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我做不到。除非我死。”
“所以我让另一个你杀掉了我。”
“平时的你自动生成了虚假的记忆,在那段记忆里,傅晚晴和一个不存在的男人跑了,你孤身一人。你觉得在这庄园里,你是第一次遇见我,其实我们两年前就遇到过。另一个你记得所有的事情,却变成了嗜血修罗。你是不是奇怪这里为什么整天阴云密布?你有没有想过为何冬天里蔷薇依旧怒放?你总在庄园里迷路,是否觉得这个庄园看起来其实并没那么大?你有没有察觉,这个庄园里除了你我和管家,就再无旁人?因为所有的这些,都只是幻象。幻象中,万物都可能扭曲共存。我死了,在这里等了两年,就是为了等这个平时的你找回来,做个了断。”
“你抱我的时候,一定看到了我的身体。现在的我不会出汗,毫无血色,你想知道这又是何故?”
少年抓起身边花圃上丛丛簇簇的蓝蔷薇,带刺荆棘扎进手里,毫无知觉。
他猛力拽起那些花。
花圃泥土块块翻起,露出地下森森白骨。
少年僵硬地笑起来:
“幻象化自于魂,魂又栖于骨。我累了,不想再玩儿了。我把傅晚晴给你,以骨换骨。”
以骨换骨。
夜莺唱起轻轻的歌:
我的骨头在温室下。
细雨低声问着:
她的骨头在温室下,
我的骨头又在哪里?
我的骨头,又在哪里?
少年继续笑着,
我的骨头,就在这里。
他起身从温室杂乱的蓝蔷薇丛里扯出个大皮箱。
那正是男人第一天来梅古寺,手里提着的那个皮箱。
少年的声音响起来:
“你窥见我沐浴的那天,手里拎着一袋新土。你觉得你是要给自己房间窗台上的花换土。可是我想问问你,你窗户边上的花,又在哪里?窗台上没有花,真正的花,在这里。”
他说罢解开皮箱固定带。
一股阴湿发霉的腐朽和着香气扑面而来。
巨大的箱子里面盛着多半箱土,土上盛开出血红蔷薇。
少年颤抖着伸出手去,一点点拂开松软的土壤。
深黑色土壤下面,蜷着一具惨白骨架。
骨架显然是为了适合箱子大小,被摆成这个样子。
髑髅抱膝团身,犹如胎儿孕于母体。
那些血红蔷薇的根茎牢牢缠绕生长于髑髅之上。
红花白骨,密不可分。
少年的手指轻抚过骷髅指节上的蔷薇戒指。
“Bone as rhizome; love as rose。”
梅古,玫骨。
Rose bone,爱透骨髓,骨生花。
素慧容最后一次对着镜子深深吸气。
可是这没有任何作用,她依旧止不住地掉泪。
没有时间了,记者和民众都堵在最高法庭外,等着她的解释。
她徒劳地擦掉泪水,黑色的丧服衬着她苍白的脸,映出全部哀恸。
素慧容虽然想瘫在床上狠狠大哭一场,可情势所迫,她依旧走得很稳。
台下黑压压全是人。
所有人都想让秘密安全厅的厅长Acheron亲自出面,他们需要一个解释。
她的太阳穴突突地抽搐发疼,只能征调全部理性来镇压情感。
素慧容深深鞠了一躬。
“我是国立秘密公共安全厅官方发言人,Cynthia。S。”
下面一阵沉默,接着爆出一片质疑声。
“前任厅长Acheron。Y在哪里?”
“对!我们要Acheron出面做解释!”
