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娘的真毁兴致,这婆娘怎么是个没缠脚的?”
几个人边骂着边打开牢门,接着忽然有一阵劲风吹过房间。
后面几个跟着的人连声惨叫都还未出得,已经被生生震断经脉,如同滑稽的皮影般倒下去。
为首的男人回过神来已经被掼在墙上。
一只纤长玉手牢牢扣着他脖颈。
他惊骇地看着面前紧掐着他命门的纤瘦“女人”。
冰冰凉凉的寒意划过他下身。
那人凤目微眯,菱角一样优美的唇缓缓启开:
“舒服舒服,嗯?”
低沉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声音游走过湿暗斗室,男人仿佛被面前绝色皮相所惑般重重点头。
美人一笑祸国惑心,男人近乎痴迷地盯着他薄施胭脂的红唇。
接着他就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被点了哑穴,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身下一阵冰凉,然后是岩浆滚烫过般的剧烈痛楚。
他血管暴起,面目痉挛似地扭曲,蠕动的喉头只能沉没在死寂中。
雨化田抬起持刀的右手,上面一片血肉模糊。
男人在剧痛中才发现这竟然是原本配在自己身上的刀。
他下身依旧贴在墙壁上,血涌如注腥气淋漓。
雨化田转身走到牢门口,忽而回过身来将手中短刀掷出。
已经濒临昏迷的男人此时惟愿一刀做个了断,谁料雨化田短刀脱手后凤目一凝,周身内力竟将那短刀节节震碎,纷飞开的刀片入肉透骨,却无一扎在要害。
“想寻死?还没乐呵够呢,只怕地府都不收你!”
顾惜朝正抱臂站在牢门外。
雨化田白狐裘上尽是血渍污秽,整个人如同自阎罗殿中走出。
顾惜朝蹙眉瞥了一眼牢房里的男人,手中扳指凌空弹出,正打男人死穴。
雨化田在前面脚步顿住,转身望着顾惜朝。
他一张俏脸上假哭过的泪痕交错,凤眸眼白中泛起根根血丝。
“怎么,顾公子这会儿倒良心发现了?当年屠城灭寨时怎不见你如此菩萨心肠?”
顾惜朝半点不动怒,只是淡淡道:
“杀人,要斩草除根。免得他日仇家合围,空惹麻烦。”
他言罢一步步朝雨化田走过去。
雨化田见他步步紧逼,却不知他究竟意欲何为。双手中天蚕丝已经上弦,蓄势待发。
孰料顾惜朝只是走过来,将自己身上的银鼠灰斗篷交付于他。
雨化田错愕地看着他走过去,手中上好的锦缎衣料依旧沾着淡淡余温。
分明是薄薄的灰青色,却在这冰冷潮湿的空间里带出一点热度。
身后雨化田的脚步跟上来,顾惜朝余光看过去,见他染血的素衣被罩在一袭青灰之下。
西厂督主的声音响起来:
“玉兰苑的玉兰全凋了。”
顾惜朝答道:
“寺里的篁竹也尽数枯死。”
这还只是早春天气,玉兰甚至还未完全绽放,而且那翠篁刚有一丝绿意,却刹那之间褪化成黄黑色。
不仅如此,寺里的银杏、樱桃、李树等等草木都有凋败的迹象。
“你想到什么?”
“你想到的恐怕就是我想到的。”
雨化田笑起来:
“哦?那我们现在先往哪儿去?”
顾惜朝笑道:
“水。”
雨化田又道:
“自鸣钟边的功德池。”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雨化田的声音忽然又响来,不同于平日的低沉,也不似乔装改扮时的柔媚,音色清亮,如同他通透的眼。
他说,此次出行,得君相伴,幸甚。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有彼一人,幸甚至哉。
第四回 冷夜寒潭玉手破月 青衫素裳石桥惊鸿
月华如练。
似水的华光照拂在顾惜朝身上。
广袖临风,浅碧淡青。
他衣衫上的绿意染在并行的雨化田肩头,如同三春柳雾灞陵烟雨。
雨化田眯起凤目瞟了一眼那抹潭水般的绿。
银鼠灰的斗篷恍如洗褪的叶,叶片下依旧是青衫不改当时色。
就好像方才二人四目交错相视一笑,顾惜朝鹰眸里霎时扬起万里长风。
这才是那个顾惜朝,故事里的青衫客,泛黄卷宗里的玉面修罗,恃才傲物,似利刃破冰。
雨化田之前见到的顾惜朝沉浮历尽,看遍大千众生相。他和故事里说的有些相似,但也颇具不同,他不骄不躁不怒不急,似乎不为任何事所动。
可刚刚那一瞬间,雨化田却看到了他眼睛里的光。
辉辉霁月,灼灼骄阳,那种光芒像是大漠上的风卷起炽热砂砾。
平时是江南翠篁五陵烟柳,偶尔化作落日长河尘埃浩荡。
西厂提督想不明白,像这样的人怎会在赵家天下间不得赏识?
