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鲁子不明白,为什么皇帝召见新任督主,竟然整整召见了一天一夜。
少年再回来的时候,身边多了一些人,他们整齐跪下,屈膝行礼:
“车驾已达灵济宫,卑职恭送雨督主。”
少年以前那个普通的名字就这样被轻易抹掉,换成了另外三个字眼。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从今之后,灵济宫里只有钦差官校办事太监,雨化田。
雨化田从宫里刚回来就高烧不退,谭鲁子忧心忡忡,他以前从未见过少年生这么重的病。
皇帝又派了太医过来。
谭鲁子又急又怕。
幸运的是,太医过来之后,雨化田慢慢好了起来。
接着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少年把自己关在灵堂里,不知在想什么。
雨化田用手掌轻轻抚过漆黑棺木。
神思恍惚间,他听见了一首歌。
歌声纯澈,像远古巫觋低吟咒语。
武人的警觉令他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往声音来源处望去——
七枝青玉一室素帷,房梁上竟坐着个人。
那人看起来比雨化田略大一些,也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
他生着极长的灰色头发,身上胡乱裹些白布,仅仅蔽体。
四目相对,唱歌的灰发少年有双浅蓝色的眸子。
色目人?
雨化田已经凝掌聚力。
虽然大病初愈,他依旧出手很快。
雨化田当时还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年,心性极高,不顾后招。他武道尚未大成,可单凭这份狠辣决绝,也少有人能与之并肩。
掌风过处,素帛散碎如雪。
房梁上的灰发男孩已不见踪影。
灵堂里只余回声。
“我们还会见面的。”
雨化田衣袖带风,人已经在灵堂之外。
马进良见他忽然出来,有些吃惊:
“督主,您怎么……”
“人呢。”
“什么人?”
“刚刚有个灰头发的男孩子,他人呢。”
马进良有些担忧地望着他。
“禀督主,方才并无任何人经过此处。”
雨化田凤眼眯起,手握成拳。
南柯一梦?
马进良犹豫道:
“您……”
雨化田蹙眉。
他回望身后晦暗灵堂,又远眺重重檐角外湛蓝天色。
“是时候了。”
是时候,该面对所有了。
弘治三年,哈剌温山南脉。
雪山密林缓坡上,几个小小黑点正慢慢移动。
雨化田把木橇行李收拾折叠起来,拖在两只驯鹿后面,他和顾惜朝骑着余下两匹驯鹿,穿行在参天巨木之间。
极北之地气息冰寒,透彻肺腑。
淡淡阳光顺着林木空隙坠下,偶有辽远天空上一声鸟鸣。
中原山色是范宽的墨郭熙的笔,是董源的江南里萦着米家云雾,是文敏公的青绿倪云林的白。
哈剌温山,却是天地间的呼吸。
顾惜朝没见过神灵,可现在他好像正游走于神祗栖所。
雨化田手欠得要命,拿着小野莓细草叶编了个花环挂在驯鹿角上。
顾惜朝稍稍侧脸,就能看见雨化田嘴角的小小笑容。
西厂提督有时意外的孩子气。
那只白鼻头的驯鹿好像很开心,大狗一样欢快地摇着小尾巴。
玉面修罗笑道:
“这就是春秋的东胡神山,汉时隶属于护乌桓校尉之地,亦是拓跋鲜卑发源所在。今日一见,果然色倾天下。”
雨化田斜他一眼。
“白茫茫河川,哪儿来的色?”
顾惜朝颔首:
“黑白二色正似阴阳二气,至纯至透,可不是色倾天下?”
西厂督主笑着说:
“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
顾惜朝接道:
“语出《金刚经》。”
“正是。堪破表层之障,方见本心。”
上一刻还是小孩子,这会儿又变成了老僧入定。
“你信佛?”
顾惜朝问。
“我不信佛,只是好禅。心向往之,步犹所止。有何不可?”
雨化田答得坦坦荡荡。
一直在前面滑来滑去自娱自乐的二红突然细细叫了一声。
顾惜朝手已覆上刀柄。
雨化田收住缰绳,迅速伸手打哨,听起来也像狐狸叫。
不远处的狐狸连续回应三声。
西厂督主跳下鹿背:
“二红好像发现了什么。”
顾惜朝跟着他一道牵着驯鹿走过去。
二红正跟着名叫帽子的领路狐狸一起站在雪地上晃尾巴。
饶是玉面修罗再怎么处变不惊,面对眼前景象也微微诧异。
他们面前,是一个极其巨大的陷阱。
哈剌温山北面有被称作“林中百姓”或“北山野人”的部族,因其居住于深山林莽之间,热情好客,常乘驯鹿,故又被辽东当地人叫作“林子那边的骑鹿者”。
这些人自古以打猎为生,多在哈剌温山里猎獐捕貂,也会设下陷阱捕猎较大的野兽。
可是二红发现的这个陷阱,还是太过庞大了一些。
陷阱最上层的伪装已经被破坏了一半,只留下一个深深的大坑,里面覆盖着碎雪,依旧能看见一些尖锐斜出的排叉铁刺和荆条网。
顾惜朝蹙眉问道:
“骑鹿人会用这么大的陷阱么?”
