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发了会儿呆,才发现鬼哭声早已停了,杨过却还没回来,心里没来由一阵期待:若是那冤鬼抓了杨过替死,当是多妙一件事。
然而当务之急乃是去瞧瞧什么形势,她想了想,便用昨天剩下的树皮在头顶树枝间织网承托。这孩子出生两天,还不会翻身,李莫愁防鸟啄她,又在她身上罩了张“网”,这才离去。
走近之后,果听林中隐隐刀兵,远处几条黑影闪动,似在过招,旁有一人立住不动。一时不知是何形势,李莫愁便手握三支银针,潜了过去。
半路猛听一声清啸,这距离她已能瞧清这几人动作。作啸之人手中长剑一晃,搭在来人剑上,顿将他这招带得偏了。李莫愁颇识此招,之前她找上陆无双时曾与陆无双杨过等三人过招,就已见识过。于绝情谷中见小龙女与杨过联手同使此招来探公孙止金刀黑剑的底细,方知此招高妙。她后来问过小龙女,知此剑法乃是东邪黄药师的手笔。此时映照来看,这人定是杨过无疑。
杨过的剑更有些古怪。李莫愁仔细瞧去,见他手中物细长却并无锋面,乃是一根木棒。
李莫愁忖道:不知这小子如此托大,又有什么诡计。
她素不喜油嘴滑舌之人,杨过黄蓉两人便令她十分头疼。可转念一想:师妹久在山中天真烂漫,或许更觉这类人远远有趣过我……至少她会对我说些胡话,乃是没见过山下尘世之故,此事我总没说错。
这招剑法是“玉箫剑法”中之一,名“山外清音”,其剑身上含着一股回劲,来人不知其中关键,一剑就像是刺入泥淖之中,想奋力回撤,已是中招了。
李莫愁看过直摇头,果然杨过木棒顺势送来,连旁人的剑也一并粘住了。眼看杨过翻腕向下压落,令双剑触地,然后一脚踏住,而手中木棒轻送两下,点了两人的喉头。杨过退开三步,笑道:“两位武兄,此乃我岳母所教的功夫。乃是黄岛主他老人家所创“玉箫剑法”,两位得窥全貌,不知还有何见教没有?”
李莫愁忖道:岳母又是个什么来头……两位武兄自是指二武兄弟,这两年轻人是武家俩少年无疑。这小子不是与师妹好着吗?师妹何时多了个便宜娘亲了?
却听一少年男子道:“你和芙妹尚未成婚,倒一口一个岳母,知不知羞?嘴里放干净些!”
“好好好,你师母,你师母。”
李莫愁一愣,随即明白这“芙妹”便是郭芙。“岳母”自是黄蓉无误,当即冷笑:我说他三心两意的,最终救了郭靖性命是所图何为,原来是许了一门婚事,才换得他回心转意,那郭姑娘刁蛮任性,哪及我师妹半分可爱,你小子的眼睛瞎了不成?
