第二次听到这个刺耳的词语,朱晓光发现自己的心跳平缓了些,可半边耳朵都可耻地红了。女同学向朱晓光索要手机,她有些迟疑地从抽屉里掏出来,这是她的姐姐离家工作前淘汰了的,当时是花了高价,彼时号称“薄锐机身”,此时却显得厚重笨拙。交给晓光的时候,屏幕已经碎了一角,从来没有修过,晓光也不大用它,只是喜欢摩擦着它的时候感受如同陶瓷一样细腻的触感。
“你别弄坏了,容易死机。”晓光红着脸提醒。
看着女同学捣鼓手机的背影,晓光忽然生出不安来。“快还给我。”她低声地说道,“还给我啊!”最后要起身抓住女同学身后的衣服。
恰好响起了上课铃。“谁稀罕你的破手机。”女同学不耐烦地把手机扔给她,朱晓光匆忙把它塞进抽屉里。
上课的时候,抽屉不断地震动,朱晓光终于忍受不了神经的细线被牵引着,趴在桌上,偷偷把手机页面拿出来看,是女同学帮她装上的软件界面。一个叫作“魅力无穷”的人不断发来消息:“在?”
“在吗?”
“你多大?”
“你叫什么?”
“聊十块钱的吧?”
“还在上学?”
朱晓光按动着手机键盘,它在黑暗中亮起一种漂亮的冷光蓝:“滚。”
手机如陨石一样沉默了几分钟,对方才再发来消息:“市一中的?”
朱晓光在游乐场里坐过一个大转轮,人被高高悬在空中,然后瞬间被甩下,失重。此刻,她体会到了一种自由落体的恐惧。女同学为她设置的资料里,上传了一张晓光的照片。是晓光自己某天午休时在课桌前拍的,照片虽然只从她的下巴到桌面,却可以从她的胸牌清楚地看到学校和学号。
“给我看看你的照片。”手机另一端的陌生人说,又加了一个垂涎欲滴的表情。
“我先看看你的。”朱晓光奇异地镇定下来,她能感到自己的大脑一下子变得敏锐和清醒,这是一场博弈,而她能看见最终的赢面,对方的棋子全部被围住,在角落求饶。
手机这回沉默了十几分钟才再次响起来。
一张照片,照片里的人正对着镜头,手机拿的位置略微朝下,他稍微低下头,脖子与衬衣之间的褶皱透露出他并不年轻,他是那种十几年前被称为“精神的小伙子”的男人,浓眉大眼,只是如今眼睛里的精光没有了,被隐藏在了眼底的浮肿之中。
自己的敌人不再是个暗处的身影,而是一个真实的愚钝的中年人。朱晓光略略放了心:“你是干吗的?”
“以前当兵的。”
“你喜欢什么类型的?”
“我看起来是不是比较老?是心比较老了,呵呵。”
“你已经看到我了,给我看看你的照片吧。”
“魅力无穷”不断地传来消息,照片里的人毫无光彩的眼里似乎流露出焦急的神经质。
朱晓光脑子里冒出一个邪恶的计划。她只用了三分钟的时间,就轻松地实施了这个计划,把“魅力无穷”抛在脑后,而“魅力无穷”并没有忘记她。
第三章
第二天上午考英语,考到一半下起了雨,雨下得无声无息,教室里的人毫无察觉,只有教室外的一棵树忍耐着。一场秋雨一场凉,冬天快到了,树退回到树心深处,把生命消耗减少到最低限度,等待着冬天快点到来,快点结束。
朱晓光提前交了卷子,走出教室。看到孙天奇拿着伞等她,心里一暖。
孙天奇长得很高,大骨架,脸却有些女相。朱晓光老是笑他像个丑女:黑皮肤、丹凤眼、厚嘴唇,总是欲言又止的样子。那样高大的人却总是露出羞赧和稚气的笑来。
两人在树下走着,伞的顶端摩擦着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她的毛衣和他的冲锋衣也摩擦着,摩擦出一股静谧的暖流。校园很少这么安静过,时光像是在另外的空间里流淌,她觉得他也是她臆想出来的。
起了一阵风,把她的头发吹到身旁人的肩膀上,她觉得自己有满腔的话要说,因此什么都不必说。
迎面走过来一个人,朱晓光的心被温柔的风和雨填得满满的,瞟了一眼,并未在意。脚步向前挪了两三步,心思才跟上,一股寒意从脚底升上来,那方形的黝黑的脸,直愣愣地盯着前方的神情,还有黑色皮衣里露出的蓝白格的衬衣领子都那么熟悉,是“魅力无穷”!