雨化田摇头。
“不会,我从未见过也没听说过如此巨大的陷阱。这东西规模之壮,可以一并猎获五只人熊。西厂眼线曾经探查过这片地方,按理讲我不应该不知道,除非……”
“除非,这陷阱是你西厂自己人设的。”
顾惜朝边说边掷出石子检查陷阱周围,确定机关已经全部朽坏,无法再用。
雨化田这才倒持长剑,小心地用剑把扫开浮雪。
阳光照到陷阱里面,一截翻起的铁刺上有一排杂乱划痕。
雨化田仔细看过那排划痕。
“不对……”
顾惜朝问:
“有何不对?”
“你看见这划痕了?它其实是前任东厂督公的秘密印记,也就是说,这陷阱应该是我师父亲自带着人设下的。”
曹少钦?
“你师父又为何来到此处设下陷阱?”
雨化田阖目摇头:
“我不知道。他一直有些事情没和我说,可能是担心我口风不牢,也有可能是怕我知道以后,性命不保。他当年数次出京,有两次正是往这边来的,但灵济宫秘案上写着他是亲探北部军情。现在来看,秘案记录应为伪造,若只是探军,他没必要跑到哈剌温山里面来设陷阱。”
西厂督主睁开眼眸,缓缓道:
“当年跟着他两度到这里来的人,在我师父暴亡之后,也都被借故调离东厂,生死不明。我原先就觉得奇怪,如今一见,这山里果然有秘密。”
曹少钦究竟是来做什么的?他为何要布下如此巨大的陷阱?是要捕捉什么东西么?又因何要隐瞒?这件事和斡难河边的长生天之眼是否有干系?又是否和永乐年间的旧事相关?
甚至于……是否因为曹少钦知道并参与了这件事,才会在太医探病之后的第二天暴毙身亡?
雨化田取出羊皮地图,匆匆在图上这个位置画了个叉子。
他放好地图,深吸一口气。
“顾惜朝。我有个故事,你想不想听。”
青衫人像是早料定他会这样讲一般,丝毫不奇怪。
“还是那个穆生的事情?我一直等着呢。”
二人回转到正道上,复又骑上鹿背。
雨化田说:
“你记不记得我和你说过,太宗皇帝靖难时如有神助的事情?灵济宫秘案上写的不是‘如有神助’,而是‘实有神助’。长陵原为高皇帝第四子,生母并非世传的孝慈高皇后,而是一位不见名号的妃嫔。传闻此女是前朝末裔,因家世败落辗转嫁与高皇帝,因长陵出生时并未足月,高皇帝疑其私通,赐死。长陵自幼为孝慈高皇后亲抚,视如己出。洪武三年,长陵受封燕王,二十岁上就蕃燕京。少年起戎马征战,挥师北征,立下汗马功劳。北地多雪山草泽,稍有不慎即会殒命,在洪武二十三年招降乃儿不花的战役中,长陵马陷雪窟,九死一生。危急之时,天降羽人,助其扫除祸患,荡平贼寇。此人胁生双翼青碧蓝眼,身负冰剑雪书;可于腊月使百花盛开,可于炎夏令大河封冻,有通天之力。军中人按北地信仰,呼其为‘长生天’。”
顾惜朝侧头看着他:
“你觉得这是真的?”
雨化田又道:
“起初我只以为是神话传奇,后来却发现了很多蛛丝马迹,可以证明这个人确实存在过。”
“譬如?”
“譬如直到长陵登极之前,燕王府及燕军开支中一直有一笔不知花到哪儿去的无名账,粗看不值一提,但细水长流年年岁岁,我认真核对计算过,这笔开支在当时的条件下,刚好可以养起一个谋士。譬如没有任何记载可以表明燕王府中有哪位亲眷格外喜欢胭脂花,可只要比对出入账目即可发现,在洪武二十四年年初,燕王府大量购进了胭脂花籽,而长陵登极后又莫名其妙地下密令,严禁南北二京贩售此花。又譬如,永乐八年宠妃权氏暴毙,长陵竟疑内苑中有厌魅之术,大肆屠戮宫女。再譬如,永乐十八年有白莲教唐赛儿之乱,此女声称得到‘神剑秘书’,有通神之力。民间盛传唐赛儿羽化飞升,实际上那女人是被东厂捉了起来严加拷问。我看过当年的审问卷宗,三宝太监亲自问讯,反反复复不是让她供出同党,而是纠缠住所谓的神剑秘书究竟是谁给她的。你不觉得可笑么,任谁都知道那所谓的神剑秘卷只是个叛乱噱头,郑公却死死咬住这点不放。也正是在永乐十八年,长陵第二次借故诛杀内苑宫人,牵连者不计其数,残忍暴行倒像是给了唐赛儿神剑秘书的人就在宫内似的。还有永乐十九年正月初一,京师皇城中新落成的奉天殿正式启用。同年三月十二,西洋使节献上明镜一块,可照人骨,名唤‘卓影辟邪’,长陵大喜过望,当即命内官悬于奉天殿之上,冀其除魔荡秽。四月初七,长陵见明镜蒙尘,命人将其自奉天殿取下,小心拂拭。次日,皇城中奉天、华盖、谨身三殿忽遭雷火,三大殿顷刻之间毁于一旦。四月初九,长陵召郑公入见,同日晚间,有术士高僧百人夜入皇城,不知所往。”
他一口气说下来,反问顾惜朝:
“你觉得这些都是为了什么?”