转念一想,世上唯有绝情丹才能救他性命,这小子如此狡诈,断断不会被郭靖一句话骗了,“岳母”“芙妹”云云,多半是这油滑的小子口头讨便宜无疑。
她思虑间那三个小子便又打了起来,李莫愁便留神去看旁边始终未出手之人。此人蓬头猬须,一动不动,显见看得专注非常。李莫愁只觉眼熟,忽尔福至心灵,觉察此人正是痴恋义女何阮君的疯子武三通。
她又是一阵冷笑。嘉兴相会时武三通痴恋何阮君,她则痴恋陆展元,也曾起过一丝半点同病相连之心。然而此人娶妻在先,抛妻在后,三心两意,负心薄幸,与陆展元类同,又使李莫愁颇为不齿。
其实武三通还有一错,乃其乖逆伦常恋上自己义女,李莫愁自己如今也是差不多如此田地,自知理亏,是以在心里编派他时,也把这一部分隐去了。
此时天色已是微明,杨过的武功诡计李莫愁自是知根知底,心道他明明可以速战速决,仍要拖到现在,还在师妹不知道的地方乱讨别家女儿的口头便宜,着实再懒得看下去,欲先一走了之,只是这几人占着下山要道,以她的武功,不惊动三个小子尚可,想不惊动武三通却有些难。
既无法悄无声息,索性弄得人尽皆知,她便折回宿营之处,盖灭篝火,上树取回那婴孩。却见树梢头一坨花斑,乃是一头小花豹团在婴孩身边,她噗嗤一声笑将出来,一手抱婴,一手拎小豹,从树梢头飘落而下,可怜那小豹被提着后颈肉,不敢多动一下,只敢轻声咪叫。雌豹转了转耳朵,警觉地瞧着她,李莫愁笑吟吟地捆起两只小豹,而将婴儿缚在胸前,侧身坐在豹背上,一剑断了绳索,又一掌打在豹臀上,那母豹吃痛,向山下撒腿而去,不住想往灌木中钻欲摆脱背上负重,李莫愁仗着绝高轻功黏于豹身之上,犹如蜻蜓落在柳梢之上,但见柳梢随风,不见蜻蜓飞走。
那母豹若是跑左,李莫愁自在它左颌下打一掌,使之转向右边,偏右亦然,倒让这猛兽不情不愿地做了她的坐骑。
武氏父子与她有杀妻杀母之仇,见了面自无甚好事发生,三人正抱头痛哭,忽听呼噜噜地一连串吼声,三人连同杨过一并扭头,见一花斑大猫背后坐着个明艳艳的道姑,眼含春水,嘴角噙笑,衣袂在风中飘飞,端的是潇洒风流,不禁齐齐一呆。
武三通蓦地大吼一声,飞身扑上,大声喊道:“李莫愁!省得我天涯海角寻你!”竟是不惧猛兽,拦在李莫愁正前方,右手食指倏尔伸出,正是大理段氏一阳指绝技。
武氏兄弟听得“李莫愁”三字,更是提剑便上。其时二人双剑皆以被杨过使诈弄断,两人不以为意,红了眼要上去和李莫愁拼命。
李莫愁冷笑两声,并不动手,只提着小豹子往上纵跃,那母豹受惊,骤然暴起,双爪向着武三通扇过去。武三通又大吼一声,右手变指为托,喝道:“起!”竟将那百余斤的豹子托得向后飞起,滚了一跟头。
杨过惊呼一声:“师伯!莫伤了孩子!”
武三通问道:“你怎地叫她师伯?”
李莫愁娇笑道:“好师侄,你去断这疯老儿后路,孩子自是伤不到。”
她本意不过是搅一搅浑水便脱身,自是想将杨过拉入战局,武三通果然上当,听得此话便道:“你二人护我身后,提防那姓杨的小子,我独个儿来对付这魔头。”
杨过忙垂手背剑,道:“我两不相帮,但你们千万不可伤了孩子。”