“快点走。”朱晓光握住伞柄,伞压得低低的,把两人都遮住,快步从那人身边通过。她松了一口气。
两人第一次见面,是在当天下午。
“朱晓光,你叔叔找你。”课上了一半,老师把朱晓光叫出教室。她上学以来,没有一个亲属来看过她,她从不通知母亲去参加家长会,宁愿牺牲掉老师当着所有家长嘉奖自己的虚荣,也不愿其他人见到母亲的醉态。同时,享受着同学们流传的对她的身世的传奇猜测,同学们第一次听说有亲戚来看她,教室里有了小小的骚动,朱晓光在众人的注视下走出门。
是“魅力无穷”,他站在楼廊里,扶着褪色的惨绿色栏杆。
朱晓光第一反应是逃,可他已经一眼认出了她,堵住道路,问:“你为什么要把我的照片和聊天记录放在网上?”
在所有的问题里,“为什么”最没有意义。为什么爱?为什么不爱?为什么怨?为什么离开?因为人是人。
朱晓光沉默着。
“你知不知道你把我害得有多惨?你知不知道我老婆都看到了,吵着跟我离婚?”
“知不知道”,又一个毫无意义的问题。
任何一个有智慧的成年人,此刻都会告诉她:事已至此,沉默是她最好的武器。然而,朱晓光只是一个还没有成年的少女,她抬头,第一次正眼看了眼前这个男人,之前的恐惧让她一直以为这是一个高大的男人,实际他的个子与自己一般高,眼里充满了宣告一夜未睡的红血丝。
“你想让我怎么样?”朱晓光也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少女的声音撞击着栏杆,发出清脆的回响,在这雨天里有股青草的味道,男人第一次听到这个醉人的声音,有片刻的失神。
“我删了还不行吗?”她继续说。
“没用了,不该看到的人全都看到了。”男人不再焦躁,慢慢地说。
“那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少女朱晓光一手抓着栏杆,挺直了身体。教室里的人都好奇地趴在窗户上看他们,他们是否相信这是她的叔叔?他们的身体语言是否过于紧张?孙天奇是否也在看着?她手心出了一层汗。
眼前的人,额头上有一道极深的纹路,这是他前几十年在生命的泥淖中打滚时获得的唯一勋章,嘉奖他的执着、执拗和顽固。他从未投降过,他对生命的理解,就是把它简化为敌我关系,一个敌人,狭路相逢,你死或者我死,人生才能够继续。
在第一次无效的对峙之后,朱晓光也隐约感觉到这事并没有结束。她对老师说:“这人不是我的叔叔,是个坏人。”
“什么样的坏人?”年轻的女老师一下子紧张起来,瞬间为自己的轻率而愧疚。
“是高利贷讨债的。”朱晓光随口说了前段时间在电影里看来的情节。
“他没怎么你吧?”年轻的女老师第一次带毕业班,第一次当班主任,被那帮高大的、散发着汗味的男生欺负得厉害,一转身就被粉笔头投掷在背上,从此再也不敢穿深颜色的衣服,幻想中的“爱的教育”早就被现实消耗殆尽。看着眼前这个苍白的少女、优等生、文艺骨干,班主任想到了电影里出现过的各种残酷情节,想到她可能因为自己的疏忽而遭受到的伤害,太阳穴一下子胀痛起来。
“还没有,能不能告诉保安,不要让这个人进学校?”朱晓光询问。老师忙不迭地答应。
朱晓光第二天就随着音乐老师去外地演出了,毕竟年轻,很快就完全沉浸在掌声中。不只是掌声,还有演出的衣服,一套套从婚纱店里租来的礼服,雪纺、乔其纱,都是粉红和象牙白,一层层如奶油蛋糕一样把朱晓光淹没。
她告诉自己,已经全然忘记了临行前的这出闹剧。当沐浴在舞台灯光里,她就真的似乎全部忘记了。
一周之后演出结束,她没回学校,直接回家了。她知道自己短时间内很难回到那个充斥着各种体味的教室,课桌横七竖八地摆着,每一张桌面上的书与试卷都堆得高高的。还有声音,年轻的身体在长时间的脑力劳动之后,肠胃蠕动发出的哀鸣。她偷偷撕开一袋零食,老鼠一样小声地咀嚼着膨化食品。她无法再适应那种肉体和心灵的双重饥饿。
打开家门,最先看到的却不是母亲,而是另外一张脸,一张几乎让她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的脸,一定是恐惧在她眼前搁置了某种视觉的屏障,让她看到的成年男子都戴上了那张脸的面具。
“这是你张叔。”母亲的声音仿佛从万里之外的云上传来。原来他姓张。
真正的战栗,从三人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时开始。她仔细搜索着“张叔”的脸,拿每个细微之处去和自己第一次在手机屏幕上看到的那张照片核对。就是他,“魅力无穷”。
