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道的尽头是一扇小门,男孩眨着凤眼,伸出冻僵的手缓缓将门推开——
他从一片虚无的黑,坠入一片更加虚无的白。
“醒了?”
顾惜朝从一堆摞成山的纸张间抬起头问道。
雨化田身上盖着毛毡,额角却渗出冷汗。
四周一切未变,他和顾惜朝正坐在一张巨大的山河社稷图上。羊皮拼就的大明疆域被五彩丝线划分成几个区域,其间散落着数十摞涂满地名数字和圆圈的熟宣。
两人手边上堆着几大箱斑驳古卷,碧纱灯照在小案上,映出半幅缩小的河山图。
西厂提督揉了揉太阳穴,又想起方才那个奇怪的梦。
梦里时光倒流,恍惚间还是成化六年的光景。
那一年他应该刚刚熬过化脓刀伤,被送进内官教习所……别的事情已经记不分明,大抵是挨打挨骂,夜来瓦滴水朝起床前霜的日子。
也是在成化六年,东缉事厂掌印督公曹少钦决定收下这个小小瘦瘦的男孩做徒弟。
雨化田其实一直想不明白,为何曹少钦会挑中自己。
当时他还只有五岁,身体并不很好,心思智计也绝非同期孩子里最出众的。
可是曹少钦偏偏选中了他。
雨化田曾经试探着问过,曹少钦正在写字,听见他这问题也没说什么,只笔锋一转,写了个“时也命也”。
梦里的事情雨化田毫无印象,声音气味温度触感却无一不真,他甚至能感觉到坠入虚无白色时的眩晕。
“如果元太祖归葬之地确实就是‘长生天之眼’所在的话,我还是觉得它就在斡难河……雨督主,雨督主?雨化田……”
顾惜朝伸手晃了晃雨化田,青年人劲瘦的肩头稍微有些扎手。
雨化田很快回过神来。
顾惜朝觉得他很不对劲。
“你怎么了?”
“没事。你方才说什么?”
青衫人摊平一张绘着蓝色眼眸形状的古卷,又拾起划粉,在山河图上转了个圆,圈住大明极北的一条蜿蜒河流。
雨化田眯起眼睛来:
“曾经的奴儿干都司西北的斡难河?我想你的依据是因为此处是几个可疑地点的交汇处。”
顾惜朝颔首道:
“正是。我们可以再顺一遍现下掌握的线索:其一、有个神秘人,据称掌握有‘长生天之眼’的钥匙。如果泠泉寺、柏树林、火人等等的案件都是蛛丝,那么他就是这些丝网最尽头的蜘蛛。其二、这个神秘人的意图是颠覆社稷,雪灯文社正是帮助他策划种种事件的智囊。其三、这些案件的策划都需要大笔银两,此人手中必握有可以流通的大量资金。其四、‘长生天’是元人崇拜的最高天神,所以此事必与前朝相关。其五、你从灵济宫前朝秘卷《圣武旧录》夹层里找到的这张图提到了‘长生天之眼’,并将其称呼为‘天之禁地’。”
雨化田接着他的话说道:
“而巧的是,元太祖的归葬之所,素来鬼神莫测的‘起辇谷’,也刚好被称呼为‘天之禁地’。所以很有可能这个能用‘钥匙’打开的‘长生天之眼’,正是历来众说纷纭的元太祖之墓,同时也是传说中埋葬着拥有海洋四方的成吉思大帝宝藏的地方。也因为如此,这个可以找到并打开‘长生天之眼’的人,才会有如此财力做出这些事来。”
顾惜朝又检查了一遍地图上得出的几个大致范围。
“所以只要确定元太祖之墓‘起辇谷’亦即‘长生天之眼’所在,就可以找到这个神秘人的老巢。根据各种记载和传闻,咱们已经可以粗略敲定元太祖可能埋葬的几个地点;然后你提出不如将前朝百年内向漠北驻兵的情况也算进去;我又在此基础上添加了国朝之后,瓦剌和鞑靼多次与大明发生边界纠纷的地点。以上述所有地点为中心,利用梁规逐圈放大,其交汇处刚好是沿斡难河中下游一线。”
雨化田凝视着那条西南东北向的河流:
“斡难河中下游现在还在国朝北山女真部塔哈羁縻卫辖下,其地多雪山密林。如果要过去的话,出了京师顺天府,只能取道永平府经辽东都司,再循脑温江北上。其地女真、鞑靼、明人混居,情况极为复杂,只能扮作小商猎户,不可打草惊蛇。”
青衫人见他已经开始计划路线,不由道:
“你当真要去?”
雨化田抬起眼眸静静看着他。
“先帝以佞幸相待,我便以佞幸报之。当今陛下以国士相待,我又如何?”