那花豹被武三通掀了个跟头,本想一走了之,然而李莫愁左手上还提了两只拴起来的小豹子,它记挂孩子,在外围不住逡巡,可惜嘴巴被绑住,撕咬之术用不成,几次扑击都扑在了武三通附近。
武三通已无心管那畜生,一门心思攻击李莫愁,两手食指始终不离她三尺。李莫愁手中剑尖微颤,乃是玉女剑法中的“盘花易绾”,手腕微转,剑芒吞吐,武三通若是不躲,整个手掌便要给她切下来了。闪电之间,武三通手腕一沉,沉至剑锋一边,探进剑尖笼罩的范围,两指稳稳点在剑脊之上,剑身本有弹性,此时却给他寻到了至刚一点,两人硬碰硬地过了一招,各往后退了两步。李莫愁觉察此人比在嘉兴见面之时功力长进许多,彼时武三通抡着一根树干与她拼命,自是奈何不得她这般精巧的身法,被她以轻功破掉,现在这武夫倒是功力精进,舍大用小,难对付了许多。
听武三通喝道:“好!”李莫愁不躲反笑,把左手扭动的小豹崽子举了起来,正正在武三通来路之上。武三通一愣,尚未来得及反应,便觉危险将近,扭头只见一个斑斓的影子低头耸肩跑来,明黄的眼睛盯着他,蓦地直立扑击,他若是此时转而攻击这畜生,固然能将它立毙掌下,只怕此时李莫愁也伺机寻他致命之处,在这犹豫的当口,他忽觉剑光一闪,危急之中急忙后退一步,方才觉悟倘若刚才立刻后退,与那畜生撞在一起的就不是他自己而是李莫愁。
可惜悔之晚矣,纵然他危急关头仍记得一躲,肩上却已见了血。
那豹子落地,李莫愁一把揪住豹子后颈,侧身坐了上去,两只小豹扭动不已,被她以不知什么法子固定在豹子身上,瞧来又是要乘文豹而去。
大小武两兄弟岂肯让老仇人逃跑?虽执断剑,仍英勇上前拦截。可两人既失兵器,要怎么拦一人一豹却未想过。猛听武三通叫道:“小心暗器!”
两人一听,打了个哆嗦。李莫愁的冰魄银针天下闻名,武三通昔年中了李莫愁的冰魄银针,乃是他发妻武三娘舍命吮出毒液才使他捡回一条命来,自己却因此亡故,这银针之名于大小武来说,恐惧更甚旁人。
果真小武眼现惧意,大武却喊道:“扑上去!”自己立刻张臂扑上。
李莫愁笑了笑,一掌拍在豹子左肩胛上,忽然飞身而起,剑尖搭在头顶树枝上,不知怎地借到了力道,又向上拔高一些,缓缓飞过二人头顶,道:“你二人也是多情种子,我本想饶你们一命,如今想要命,找你们爹爹要吧!”
两兄弟尚不知是什么情势,只得转身猛追,李莫愁正对二人,倒着跑了几步,忽然挥手,两人不知什么巫术,仍朝前追去,不料脚下一软,两人一同向前栽倒,顺着山路滚将下去。武三通与杨过一道追来之时,李莫愁早已不见踪影,唯余山谷间回荡着一串娇笑。
兄弟二人撑起身,仍欲继续追下去,杨过扯住两人,道:“二位还敢动?这是冰魄银针!”
武三通忽地大哭起来,杨过顾不得他,忙除下两人鞋袜,果然见两人腿上各有一针,针孔边毒性蔓延,已然肿胀发黑,杨过想起小时候只是摸了一下针尖,若非碰见欧阳锋,定然小命不保,不由得从心底涌出一股寒气。
武三通却道:“三娘替我吮毒而死,我苟且活了这么久,今天终叫我将小命还回去,嘿嘿,‘问你们爹爹要’,‘问你们爹爹要’,她定是这意思……定是这意思……”
“爹?爹?”小武不知他何意,但药性猛烈,已使他昏昏沉沉,大武更陷入昏迷。
杨过忽见他抓住小武的脚腕,低下头去便要替他吮毒,大叫:“啊哟!使不得!”