母亲处于一种亢奋状态,这种亢奋,是在女儿面前掩饰老来陷入恋爱的窘,也是在张叔——这个恋爱对象面前掩饰自己的本相,显示妩媚出色的一面。两边都要装,话就变得没完没了。
朱晓光从母亲混乱的浪漫叙述之中,大概厘清了他们认识的来龙去脉。某个傍晚,母亲下楼梯的时候崴了脚,刚好碰到了姓张的。“你张叔刚好来找人。”这一点上,他倒是没有撒谎。姓张的带母亲去医院,没有伤到骨头,可也折腾到了晚上,母亲请姓张的吃了饭。“没想到你张叔也是一个人。”母亲说到这句时,飞快地含糊过去。
母亲太投入自己的叙述,也太紧张女儿与新男友的审视,此刻心里只想着自己,没有留意到朱晓光和姓张的之间古怪的气氛,姓张的一直低头不语,回避着晓光的眼神。
“你林阿姨不是去学过算命吗,她看了我俩的生辰八字,也说配,有缘,夫妻的缘分。因缘因缘,因在前,缘在后。之前那么多苦没白吃。”母亲说着,竟然有些哽咽。
朱晓光盯住自己交叉放在餐桌上的手,演出的红指甲还没有卸掉,鲜红得像要索了命一样刺眼。她用左手的指甲去抠右手的指甲油,指甲油凝结成了一张皮,在靠近肉的边缘卷起,就从那儿开始剥,剥不干净,红色仍像血的斑点一样。
朱晓光发现,认真地盯着这块厘米见方的指甲,把指甲油抠干净,仿佛成了人生中唯一重要的事情,所有的事物和声音都会消失。她盯着自己的指甲,不敢眨眼,仿佛想通过这一刻专注地为生活挖出缝隙,进入一个小小的世界,那个世界温暖、正常,一切都可以挽回。
第四章
凌晨两点,朱晓光依然醒着。还有几个小时,她就要起床帮母亲做婚礼前的准备了。据母亲说,她和她们的爸爸——旧爸爸没有办过婚礼,因此这回即便是二婚也要操办。母亲向全家宣布,自己要享受一个新娘的全部任性。
母亲的卧室在一墙之隔的隔壁,朱晓光知道只有母亲一人,却始终觉得能听到姓张的鼾声,一抽一放,发出一股细细的声音,如同从地底的幽冥之界传出。
她听到姐姐在上铺连续翻了几个身,用脚向上捅了捅姐姐的床铺,问:“还没睡着?”她最终也没告诉姐姐,自己早于母亲认识这个新郎。
半晌,才传来姐姐闷闷的声音:“太久没睡这张床了,怕压垮。”
这张高低床,是朱晓光五岁的时候才搬进这个房间的,当时姐姐也才十二岁。朱晓光和姐姐同时想到这个房间原来的主人,一下都有些黯然。
“谁叫你现在吃得这么胖。”朱晓光发出轻快的声音。
“没想到妈真的要结婚了,她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吓了一跳,以为她是被什么团伙诈骗了。回来一看,还好,那个张叔看起来还怪老实。”
张叔名叫张大伟。朱晓光不语,有时,她也有种幻觉,觉得张大伟和母亲就是一对平常偶遇的中年男女。
“不过男女的事很难说,老实又有什么用,爸爸,我是说生咱俩的那个,不也很老实吗?”
闻言,朱晓光伸出双手去抚摩床头的墙壁,手指蹭了一层白灰,母亲为了迎接喜事,将所有的墙壁又粉刷了一遍。五岁之前,她都在墙壁的另一头,母亲的卧室。母亲的床很热闹,被子、床单上都开着花,粉色的枕巾上还有金线绣的两朵大牡丹。
而爸爸,旧爸爸,则睡在一墙之隔的小房间,因为没有窗户而阴黑,铁丝床上春夏秋冬只有一床薄被子,脏得都看不出颜色,床边是一个他从邻居搬家丢掉的家具里捡来的床头柜,桌脚高低不一,漆也掉了一半。爸爸有时候听到母女三人在墙壁另一头的玩笑话,发出闷闷的笑声,母亲就立刻垮了脸。
朱晓光从小对这种奇异的家庭关系觉得理所当然,是率先懂人事的姐姐有一次对母亲说:“别人都是爸爸和妈妈睡。”
母亲脸色一沉,说:“你爸爸有病。”
晓光不明就里,可一下子也被母亲语气中的憎恶感染得严肃起来。她是在很多年之后才知道爸爸得的是肝病,生病之后就没有工作,靠母亲在防疫站工作养着。
“真是苦了你妈哟。”亲戚们都这样说。
可到底是谁委屈了谁?朱晓光越是长大,就越觉得不能那么轻易地说。
爸爸原来还和她们一道吃饭;后来,就等她们吃过之后,自己一人吃,用单独的碗筷;再后来,爸爸就缩在自己房间里单开伙,他到底吃了什么,甚至到底吃了没有,就再没人知道,也没人关心。
“一股馊饭的味道。”每次经过爸爸的房门口,姐姐都用力地闻一下,这样说道。在对待爸爸的态度上,姐姐是和母亲一道的,拿他当一个笑话,当作自己所有不快乐的根源。晓光年纪小,觉得总是蜷缩着的父亲像一只受伤的饥饿的兽,她对他同情多过畏惧。
有一天吃早饭,爸爸忽然出现,精神很好,惨黄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