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帮你。”
顾惜朝唇角上扬。
刚开始的时候,还没看出来什么,然后玉面修罗就发现哪里不太对劲。
雨化田在用对待御膳的态度对待手里的食材,每个雪菇上划的十字规规矩矩能直接当界尺使,肉馅一定堆得圆润标准可以拿去给祖冲之做研究。
顾惜朝不由说:
“差不多就行了,横竖是自己吃的。”
雨化田白了他一眼。
“对了,你那野猪是怎么打的?”
西厂督主问道。
顾惜朝像拍死只蚊子一般轻轻松松地说:
“昨天晚上咱们吃剩下的鱼肉,我想也不能浪费了,所以又加了烈酒稍稍烤了一下弄成肉干,当猎饵用。”
顾公子独门秘技至此又多一项:无师自通学会在雪山上打猎。
雨化田腹诽怪不得门外那野猪奄奄一息的时候还一脸喝醉了的傻笑。
雪菇堆肉挑在签子上,上火烤熟后就可以直接食用。
雨化田小口小口吃了三个之后,拿出包袱里的豆豉酱来在雪菇碗上捣鼓半晌。
接着两个画着人脸的肉圆子就被送到顾惜朝面前。
其实光看那两张面瘫脸吧,还真分不清楚谁是谁,但是西厂提督机智地在脸边上添了头发。
雨化田面无表情指着那两个肉圆子:
“这个是我,这个是你。是不是很传神?”
嗯,也就头发传神了。
两张脸都是(ˊ_》ˋ)的表情,只是一个是(lllˊ_》ˋl)一个是(SSsˊ_》ˋs)而已嘛。
当然,敏思锐见如顾公子,是不会就这样讲出来的。
所以他忍住笑迂回点评道:
“见微知著,这个发丝还是很潇洒的,一如吴带当风,一如曹衣出水。”
说罢他出手如电抓住(lllˊ_》ˋl)的肉圆子丢进嘴里。
雨化田怒了:
“喂,你拿错了。”
顾惜朝伸手挡住他扑过来抢夺的胳膊,几口嚼完咽下去:
“没拿错,我就是要吃这个,你去吃我的啊。”
雨化田脸上腾起红云,恶狠狠地说:
“谁要吃你的……”
别扭来别扭去,顾惜朝拿不带雪菇的肉圆子喂饱动物们再回来的时候,雨化田正捧着那个(SSsˊ_》ˋs)的丸子一点点啃掉。
见顾惜朝掀帘子走进来,他赌气似地瞪起眼睛,咬了一大口。
顾惜朝很严肃地说:
“咳咳,慢点吃,小心噎着。”
西厂提督又差点憋出内伤。
眼看月上中天,顾惜朝坐在靠门帘的地方,旁边蹲着大黑小灰,一人二鹰专心致志地看星星。
另一边雨化田歪在毛毯上编草叶,他嘴里嚼着薄荷野莓干,肚子边还蜷着两只狐狸。
“星空有那么好看?”
西厂提督问。
顾惜朝轻轻一笑:
“星辰万万,可以看出很多东西。除了天气冷暖节令祸福,还可以忆古溯今上下千年,自然有趣。”
雨化田丢了个刚编好的小玩意儿给他。
“给你的。”
那是只青色的鹰,脖子上还拴着颗神气的小野莓。
顾惜朝奇道:
“这个确实是活灵活现,哪里学的?”
雨化田撇撇嘴角:
“很小的时候丢了个藤编的青色狐狸,我一直耿耿于怀。后来闲的没事儿就想再编一个,玩儿多了自然就编得像了。”
他这句话刚刚说完,外面山林里忽然传来闷雷一样的响声,随之而来的还有震感。
地动?
不可能,出京之前雨化田特意请教过钦天监监正,老头子摆弄了半天地动仪之后确定地告诉他不用忧虑。大明钦天监的地动仪还从没出过误算,这次也应该不会例外。
思量间二人已经手握上兵刃,轻轻将门帘子放下。
本来就怕招狼,特意没敢点火,又洒了西厂秘制驱赶野兽的强力药剂,难不成还是引来了什么东西不成?