他与武家兄弟素来不对付,武三通却是至情至性,颇令杨过欣赏。他自幼孤苦,见父子三人终于重逢,实不忍他们就此生离死别,忽地热血上涌,伸手点了武三通背后大椎穴。武三通猝不及防,摔到一边,动弹不得,两眼盯着两个爱儿,眼眶中泪水滚滚而落。
杨过道:“使不得,武老伯,使不得。”
他方才拦住武三通,只是一时意气,现在心中却想:再过六日,我身上的情花剧毒便发,李师伯去救龙姑姑,我再没甚可操心之事,多活少活,委实没什么分别。这位武老伯却是至性至情之人,和我心意相合,他一生不幸,罢罢罢,我舍却五日之命,让他父子团圆,以慰他老怀便了。
他在大小武伤口上轮流吮吸了一遍毒液,便觉口中由苦转咸,自己却觉得四肢沉重,百骸之中像是荆棘鞭笞,隐隐似情花毒发作。杨过心中想到:但愿冰魄银针之毒先行发作,让我死前不至受情花之苦。
第123章
李莫愁计谋得逞而得以脱身,又向后看了许久,不见有人追上来,便沿着山谷向下走。
襄阳附近是大别山脉,山峰连绵俊秀,山中一个山坳接着一个山坳。李莫愁转下山来,忽地婴儿哭闹,她心中没来由地烦躁,只得停下令婴儿吮吸豹奶,喂饱了她,又嫌豹子带在路上拖慢她速度,便把这大乳娘放进了山里去。
那豹子毫不留恋,夹着尾巴纵身跃入林中,回头数次,似是唯恐李莫愁跟上来。
李莫愁忽地笑了笑,世人尽皆惧她厌她,唯一肯挂念她的人却不知还有救没有。她转出山坳,当先见草地上立着一匹火红火红的马,马上骑士何人却被叶片挡住。她暗忖莫非黄蓉后悔,骑马来截我?随即想起黄蓉临盆,断无可能亲自出来,若是郭大小姐则不足为惧。再走两步,见骑士白鞋白裳,心中猛跳,也顾不得挑脚下的路,直直踩着树梢,凭着绝顶轻功自山腰上跳下来。
两人并非约在此处见面,往常这等情况她断断是不肯现身的,现在却顾不得这许多,只想上前去瞧瞧这到底是不是自己心里想的那个人。
小龙女听到骚动,扭头见是她,纵马奔来,唤道:“师姐!”
李莫愁大大松了口气,瞧瞧天色尚不到午时,再加上这匹汗血宝马,定能赶在她毒发之前到绝情谷,彼时假意答应裘千尺一齐对付郭靖黄蓉以换取解药,则师妹性命无虞,想到此处,她不由得露出一抹笑容。
小龙女翻身下马,见了李莫愁笑容骤起,愣了一愣,忽地朝她跑过来。李莫愁心头又跳快了一些,盼着师妹扑进她怀中。
孰料相去不过三尺许时,一阵婴儿啼哭从两人之间横插过来,小龙女一愣,低头瞧着李莫愁胸前束着的锦被,那小婴儿伸出一只胖胖的小手,极有力气地哭了一声,像是抗议睡得不舒服。李莫愁轻轻将她解下来,系于小龙女胸前,道:“世上只她能救你,抱好了。”
小龙女低头瞧了她一眼,小心翼翼地托着婴儿,抬眼道:“好像……好像没那么丑了。”
李莫愁笑道:“我听说小孩儿生下来都皱巴巴的,过两天晾干就不似猴子了。你小时候也这般。”
“当真么?我小时候也……胖成这样?”她伸出手去,勾着婴儿一只小手,那小手便握着她的手指,乌亮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盯着小龙女不放,连哭也忘了。
李莫愁温声道:“你小时候可美了呢。我怕师父偏心你,几次都想掐死你,只是见你生得美,总是无法下手。”
小龙女闻言抬起头来,怯怯问道:“真的吗?”
李莫愁淡淡道:“你瞧呢?”
小龙女道:“师姐骗我的吧。”
李莫愁忽地笑出来,道:“自是骗你的,我要是掐死了你,我岂不是要闷死在古墓里?”
小龙女心想不错,师姐自己爱玩,师父和孙婆婆却都严肃有余,若非童年时两人相伴,师姐多半早就闷得自尽了。
或许便是这样……或许当时早些明白师姐苦闷,多陪她玩一些,她就不会追着陆展元下山了。
李莫愁道:“发什么愣呢?上马去。”
小龙女点头上马,李莫愁坐在她身后,笑问道:“学会骑马了?”
小龙女想了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