素慧容的泪水掉在她恭谨交叠的手上。
“Acheron无法到场。”
她还是哭了出来。
“Acheron早在两年前已经因公殉职。我谨在此代表秘安厅,向诸位致歉。之所以未能及时公布,并非想欺瞒大众,而是因为就在十天前,我方人员才确定Acheron已经死亡。”
“众所周知,三年前发生了骇人听闻的连环杀人案。Acheron作为秘密公共安全厅厅长,以身犯险追缉嫌犯。开始时一切顺利,我方布下天罗地网,只待嫌犯自入瓮中。可是就在最关键的环节上,我们却和Acheron失去了联络。我们曾经出动极大的人力物力,希望可以确定Acheron的生死,但始终未果。”
“随同Acheron一起失踪的还有嫌犯。两年来我们对外隐瞒,一是因为Acheron生死不明,二是因为确实没有线索,在毫无头绪的情况下,我们不想引发公众恐慌。”
她深吸了口气,艰难地继续说:
“十天前,暴雨过后,我们接到北平警厅消息,据称在城东北公墓外,发现一只手提皮箱。”
“皮箱……皮箱内,埋有新土,种植红色蔷薇若干。”
场内灯光渐暗,黑暗中菲林幻灯片亮起来。
素慧容的眼泪在幽暗掩盖下止不住地掉落。
她声音哽咽沙哑:
“蔷薇及花泥下,有……有骨骸一副。经鉴定,为年龄在二十至三十岁之间的青年男性。通过比对牙科记录,我们确定,这具骨骸即为两年前失踪的国立秘密公共安全厅厅长……”
菲林闪过,新跳出的幻灯上是一张现场照片,白骨森然,与花共生。
场内一片静寂。
素慧容强打精神继续道:
“我们在距离皮箱三十米的公墓林中,还发现了一具尸体,通过尸检、调查及指纹身高体重等等的比对,我们可以确定这具尸体就是三年前连环杀人案的真凶。也正是杀害Acheron的凶手。我们初步的推断是,他在两年前将Acheron杀害后,就一直携带……尸体,并将其藏匿于皮箱中,四处走动。”
“此人是五年前傅氏窃国事件中,傅宗书之女傅晚晴小姐的未婚夫。傅晚晴小姐的死亡是连环杀人事件的导火索,其人因此患上严重的分离性心理障碍,即具有双重人格。此次尸检,推测其死因是自行吞服安眠药,那片公墓,也正是傅晚晴小姐埋骨之所。”
其实话说到这里基本可以了。
素慧容咬咬牙,又说:
“作为秘安厅发言人,我清楚自己职责所在。现场照片大家也已经看到了,可是两年前,我最后一次见到Acheron时,他还是这个样子的……”
幻灯片上的白骨闪过去,换上一张照片。
照片上的青年男子凤眸泠然,天生笑口,他正静静望着照片外的世界。
俊颜白骨,生死一瞬。
素慧容不敢转过头去看那张照片,她怕下一秒会哭倒在台上。
“这就是诸位口中的Acheron。他是我曾经的上司,我最好的朋友、兄长,也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国立秘密公共安全厅厅长。Acheron只是一个代号,他有个更好听的名字。”
他的名字是个秘密,所以素慧容没有说。
三月雨来化于田,雨化田。
夜深人静,独自一人,不再是坚强的秘安厅发言人,素慧容才敢看一看那张照片。
我知道,我都知道,联络是你自己切断的;死亡是你自己选择的;那个人,是你深爱着的。
她问过他,难道我们就像古代的死士,随时准备死掉?
雨化田怎么说的来着?
他左手食指轻轻抚过右手上的戒指,淡淡地说:
“你自己做出了何种选择,就要承担起相应的后果。为了自己的选择而死,死而无憾。”
你选择爱他,你选择死亡,你选择用这样的方式了结所有,死而无憾。
世传雨化田性格狠辣手腕凌厉,素慧容一直不这么觉得。
直到这一切大白于天下。
爱,死。所有算计到了尽头,也不过是这两个字而已。
雨化田把这二字玩儿出了花。
当下棋的人狠心将自己作为棋子的一部分摆上棋盘时,没有什么局是不能成的。
因为棋局就像他的手,他的眼。
命为赌注,心为筹码。
狠辣决绝,莫过于此。
半年后。
男人揽着青年,望向窗外。
“这里的天气就一直是这样的?”
青年斜过一双凤眼,没好气地说:
“你要是喜欢晴空丽日,你大可以把它变成晴天。”
男人认真考虑道:
“嗯,我还是更喜欢……雨天。”
再下些雨吧。
他拉上窗帘,不一会儿就听到雨水落下的声音。
男人忽然说:
“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很多事情……但是最对不起的,是我那天在这个房间第一次抱你,你在叫一个人的名字。当时我以为那是在叫别人,现在我知道,你那时是在喊我。”
青年脸上有些红,他捡起床头那本《透骨录》,要放回图书室。
男人按住了他的手。
“等等,关于这本书我还有一个问题。”
青年挑眉:
“还没回忆起来?”
男人叹气:
“我全想起来了,也全好了。都半年了你还不相信?我是想问,泠泉寺、半倚门、雪灯笼和长生天,是不是各有寓意?”
青年脸又红了些:
“你看出来了?”
男人再次揽住他:
“让我猜猜,泠泉寺……The Spring Church,咱们认识后第一次做祷告的教堂;半倚门在城东北柏树林,把前因后果说开的地方;雪灯笼这个好猜,那是咱们去看马戏团表演的时候,我记得看完雪里点灯这个魔术后,是你我第一次接吻;长生天,我猜不出来。”
青年笑道:
“我们现在永永远远住在这房子里,你不是刚刚还抱怨说看了小半年阴天了?这就是长生天啊。”
于虚无之界,长相厮守。
长生天。
庄园里每幅肖像画上都有两个男人,他们笑起来都很好看,像清晨的第一缕阳光。
窗外是一望无尽的花海,蔷薇次第盛放。
“Kiss as drop; heart as soil。”
吻为水,心为壤。
“Body as nutrient; lust as hole。”
情海深渊,吾身为养。
“Bone as rhizome; love as rose。”
爱透骨髓,骨生红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