斜人柱里的二狐二鹰突然像中了魔障,四只平时懒懒散散的动物竟然垂首低头作谦卑状。
皮帐外似乎有淡淡的光亮,紧接着竟传来巨兽吃东西的声音。
两人对视一眼屏住呼吸,顾惜朝缓缓挑开帘子。
最先进入视野的是两株树。
优雅纯白的枝桠流动着浅浅华光,如琉璃映雪。
月宫神桂,恐怕也就是这个样子了。
再往下看时,两人皆怔愣住。
这根本不是什么树,而是驯鹿的角。
只是这角的主人委实太过庞大了一些。
哈剌温山里的人熊一般都可以长到两人高,而这只通体雪白的驯鹿却有整整六只人熊那么大。
空地上站着的四只驯鹿已经匍匐拜倒,虔诚无比。
巨型驯鹿用前蹄弄倒了一只对它而言很小的锅,锅里面滚出二人刚刚吃剩下的雪菇肉圆子。
远处林立着一片黑黢黢小树林样的东西,看起来这只巨型驯鹿是带了一大帮亲友过来的。那些鹿或许畏惧驱兽药剂,不敢上前。
巨鹿伸出舌头一卷,肉圆子就像点心渣一样顷刻消失在它嘴里。
然后它优雅侧头,直直看向斜人柱这边。
雨化田叹口气:
“传说鞑靼人先祖为苍狼白鹿后裔,神话诚不欺我。”
已经到了这个份上,只好出去再作打算。
巨鹿通体雪白,却生着一双湛蓝的眼睛,它瞪着那双车轮大小水汪汪的眼睛注视了两人一会儿,接着用嘴衔起地上一截树枝,竟在地上划拉起来。
雨化田也瞪着眼睛,毕竟看着一只巨型驯鹿口衔树枝在你面前唰唰地写鞑靼文这种事情,还是相当难得一见的。
顾惜朝看着地上那一堆鞑靼文,只觉头痛。
此事一了,他定要拿下大明官方颁发的鞑靼语六级合格书。
雨化田愈看愈惊奇,他抬头望着那双巨大的蓝眼睛:
“您要我毁掉……为什么?难道不是……”
巨鹿眨眨眼睛,过长的睫毛带起一阵风来。
它又在地上写了几行字。
西厂督主愣了一会儿,接着道:
“我明白了,这地方再留下去只能是祸患。地下的财宝再珍贵,也比不上草原的安宁。”
巨鹿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个近似于人的微笑。
它接着吐出个鱼皮袋子来,雨化田刚想伸手去拿,驯鹿忽然把蹄子一伸。
树枝再度被衔起,巨鹿又唰唰地写起来。
雨化田看了一眼就又叹口气,他转向顾惜朝:
“人家鹿王说了,咱们要是想要长生天之眼的地图,最少也要把今天烤的野猪肉给它。”
这年头,鹿都会讨价还价做生意了。
但不管怎么说,一堆肉换来长生天之眼的地图,实在划得来,所以双方愉快成交。
雨化田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您愿意把这么重要的东西给我们?
巨鹿优雅地写下一行字:你们并非贪财之人,我看得见。
一手交肉一手交图,鱼皮袋内藏着小巧坠子,白色桦木雕成的驯鹿角笼子里有颗艳红宝珠,透亮莹润犹如一点跳动的火。
鹿回鹿洞人回人家。
白鹿王带领着它的臣民一路远去,低低鹿鸣如轻咒缓歌。
雨化田看着巨鹿写下的倒数第二行字。
月亮照在永恒之火,天狼星会告诉你方向。
毫无疑问的是,顾惜朝又立功了。
雨化田点头道:
“古有秦弄玉吹箫引凤,今有顾公子烹肉招鹿。佩服,佩服。”
玉面修罗望着白鹿王远去的方向。
“这坠子是地图?我大概明白你师父亲布陷阱是想捉什么了。”
西厂提督一怔;
“你是说曹少钦当年是想捉住白鹿王?”
顾惜朝眯起眼睛,看向璀璨天幕中一颗冷蓝色的星:
“世传苍狼白鹿为鞑靼人先祖,如果你师父得到消息,费尽心思来到此处是想捕获白鹿王并借机找到长生天之眼的话,那这一切就说得通了。”
雨化田接道:
“但他失败了。长生天之眼关系到前朝,是夹在当今大明江山和鞑靼草原之间的隐患,又很可能和长陵当年的失德暴行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知道其中利害的先帝,在成化十五年借着龙门一事除掉了东厂督公……”
顾惜朝蹙眉:
“可我听说先帝是位温和柔弱之人?”
西厂提督像是听见最好笑的笑话一样。
“温和柔弱?你怎么不想想,若他真是那样的人物,怎能爱上万贞儿?又怎能在正统景泰间起起落落的世道里活下命来!”
最简单看透一个人的方法,是看他爱上怎样的人。
雨化田讥诮道:
“高皇帝当年可以在元末纷争里搏出血路,靠的就是一个狠字。北有草原狼,东有寄居蟹,南有海寇,西有天方……这百万里山河在如此世界依旧日月高悬,足以见出大明天子,远远比你我想得更加复杂。”
所以,就算当今陛下是西厂督主亲手养大,撒娇卖痴犹似少年,雨化田也还是不能完全放下戒备。
他绝对不要像曹少钦一样。
自己的命可以自己了结,不清不楚折在别人手里,太过悲凉。
死也要死个明白。
成化十五年,曹少钦自龙门返回京城,重伤之下暴毙而亡。
成化二十年,雨化田率西厂缇骑再赴龙门,一役之后部下皆死,独余他一人。
冥冥之中雨化田其实早已有所留意,所以当时他乔装改扮孤身返京,借着职权之便未曾上奏直接面圣。
成化帝的脸上有那么一瞬间的惊讶,然后迅速恢复如常。
万贞儿挡了弘治帝继位的路,也就相当于挡住了大明江山,所以成化帝狠下心来让雨化田毒死了昔日爱妻。
而如果挡路的是曹少钦和雨化田呢?
