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五位文人平时投缘,便会建立起称作“文社”的小团体,其间成员素以盟兄盟弟相称,平时以文会友,间或冶游酬唱,一道谈古论今共赏风花雪月。
这本来没什么奇怪,而前不久线人来报,说是顺天府中有个名不见经传唤作“雪笼”的文社,其成员大都是“我的同窗的朋友的表兄的妹夫”这般的关系介绍而来,而加入雪笼文社的文士却都就此失去踪迹,若有人问起便借中转人之口说是回乡承家业,又或者投笔从戎等等……而据线人传来的消息,更有生员在加入此文社后神志疯癫,自称已入仙籍,法力无边,可日行千里驭鬼驱神。
雨化田正是打算去这秘密集会的“雪笼文社”探个究竟。
顾惜朝心知他既有盘算,定已考虑周全。但为防止雨化田再生出卖咸菜这样的奇特构想,玉面修罗还是问道:
“名帖虽已写好,雨督主难道真有‘朋友的同窗的表弟的姐夫’是这文社的人?”
雨化田右手拿着颗红艳艳的樱桃蹭过唇角:
“朋友没有,可以现找。端看顾公子愿不愿意陪我唱一出‘叔叔打侄儿浪子不回头’的好戏。”
第一回 浪子华宴花月酩酊 儒士窥席惊怒交加
四面花木掩映,两旁湖水一隈。
重重灰色巷陌行至尽头,绕过一片桃林,便是京城最大的销金窟。
尖尖莲波裹绫罗,点点朱砂枕泪痕。
可艳可清亦俗亦雅,楼以器名,唤作枕红榻。
歌女抱琴,小奴搀裙;生员打扇,眉目风流。
正是丽人款款下小楼,公子翩翩赴华宴。
错身一瞬,丽人檀唇微张,整个人钉子般牢牢站定。
前面已下得楼去的舞女回头道:
“采苓……采苓?呀,这怎么好端端却像撞邪似的?”
名唤采苓的歌女纤纤玉指张开捂住胸口,眼波却依旧不住地往楼上飘。
“方才那个生员,一双眼睛好似能勾魂一般……”
一柄一十八根竹骨折扇,扇面裱洒金冰绡,被修长五指执着,恰好挡住眉眼。
红烛花灯照下来,采苓却刚好看见那扇面里夹着翠羽拼就的一只鹦哥儿,翎毛俱现惟妙惟肖。
龟背纹镂空的竹骨扇柄后只露出眼梢——眼角斜飞勾起,生生挑开一片风流。
只消一霎,勾魂摄魄。
采苓镇了镇心思,想着自己怎么就遇不上这样的人?接着又嗔怪起来,这世道若人人都生得那般眉目,她这歌舞言笑的生意倒也别做了。
“闻如兄叫我二人来此,定是又看上了什么人物!”
“能让君竺一掷千金在枕红榻雅座摆小宴,倒也稀奇了。我猜猜……是扬州瘦马还是哪家新晋的小唱?”
两位生员打扮的人一唱一和,倒把蓝袍公子说了个面红耳赤。
“什么瘦马小唱的!那般角色我又岂能瞧进眼?”
他甩开扇子扇了两下,又央求道:
“二位好哥哥,到时他来了之后,我只求你们千万莫荤言荤语,他……他不是风月中人,虽然倒是玩得开,但性子傲得很,一语不合掷盏走人也是有的……”
一个书生闻言险些没端稳酒盏:
“不是风月中人……闻如兄你、你是玩儿真的?”
另一个书生也是微怔,接着以扇掩口笑起来:
“慕南风不稀奇,稀奇的是万花丛中过的李君竺竟收了心性,要学起陈文帝来了!有趣有趣~小弟有一计,君竺若听之,我保你今夜好事必成……”
“官人您是吃酒还是赴宴?”
颌下长髯儒士模样的男人嫌恶地扫了一眼室内光景,随即掏出些碎银子道:
“方才是不是有个打扇子的白衣服生员上楼了?”
“我们这地方来来往往的,拿扇子的白衣生员可多了,您说的又是哪位?”
儒士皱眉挥开浓重的酒气,又加了些碎纹银:
“白衣红里,打着天青洒金冰绡扇的那位。”
“三层雅座,往东数第五间,这第四间和第六间还空着……”
儒士烦不胜烦拿出银票:
“第六间我要了,只上清茶,别来烦我。”
他说罢便躲开下楼的歌女扬长而去,一旁的酒保凑上来盯着那一沓银票:
“啧啧……花这么多钱就为了包个雅座?”
门口立着的侍童把碎银子收进怀里,拿着银票交付柜台:
“指不定又是哪个高门大户里的父兄来找浪荡子侄的。老子是柳下惠,儿子是败家子,富不过三代嘛。”
隔扇门吱呀一响,委地重纱被一柄天青折扇挑起。
“潜来迟了,李兄久等。”
李释一听这声音当即站起来,直直迎上去。
“哪里哪里,隐之赏光赴宴,释欢喜还来不及,不久等,不久等。”
一旁坐着的二人面面相觑,皆是一脸好奇,能让万花丛中过的李公子如此上赶逢迎,还真不知是何等样的人物?