西厂提督顿了一顿,又道:
“此生已为寒铁,比起纤纤玉手里的破橙小刀,我更愿意做一柄饮血的剑。小刀可以装在七宝锦囊五十年无忧无虞;利剑战于沙场一次断刃,就会被丢进熔炉里去。刀有刀的富贵,剑有剑的尊严。”
雨化田刻意看着顾惜朝的眼睛。
此去很可能是一死。
败死于敌手,胜化于熔炉。
知道太多秘密的剑,终归是个极大的隐患。
所以他前几日里才约顾惜朝船上相见。
傅晚晴之于顾惜朝有多重要,雨化田自然是很清楚,他无意去变更什么。
只想以后天大地大,青衫人对花对酒,偶尔浅酌小醉,可以想起弘治三年初冬落雪,曾经有个穿红斗篷的家伙,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瞧过他。
就这样吧。
雨化田移开目光,脸上又是淡淡的没什么表情。
顾惜朝忽然说:
“你缺少一把剑鞘。”
西厂提督微怔,接着很不合时宜地打了个喷嚏。
青衫人从小案边绕过来,捡起地上毛毡抖了抖,从后面给雨化田披上。
他的手环过雨化田的背,裹好毛毡后并未立刻松开,变成个温暖的拥抱。
顾惜朝的鼻息喷在雨化田耳后,卷发挠进西厂提督的脖领里,酥麻微痒。
他说:
“用一把剑鞘将剑裹住,就算有豁口,又有谁能看得见。”
听起来几近情话的低语,却被顾惜朝讲得又狠又辣,甚至带着两分犯我者死的杀气。
雨化田垂首露出一段脖颈,隐没在长发间的嘴角高高勾起。
“哦?你这剑鞘又需要什么代价?”
顾惜朝把裹得已经够紧的毛毯又裹紧了一点。
“谁教你运气好,白捡的。”
“先生,这万万不可!”
少年天子从御座豁然站起,像是要窜到房梁上一样。
雨化田依旧袖手垂头,恭谨立在下首。
“陛下又叫错了,臣不是陛下的先生,当不起这个称呼。”
弘治帝着急地挠挠鬓角,干脆直接走到雨化田身边。
“先生!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还在讲这个!我说不许去,您就不要去,事情虽急,大明又不是没有人了,怎么能让您……”
雨化田抬头道:
“陛下如果是怕臣这一去,知道了些不该知道的事情,令陛下为难的话,那可就错了。臣既然提督西厂,就清楚自己的本分。事情一了,臣当即自我了断……”
少年人出言打断了他的话。
“什么自我了断?!您知道我不是在担心这个!我是往灵济宫放了人,那三个全是影卫里一等一的好手,武功智计不在几位档头之下,可这都是为了保护您。自从泠泉寺开始我就觉得不对劲,怕和您说要往西厂加人,您倔得很又不乐意,所以才偷偷摸摸让他们过去……”
雨化田的睫毛颤了颤,接着又很快变回恭谨的姿态。
“臣驽钝才疏,但这国事非同儿戏的道理,臣记得教过陛下。皇家不只是陛下您一个人的皇家,臣既然选了这条路,就要走下去。”
弘治帝急得要死,忙道:
“先生您要非去不可,我也拦不住,但是无论怎样,我是一定会把您再拉回来的。”
雨化田又抬起头看着他,像是在看小孩子玩闹。
少年人真急了,张口就说:
“再说了,您说话不算数。我八岁的时候问您,您说好要一直陪着我的,今天倒要反悔了?对了对了,我听说您最近和一个穿青衣服的男人走得很近对吧?您们是好朋友对吧?您这么想不开他知道嘛?”
雨化田根本没想到弘治帝竟借着影卫知道有顾惜朝这么号人,还搬出来压他,脸上一红轻咳两声。
“咳咳,他知道。”
弘治帝疯了,开始撸胳膊挽袖子:
“知道?知道他不拦着您?不行这是哪儿来的野男人我找他算账去……”
嗯,他没拦着我,他抱着我说要陪我一起去。
当然,这句话西厂提督是不会讲出来的。
试探完毕,雨化田伸出左臂拦住天子去路。
“嘤嘤嘤!您又拦着我!”
“臣只使了两分力,陛下还是不要再借口下雪,不去习武了吧。”
弘治帝跺了两下脚,转身回到御座前咬手帕。
雨化田依旧立在下首。
少年天子抹把泪花花,叫道:
“还站在这儿看朕笑话干嘛?去去去去去!要去就去!”
西厂提督规规矩矩行了一礼,倒退回门边方才转身。
他前脚刚出门,就听见弘治帝抽泣着又加上一句:
“喂,别忘了给我带两块辽东乳酪,我要你亲手交给我~”
陛下,您直接说要我活着回来不就结了?
雨化田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气的是以为教出了个好学生,谁想到英明天子把龙袍一脱,还是个心肠软得像棉花的少年郎。
笑的是那么多年前他无意间说的一句话,弘治帝竟一直记到如今;更可笑他分明是看着朱祐樘从小娃娃长到这么大,却还不如顾惜朝一个异世人更了解当今天子。
青衫人昨天晚上坐在大明社稷图上,淡淡地说:
“当今陛下宅心仁厚,必不会狠下心肠待你。若是不信,雨督主大可明天去自己问问看。”
“若是他定要杀我灭口呢?”