美人和宝剑,都比不得江山之重。
这就是成化帝的选择。
他老谋深算费尽心机,还是小看了西厂提督。
雨化田既然听从他的命令,用一碗桃花粥药死了万贵妃,为什么不可以再用一盏茶来鸩死皇帝本人呢?
西厂督主当年想的只是一雪这多年来屈于人下娈童之耻,成功的条件则是成化帝并不知道自己手里有朱祐樘这张牌。
如今看来,倒是确确实实做对了。
先有屠寨之仇、后有弑师之怨佞幸之辱。
龙门本身就是一个熔炉般的杀局,是成化帝意图不声不响抹去两柄利剑之所在。
你既想杀我,就休怪我无君无父!
顾惜朝看着雨化田一张俏脸上寒意暴起,周身杀气腾腾。
玉面修罗何等人物,前因后果串起来一想,大概也猜到不少。
万贵妃暴毙后成化帝也紧接着驾崩,民间盛传鹣鲽情深,谁又能想到是如此血雨腥风?
先帝是什么样的人要杀谁,顾惜朝管不着,但他杀雨化田不成反被算计,只能说活该如此。
顾惜朝轩眉道:
“杀得好。”
雨化田凤眼剜过他眉目:
“你不怪我狠毒狡诈?”
顾惜朝笑起来:
“你忘了我是谁?满口大义的那是大侠,我是小人。再说你对他也算仁至义尽,他却反倒要来找死。羊送到嘴边还不咬断喉咙,才是傻子。”
西厂提督静静看了他一会儿,又笑道:
“人说伯牙子期知己相得,你我却是阴险狠毒难分仲伯。”
青衫人一把揽住他。
“所以才是海东青见着老狐狸,刚刚好。”
一霎百年,兴许就是为了遇见你。
雨化田脸上杀气尽散,脸颊挂上浅红。
他没敢和顾惜朝讲当年先帝在龙榻上对自己做的那些事。
因为他十分确定如果讲了,顾惜朝直接会去掘陵鞭尸。
还是不要讲了吧。
往事已矣,我只有你。
第五回 大泽冰海沉睡之眼 鹰飞长天羽垂青渊
“永恒之火同月亮嬉戏,
天狼星低语,
诉说着前路唯一。”
浅蓝色的星子正高悬在天上,如同谁的眼。
究竟是谁的眼呢?
青碧蓝眸……
雨化田陷入迷茫之中,时间只过去一霎,却又像走了二十年那么长。
顾惜朝清朗嗓音适时地将他拽回现实。
“微雕内刻,好精妙的手艺!”
白桦木驯鹿角笼子里装着剔透圆珠,一缕月光刚好照在那抹红上。
雪原上投映出一片火焰般的颜色,笼罩着林木深秀冰原大川,雪白驯鹿角落下曲折暗影,刚好是哈剌温山峻岭苍莽。
顾惜朝捏住坠子下面的转轴,微微又调了个角度,让坠子上面的轴承对准天狼星。
隆冬月华浅浅莹白,红色倒影地图中一条路被月光照彻,似璀璨天河。
雨化田唇角挑出弧度,像是终于逮到猎物的狐狸:
“果然是这里……这片地方西厂缇骑基本都探查过,仅剩接近斡难河的几处,终年笼罩在云雾之下。我曾经命人去搜索,可是派去的人都没回来,只得作罢。”
青衫人颔首:
“这里也是其中一处?”
西厂提督的手指轻抚过雪原上地图倒影:
“长生天之眼,我还想着可能是在斡难河中游的位置,结果竟然是阔滦海子!”
顾惜朝又看了两眼那片眼眸形状的湖泊,说道:
“阔滦海子我没听说过,但这个形状和位置……它是不是正是唐时西室韦辖下的‘俱伦泊’?”
雨化田笑道:
“正是!只不过它现在改了名字而已。”
玉面修罗轻叹一声:
“唐末宋初,俱伦泊还是个长圆形的大湖,谁能想到如今竟缩小成了这眼目般的形状。从大宋宣和到大明弘治,我也算看过沧海桑田了。”
他讲话的口气十足像个老者,西厂提督不禁笑意更浓。
“顾阿翁,您感慨完了?感慨完了我们启程如何?”
顾惜朝把雨化田从头打量到脚:
“其实说起来,我比你整整大上三百多岁。”
“是是是,您容颜不老谪仙风采,我甘拜下风。”
阔滦海子现在的形状确实犹如一只碧蓝色的眼。
发源于鞑靼境内肯特汗山的胪朐河经阔滦海子,继续向东北流去,被称作阿鲁兀那么连,阿鲁兀那么连又同斡难河交汇,注入黑龙江。
斡难河中下游正是顾雨二人起初推定的长生天之眼所在区域;而胪朐河发源地肯特汗山,在汉时又被称为狼居胥山,是鞑靼人的圣山,更是传说中埋葬成吉思大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