那人一走到灯底下,两人俱是呆了一呆。
本寻思着既非欢场中人,却是玩得开的,应也是个公子哥,既能让李闻如这般痴缠,想必也是貌似好女如韩嫣周小史一般的模样。
修眉端鼻凤眼上挑,两片薄唇天生笑口,面上无波尤带一分笑意。
并不像女子,生得也不是那么好看,至少比不过南北二京淮扬十里间媚色撩人的名角。
但是他只消眼珠子稍微转上一转,立马就是春风化雨,一笑里拂过三十六陂烟水,翠了江南。
美既在皮,艳更透骨。
好一身风华!
来人声音里好似也沾着细雨绵绵,一口官话讲出来不急不徐:
“这二位想必就是徐兄、赵兄,小弟姓王,字隐之,单名一个潜字。两位哥哥如不嫌弃,称我王生即可。”
姓徐的生员慌忙摆手:
“这、这怎么行,贤弟赴宴而来,我二人无有馈赠,已是羞赧……我们还是跟从闻如一道,以字相称。”
赵生附和道:
“对对……隐之还是先入席……”
四人皆入席坐定,李释忙拍手唤道:
“酒保,酒保!这便开宴罢。”
侍儿举案鱼贯而入,华灯初上。
朱漆案上白玉箸,红泥小炉;描金盏下青瓷碟,绿蚁新酒。
王生端起酒盏来笑道:
“既是共饮,又何必如此拘束?小弟少年时居于南洋,前几个月才回得京师,并无什么朋友,今日承蒙诸位不弃,忝列同席,实在幸甚。我先敬三位兄长一杯。”
他说罢抬头便饮,一道细细酒水顺着杯沿唇角留下,濡湿了衣襟。
李释盯着他沾了酒液的茜色中衣领,生生咽了口唾沫之后也是举杯即饮。
王生笑道:
“好,痛快!”
外间重纱后已有歌女坐定,琵琶拨子一转,一曲小令《傍妆台》唱得极尽婉转。
徐生好佳人,见这歌女影影绰绰似是美艳,不由看得入迷。
那边厢李释已经踌躇着开口:
“上次城西徊霜楼一见,和隐之还未谈尽兴,为兄记得是说到南洋饮食风俗……”
王生接茬:
“兄长记错了,是说到南洋佳人肤黑发密,迥异于国朝女子。”
赵徐二人听闻话题转到j□j上,也是来了兴致,不由得多问起来。
王生言谈间毫无顾忌,风流艳闻床帏秘辛闲闲道来,徐赵两人听得大开眼界,李释却一双眼睛胶着在王生眼梢唇角,恨不得立马把他生吞活剥。
他讲到香艳处时,四人身处的雅座隔壁忽而传来一声轻响,好似瓷器破裂的声音。
赵生打趣道:
“隐之讲得活灵活现,隔壁的人只怕也听得燥了……可惜赵某无福,不能亲见这黑玛瑙一样的俏人儿……哎我说李兄,你眼睛小心瞪出来,人家隐之又不是南洋佳人。”
李释闻言脸上火烧火燎,一边回瞪赵生,一边小心窥着王生神色。
王生不但未恼反而笑起来:
“其实这南洋女子虽好,也就是尝个鲜罢了,怎比得上两京淮扬间莺声燕唱,娇圆宛转?说起来前几日我还见了几本好东西,讲的便是才子佳人悲欢离合花妖狐怪奇遇故事……”
李释眼睛一亮:
“可是叫《一夜雪》和《双姝花》的?”
徐生也插话:
“还有《三秋月》和《镜里雪》!”
王生打扇掩口笑意更深:
“原来几位哥哥都是看过的……”
他将扇子搁在一边俯下身,食指划过案上酒盏,又道:
“光是吃酒平白没意思,不如我们四人以这些书名来行令,规则不难,顶真续麻而已,掷色如中则罚,行令接不上或接错亦罚,如何?”
那一个尾声极糯的“何”字还未说完,王生已经状似无意吮住自己沾了酒水的食指,双唇轻抿,眼风便打眼角斜斜觑过来。
这下不只李释,赵生和徐生都是看得喉头一紧。
“好好好,就依贤弟说的办。酒保,再、再拿些酒来!”