雨化田裹着毛毡问。
顾惜朝露出一口白牙,笑得让人毛骨悚然:
“我不介意再来一次逼宫。”
逼宫什么的,多麻烦呐,直接把你迷倒往肩上一扛。天大地大,南下南洋、西去西域,哪里不行?
当然,这句心里话玉面修罗也是不会讲出来的。
无口的影卫首领接到了一个奇怪的命令:陛下说想找他谈心。
影卫首领刚刚听说雨化田拂袖而去,皇上又在宫里嘤嘤嘤地哭着,就接到这个命令,着实烦恼。
因为弘治帝和雨化田那些温馨过往他都已经能够倒背如流了。
比如说,某年某月某日雨化田拂袖而去,弘治帝痛陈往事,讲了小时候自己的第一个玩具是雨化田偷拿草叶给他编的蚱蜢;再比如,某年某月某日雨化田拂袖而去,弘治帝痛陈往事,讲了小时候自己肚子痛没人管,雨化田悄悄跑进来帮他揉肚子煮粥……
今天又要讲什么呢?
其实这么一想,还有点小期待呢。
弘治帝果然不负所望,给影卫首领讲说十岁那年下暴雨,他一个人在废殿呜呜地哭,结果雨化田进来,他就一把抓住雨化田的袍子哭得更凶,谁料雨化田扬手就给了他个巴掌,厉声说:若想活下去,就要成为强者。不许哭。
少年天子说完狠狠擤了把鼻涕,抹干净眼泪说所以我才不哭呢,朕武功没那么好,不能护着他,就只能倾尽所能治理好这煌煌天下,让先生知道他没白教我这个学生。
第二回 皮货商人山参贩子 马后桃花马前白雪
沿着辽河一路北上,过了三万卫,就是女真人的地盘了。
雨化田正忙着把发髻散开,打成这边人常梳的辫子。
顾惜朝回想起方才那一场闹剧,还是心有余悸。
四个时辰前,三万卫边卡。
将近年关,南来北往的人总是热热闹闹熙熙攘攘,满眼望过去尽是攒动人头。
因为很多人都是猎户牧民,所以人群里不少牵猪的赶羊的拉鹿的,乘马骑驴的倒成了稀罕事。
一个满脸络腮胡的男人正缩在驴车里,他旁边坐着个身怀六甲的女人,二人应该是夫妇。
女人不怎么讲话,只用一双眼睛往外头瞧。
她的目光很快固定在队伍前面两头顶着超大号鹿角的长毛动物上。
男人看见自家媳妇儿盯着那两只动物看,爽朗笑起来。
他声音有些低,但很好听,开口就是悠长的颤音,讲的是鞑靼话。
“那是驯鹿,山那边林子里很常见的。”
女人撑着肚子,好像依旧不太明白。
男人粗豪地用手拍拍媳妇儿肩背。又说:
“再往北走些,你就知道了。那边冷得很,不像你们家,有雪山还能长葡萄。”
人群在缓慢地移动着,接着驴车就被撞了一下。
男人伸出头来,怒目圆睁,他的络腮胡编成两个小辫子,气得直发抖。
“这是谁家的猪?哪个没眼睛的,我婆娘揣着崽子呢没看见啊!拱着了你赔都赔不起!”
驴车里女人红了脸,低下头去伸手拉扯男人衣袍。
边上肇事肥猪的主人做小伏低点头哈腰,把猪牵了回去。
男人忿忿缩回驴车。
经过边卡的人群又稍微往前移了一点。
两个士兵模样的人拦下车。
“干嘛的?”
络腮胡男人从车上跳下来,用很不标准的官话讲道:
“带婆娘回家,过年的。”
两个士兵对视一眼贼贼一笑:
“呦,什么大美人儿还得坐驴车里?掀开帘子让我们检查检查!”
男人急忙道:
“她那个……哎呀我不会说,就那个”
他作势比划了一下。
两个士兵立刻兴致缺缺:
“嗨,大肚子呐,算了算了,掀开帘子让我们看一眼。”
帘子掀开,驴车里果然有个手捂在毛皮套里的女人,卷发白肤,脸上带些雀斑。
士兵笑起来:
“呀嗬,还是个头发曲里拐弯的,你小子哪儿找的女人,除了这骨架大了些,还挺漂亮!”
男人挠头大笑起来:
“她家,是天山的。我卖药材皮货,到了她家那边。”
帘子又被放下。
另一个士兵也笑起来:
“你还真别说,我们前日子里也见着好几个,什么红头发绿眼珠的也都有,就你这媳妇儿最好看!”
男人笑嘻嘻赶着驴经过边卡,重又跳上车去。
车里散发出一种可怕的杀气,激得男人背后一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