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无怪乎一个好端端的大宋,最终落得山河破碎。
如此看来徽宗之不察,着实可恨。
顾惜朝身法飘忽形如鬼魅,但是雨化田一直紧紧跟随不落半步。
青衫人余光望去,刚好将西厂督主咬牙切齿的神情尽收眼底。
……?
顾惜朝觉得有些头疼,他其实弄不太明白雨化田。
刚开始看他如此年纪提督西厂,应是敏思睿见牙尖嘴利精于算计,后来意外地发现有时又好似不是那么回事,比如你说他嗜甜如命,雨督主呲牙咧嘴半天的结果竟然是又抓起一块酥糕继续啃;比方本以为他做戏也做得八面玲珑,但是尖叫一声直接晕过去这种行为还是有些莫名其妙;再比方他上一刻素手持刀把人剐得乱七八糟,下一刹你把斗篷递给他,他纠结一会儿还是乖乖披上……
西厂督主有千张脸千重身,可以安然坐于菩提圣坛也可以醉卧冥府血海。
顾惜朝曾经觉得自己看透了他,可是又好像没有。
天真狡黠柔顺俯首,毒蛇吐信妖冶惑人。
哪个都是他,又好像哪个都不是他。
顾惜朝以往见识过的人大抵都有个固定模样,豪杰侠士便是豪杰侠士,位高权重就是位高权重,红粉佳人即是红粉佳人。
但雨化田却好像可以是任何人,你永远猜不到他下一刻是个什么模样。
如果说顾惜朝的指掌又是一张网,那雨化田就是坐在这张网的最边缘,他小腿摇荡在空中,只需轻轻一跃,就可以逍遥网外。
这种感觉并不太好,但是又有趣得如同博弈。
类似路遇知音惺惺相惜,更像棋逢对手招招往来。
两个人霎时间心里各是千思百转,夜色里钟鼓楼的阴影却已出现于前方。
泠泉寺的两方功德池向来是京西名盛,人言“白藕花飞水一隈,莲池香雾接莲台。客来拍手间投饵,三十六麟掉尾来”是也。
功德池水波静静,却带着一丝不祥的腥气。弦月的光芒仿佛只能透映在微小的涟漪表面,照不到池水深处。
池中的鱼也沉睡在黑夜里,空余池壁上两个龙头泉涌,细细往池中灌注着来自后山的天然冷泉。
雨化田瞬时定住身形。
顾惜朝右手垂落,广袖中修长五指攥紧寒凉兵刃。
池水不对劲。
昨日寺中分明已听不到流泉叮咚,然而今日功德池竟然泉声复响。
水里不见锦鲤的影子,然而荡漾着细微的涟漪,那样层层漾开的波纹深处似乎涌动着庞大的鱼群……
二人将呼吸放缓,一时间笼罩着黑雾般的空间中只有水流淙淙。
水波极轻微地响了一下,如同调皮的鱼儿翻出一朵水花。
顾惜朝左手中柳叶似的小刀已经应声飞掷。
纤纤小臂正从南边的功德池中伸出,肌理妍腻如玉般皎洁无瑕。小臂末端理所应当是一只玉手,指如削葱,手指甲椭圆似透明贝壳。这样的一只手臂上缠着七宝璎珞,骨关节处卡着银丝错金嵌珊瑚指环,手势欲拒还迎如斜桥之上红袖微招。
除了手掌上扎着把柳叶小刀以外,一切都很美好。
一道绀黑色的液体正顺着那把刀滑落。
那道色泽诡异像血般的东西还未滴在池水中,雨化田手中软剑已经出鞘。
他剑法奇快,向自己与顾惜朝立足之处扫去,银光所过处竟是斩落下数只爬虫般伸向二人足踝的手。
那些手脱离臂膀,皓腕上的白色砗磲莲花珠散碎一地,手却犹自原地抽搐,指节逆向翻折浑似蜘蛛六足。
两边功德池中水声大作,小小的方塘霎时竟似九泉海眼深不可测。
数不清的手臂撕破池水表层的残月倒影,挣扎着涌出池面,玉指翻涌成爪如浪头般直拍二人所处的白玉桥。
除却南北两路夹击外,小桥上东西两端也已被如藤蔓般延展的手臂封住。
千手弥天,闪电之间已成合围之势!
桥上的人看似已断无生机。
一片畸形的玉色手臂间飘然过两缕轻风,轻如鸿鹄振羽矫若青凤来翔。
青色软帛划过层层交叠上来的阴影,足尖像蜻蜓掠水极快地踏过手臂渐渐布成的网。
白衣人很快合上他的步伐,这看似无意义的停顿和穿梭实则暗藏一定规律,而手臂仿佛可以捕捉到生人的气息,重重后涌出的玉手放弃布网,转而急随于二人身后。
顾惜朝看起来依旧毫不费力,他甚至还有空闲说话:
“督主好脚力。”
雨化田瞟他一眼,又向身后已经有打结趋势的千万条手臂看过去,喟叹一声:
“顾公子文武全才,烧得一手好菜,竟然连这打结的活计也如此精通。”
西厂提督其实很想说,缠住它们就可以了,没必要显摆似的系个八卦结出来。
雨化田带来的人也不是吃干饭的,想来这时寺内的其余僧侣已尽数在控制之中,只是不知那幕后之人看见细心养出来的怪物被系成个精致流苏,又会作何感想?