王生又吃了两杯,复拿起扇子,解下头上方巾后又松了松衣领。
“让兄长见笑了,小弟实在觉得热。”
三个人连忙摇头。
不见笑,不见笑,其实可以再热一点。
隔壁又传来微不可察的一声轻响,像是茶杯被狠狠掼到几案上。
色子酒盏不一会儿就被端上来,王生年纪最幼,少者先行。
他拈起那嵌了红豆的色子,手却被李释一把拦住:
“隐之莫急,还是用我带着的这个吧。”
言罢便自袖中取出个做工精致的小漆盒,盒内一对透雕雪花象牙色子,点数却是以桃花色水精嵌就,玲珑可爱。
王生也不说什么,改拿了李释的桃花色子抛将起来:
“一掷一夜雪,雪菱花里桃花雪。”
他手指修长白皙,半点薄茧没有,那桃花瓣水精色子抛起来带出细碎茜影,映在手心里正如三月桃花雪,好看得紧。
色子掉在软垫上,却恰好是个一点红。
王生恐怕未料到竟如此准,只好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其余三人也是分别接令掷色,赵生接了个花月并蒂花,未中;徐生和李释依次行令,也是均未掷中。
如此这般玩了三四回,偏生次次都是王生掷中,一杯又一杯灌下去,即现了醉意。
“不玩儿了不玩儿了……李兄你、你莫不是拿着改了的色子跟我玩笑?”
王生摆手推开递上来的酒盏,倒头向软垫上倚过去。
赵生和徐生闭口不言,李释笑得诡秘,侧身支臂躺在王生身边:
“隐之哪里的话,我这是看见美酒嘉酿,不舍得自饮,都留与贤弟罢了。”
王生闻言不怒反笑,抬起手来软软地隔空点着他们三人。
“美人醉灯下,左右流横波。王孙醉床上,颠倒眠绮罗……君今劝我醉,劝醉意如何……?”
沉了酒气的嗓音听起来格外无力,话至意如何三字时已接近梦呓。
隔壁的人似乎也已醉倒,咣啷啷一阵猛然起身掀翻几案的响动。
李释早已听不见看不见别的物事,见王生就此醉过去一阵狂喜,正待出手时,外间大门忽开,竟又进来三四个舞女打扮的少女来。
李释被打断好事正欲发火,孰料王生听见异响竟又醒转过来。
他凤眼半阖似乎辨认了一会儿,而后欢喜道:
“啊……这难道便是京师里流行的面鬼儿?早听说这个舞颇有古意……不能不看的!”
面鬼儿其实就是仿古的鬼面舞,国朝风尚好古雅,便有人依《西京赋》中“总会仙倡,戏豹舞罴,白虎鼓瑟,苍龙吹篪”的模样,仿鹤、鹿、虎、猿、豹等飞禽走兽作假头舞衣,以鹤飞鹿行入舞,跳起来轻盈如仙,似天庭舞乐。
李释见他醒过来不由得暗叹为何不再多灌几杯,奈何舞伎已经轻舒罗袖走动起来。
王生以白玉箸叩盏和乐,似乎看得极愉快。
一曲奏罢后他忽而打散发髻褪下白衣,起身走到一名舞女前,拽下她肩上披着的梅花披帛:
“以物易物……姐姐委屈委屈,先穿着我这衣服吧……”
王生说罢即就着那披帛往身上胡乱一裹,竟是跟着奏起的第二曲一道跳起来。
其实说是跳不如说是乱走,他脚下绊着未走几步,便又跌在软垫上。
李释见他散发褪衣已是发愣,正要挥退舞女再行好事,不料斜刺里伸出一只手,将那舞女头上的小珊瑚鹿角簪别在王生发间。
赵生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有美共享,想必李兄并非自私之人……”
李释一怒正待发作,却听得声巨响,那已经阖上的门扇竟被人踹开。
一个儒士模样的男人推开舞女走进来,脸色铁青如蒙寒霜。
他走到大醉酩酊的王生身边,拽起犹自酣醉的青年,劈手就是一巴掌:
“混账东西!玩女人倒也罢了……现在出息了,竟睡在男人怀里!”
李赵徐三人皆是一怔,赵生离得最近伸手便想揽住王生,那儒士见状怒瞪鹰眸喝道:
“大胆竖子,还不放手!你们身为生员,灌醉我侄儿欲行苟且,难道上赶着想见官去?”
赵生讪讪收手,李释狠狠瞪他一眼,心里把这古板的老匹夫骂了个遍。
侄儿玩得开,想不到当叔叔的却如此烦人。
儒士犹在气头上,拽着自家侄儿一路扬长而去。
顾惜朝头很疼。
本来觉得是做场戏,孰料简直像听了出活春宫。
他拽着雨化田出了枕红榻,做戏做全套,外面早有“家丁丫鬟”等一干人等候着,雨化田跟摊水一样任他拉着进了轿子,轿帘一阖上顾惜朝就想狠狠踹他一脚。
好在生生忍下了。
因为顾惜朝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想踹他。
入戏太深?笑话,雨化田就算真被灌醉出了什么岔子,这和他又有何相干?
西厂提督歪在轿子一角,头上还别着两只莫名其妙的东西,肩上梅花披帛缠得乱七八糟,茜色中衣领子大开,露出肩颈来。
看着太刺眼。
顾惜朝轻轻踢了他一下。
没醒。
玉面修罗蹙眉往他袖子里一摸,那把扇子倒还在。
顾惜朝别过头去,拿着扇子把他衣服挑回原来模样盖住肩头,又想把那梅花披帛扔开。
雨化田好像真醉了,无意识地扯住那披帛打死不松手。
顾惜朝扔掉扇子向后靠去,盯着雨化田半陷在阴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