玉面修罗嘴角微沉:
“你是想说,永乐帝很可能当年在征讨乃儿不花的过程中遇到了一位自称可以通天的谋士,此人或许用兵如神,所以才有‘长生天’之名。但由于某些原因,永乐帝靖难之役大获全胜后过河拆桥,将此人软禁,所以才有后面那些疑神疑鬼怕遭报应的事情……这么说来,冰河灯榭里黑袍客问过你‘那人究竟是不是死了’,你答了两遍,说他死在永乐二十一年。我记得你当时还讲了一句话,你说因为长陵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只有杀了那人,才可以安心。如此想来,黑袍客口中的‘那人’正是当年永乐帝身边这位神秘谋士,经过漫长的煎熬,永乐帝还是在自己要撒手人寰之前杀掉了他。而你当时给黑袍客讲的穆生故事,刚开始的用意也是重提这段往事,只是后来黑袍客和白衣人的兄弟恩怨浮出水面,你才将计就计半道又改了方向。”
雨化田轻轻叹气:
“这可都是你自己拼凑出来的,我身为西厂督主,只是给了你些碎片罢了。”
顾惜朝讥笑道:
“虽然不知永乐帝都对这人做了些什么,想必也都是没法见光的事情。一旦这段秘辛被再次抖落出来,哪怕只多一个人知道一鳞半爪,都有可能成为一杆再好不过的谋逆大旗——天子失德,根基不稳,民共讨之。向来如此。真是最可怜无过天家颜面!”
雨化田懒洋洋翻个白眼:
“所以顾公子现在也算知道了。”
玉面修罗笑起来:
“你要杀我?”
雨化田打了个呵欠。
“若真到那一步,我会先杀了你,然后自杀。咱们黄泉下再续前缘。”
顾惜朝没说话。
西厂督主问道:
“你觉得我在玩笑?”
青衫人摇头:
“不,如果到了那一步,我十分确定你真会这样做。奈何……”
“奈何?”
“奈何我偏偏喜欢这样的你。”
生生死死,果决凌厉。
无药可救地喜欢着这样的你。
第四回 轻歌密咒鹿王献珠 月夜星斗天狼指路
冬日里的哈剌温山白昼很短,天色很快就暗下来。
隆冬时分北地极冷,但哈剌温山上林木茂密挡风,还算可以忍受。
冬季出行辽东,有一个最大的便利就是不会遇见人熊。
话虽如此,还是要提防狼群等等磨牙吮血的野兽。
雨化田就近找了个西厂搭建的斜人柱,权作歇脚处。
顾惜朝手上拎着一只獐子两大捆雪菇回来,雨化田正想法设法把斜人柱里杂乱的毛毯拢出床的样子,见他一副标准猎户模样,不禁道:
“看来收获颇丰。”
玉面修罗无所谓地说:
“獐子先放这里,外面地上还有只野猪呢。”
西厂提督怔愣半晌,冲到门口掀起皮帘子往外一看,果然不远处地上躺着只被揍得七荤八素的野猪。
四只驯鹿两只鹰已经馋得眼睛都发绿了。
雨化田觉得很头疼:
“你手艺太好,我怕我这些动物走完这趟,回去之后再对着平常饭菜要闹绝食。”
他眼睛一转,又问:
“晚饭你打算怎么做?”
顾惜朝已经开始麻利儿剥起獐子皮来:
“雪菇烧肉。”
雨化田看着他剥皮拆骨把肉剁碎,又拿小刀把雪菇梗去掉,顶上划十字刀,再倒扣过来,把拌匀了孜然五香粉的碎肉堆上去,做成个雪菇碗。
西厂提督咬唇犹豫半晌,还是说:
“你要做多少?”
顾惜朝笑道:
“起码要喂饱咱俩,你说要做多少?”
虽然雨化田永远吃得不多,两个成年人的饭量还是很可观的。
雨化田低下头,脸藏在貂毛帽阴影里看不真切,耳朵尖却红了起来:
“我帮你。”
顾惜朝唇角上扬。
刚开始的时候,还没看出来什么,然后玉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