顾惜朝闲庭信步般落地,雨化田站定后也回身看了看成品。
一个巨大的八卦结正团在空中,千万只手有些可怜地无力瑟缩着。
顾惜朝眼角扫过那团手臂绳结末端可疑的蝴蝶结。
雨化田正望着那蝴蝶结笑得得意。
……
他愈发弄不明白西厂提督了。
一个黑衣短打的男人悄无声息地出现。
雨化田收起笑容:
“如何?”
“禀督主,寺内僧侣现集中于禅房内,已在我等掌控之下。据属下审讯,凶徒为首者确为无辨禅师。”
顾惜朝笑道:
“无辨无辨,无人辨我,当真是好名字。”
雨化田手指按住太阳穴回首:
“还是总觉得有些轻易了,这个又臭又丑的怪东西究竟是什么还不知道,只怕……”
黑衣属下一脸茫然。
顾惜朝道:
“既恐后手,多说无益。千思万虑,不如亲眼一见。”
西厂提督从谏如流,转身便走,顾惜朝依旧站在原地。
“怎么,想继续欣赏欣赏自己的成品?”
“顾某闲着也是闲着,便研究研究这蝴蝶结是怎么打的。”
雨化田脸不红气不喘颔首:
“就委屈顾公子好生研究着。”
黑衣属下虽然搞不太清楚事件本末,但总觉得这一问一答有种谜样的笑点。
他头一次庆幸自己有个挡住嘴巴的围巾。
雨化田用靴尖抬起无辨的脸。
“禅师唱念做打俱全,不去唱戏当真可惜。”
无辨哈哈一笑:
“老衲才疏,不及督主万分之一。”
他第一未曾想到西厂提督如此年轻俊秀,二未料到雨化田竟然亲自前来泠泉寺,三未想到雨督主竟不知从哪儿找出个底细清清白白的商贾背景,四更没料到自己这下棋的人竟成了棋子……只是自己这最后一步后手,只怕雨化田也是轻易猜不出来。
雨化田将他细微神色变幻览尽眼底,靴尖一勾一挑将他脸甩到一边。
“你并非无辨。无辨是面目全非死在方丈院里的那个,而且只怕已经死了不少时日了。暗牢是你花了年月修的,真正的无辨是你早就杀了的,功德池中面条似的丑东西是你养的。至于送饭沙弥看见的接过饭去的方丈,却是你本人。寺里的僧人大致可以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你的亲信,另一部分是不知情的普通僧侣。龙王堂上那些和方丈院里把门的都应是你部下,你平日伪装成无辨龟缩于大悲阁一带,到了沙弥送饭的时候就恢复原貌悄悄自中路建筑西北穿过玉兰苑,从方丈院西后门进入方丈禅房,亲自接过不知情的送饭沙弥手中的饭。故此送饭的沙弥以为在发现尸体的那天之前,方丈一直都活着,却不知慈悲为怀的空际禅师实则是个邪魔,而那尸体则是平日里不怎么露面的无辨禅师。”
“不错,老衲确实是空际,督主说的推断也是字字属实,然而督主实在错了两处。”
“哦?”
“其一,老衲心中确实有佛,然而此佛非彼佛;其二,督主您看似赢了,实则却败了,老衲看似输了,现在看来倒是赢了……”
雨化田忽然出手如电直击空际喉头。
他终究晚了一步,空际齿间已经溢出血,瞪着雨化田笑起来。
属于耄耋老者的沙哑声音和血拖出。
红尘无明,人皆化魔;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雨化田眼睁睁看着空际倒下去。
身边有属下过来试探死者鼻息,还有跑过来的侍卫手拿巾帕为他擦去袍角上沾到的空际的血。
人们来来往往穿梭不息,所有的脚步喧嚣都好像忽然抽离。
那一十六个字总有种奇特的熟悉感。
泠泉寺中绝对藏着空际预备好的后手,而且一旦爆发后果必定难以挽回。
他转身便跑。
雨化田几乎前脚刚踏出审讯空际的禅房,接着便是一阵天地翻覆般的撼动。
脚下的地砖块块翘起如同暗门翻板,地底一阵龙啸般的响动使整个泠泉寺如同海上孤舟。
雨化田已经来不及继续想太多,他纵身飞掠,在草木楼阁倒塌的间隙寻找可以下脚借力的地方。
大悲阁。
当时在大悲阁中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雨化田依旧记忆犹新,而空际一直以来伪装做无辨龟缩于大悲阁一带,功德池里的那些东西看上去就像大悲阁中千手观音的手……
他很快看到前面的青衫人影。
顾惜朝似乎正在追逐着什么移动极快的东西一路往大悲阁而去,雨化田几乎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