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凌波涨红了脸,道:“师叔、师叔怎知我是要问这些?”
小龙女奇道:“那你有别的事么?”
“这个,这个……”
小龙女从她身边走过,把手里割下来的一盆蜜舀出一勺灌入杯中,冲水递到洪凌波面前,又自顾朝着外面走去,浑没将她放在眼里。
过了一会儿,她拎着两尾鱼回来,见了洪凌波,竟有些意外,开口道:“怎地,你不走么?”
洪凌波心下恼怒,暗想:我远道而来,师叔竟连饭也不留我吃一口,师父当年若是和她住在山上,怎么没被气死呢?纵然没被气死,也该忍不住出手一掌打死她了。
见她不答,小龙女续道:“你若不把陆无双带来,那也没什么对症的法门,只得继续教你玉女剑法了。”
洪凌波只得道:“弟子愿意学。”见小龙女点头,她接过那两尾已剖好的鱼,到灶台边上生了火,加些萝卜豆腐煮成一锅鱼汤,又另做两个小菜,便叫小龙女来吃饭。
小龙女吃饭时寂然无声,只是忽然叹了口气,洪凌波不知她是不是想起李莫愁来,却不敢随便劝慰,生怕一个不小心说错了话。说来奇怪,就算是在这小师叔面前说错了话,她也不会责怪半句,可洪凌波就是比敬畏李莫愁更甚。想来是李莫愁还能说两句好话哄着,这师叔却是油盐不进。
夜幕渐渐降临,心宿升至天顶时,小龙女忽地按住琴弦,道:“今日先好生休息。”说着抱着琴进了自己屋中,只听里面隐有衣袂翻飞之声,想是她又睡在了绳子上。
洪凌波叹了口气,回了自己屋中。她所住之所乃是当年李莫愁睡的地方,陈设远不如家中精致,几可说是家徒四壁,她脱下外衣,拉过床头一口薄被盖在身上,闭眼准备睡觉。
夜里蚊虫大约是闻到了新来的血液,成群结队地从窗缝墙缝中涌进来,她痒得睡不着觉,干脆盘腿坐在床上,拿它们练暗器。蓦地听到一声惊叫从隔壁屋中传来,她急忙冲出去,推开门,只见那白衣少女披散着头发,惊魂未定地站在地上,抚着胸口,兀自喘息不止。
“师叔,怎么了?”
小龙女喘了一会儿,脸上的惊慌渐渐平息,低声道:“吵醒你了么?回去睡吧,我没事。”
洪凌波道:“师叔若有事,尽管吩咐凌波去做。”
小龙女只是点头,洪凌波却踟蹰着不敢走。她三年里没少往这里跑,小龙女对她却一直是不亲不疏,虽然有问必答,但总是板着一张俏脸,若不是她曾见过师叔与师父如何相处,绝不会信师叔还能有别的表情。
有事能将她吓得花容失色,洪凌波禁不住毛骨悚然。
小龙女见她不走,便问:“还有什么事么?”
洪凌波定定瞧着她,忽地福至心灵,问道:“师叔……可是做恶梦了?”
小龙女微微点头,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洪凌波倒是颇感新奇,没想到她也有会怕会惊的东西,心里带了点不可告人的小目的,问道:“师叔梦到什么了?若是害怕,说出来就不怕了。”
见小龙女奇怪地看着她,她略感尴尬,道:“小时候师父是这么跟我说的。”
小龙女脸上现出些恍惚之色,道:“师姐从前也是这么跟我说的。后来年纪渐渐大了,也不怎么做梦。”
洪凌波见她仍不肯说,心知探听无望,只得悻悻告辞归去。
第二日日头刚亮,她就起床准备早饭,听见小龙女起床之后在院中晃来晃去,走到她面前时又递给她一杯蜜水,霎时间香气四溢,仿佛置身花海。她想起李莫愁并不爱吃甜食,说是显得人软弱,不知她在山上那两年成日受这花香熏陶,又是怎么过的。
两人在院中石桌前坐定,小龙女忽道:“凌波,我要去绝情谷一趟,只能失信于你,你若不想赶路,就自己住一阵子吧。”
洪凌波一愣,问道:“何以忽然要去绝情谷?这不是刚过了冬天么?”
小龙女不答,默默吃了饭,推开碗筷朝里屋走去,洪凌波愣愣地盯着她的背影看了半晌,忽地反应过来她是去收拾东西了,赶忙三口两口吃了自己那份,赶着把碗筷洗干净放好,急急冲进屋里,把昨日还没来得及摊开的包裹重新收起来,出门时果然见小龙女已立在那里。
“师叔,我收拾好了,咱们走吧!”
小龙女带她走的自是当年与李莫愁一道走的老路,洪凌波更觉疏离,这谪仙般的小师叔虽在身边,但像是随时要乘风而去,就算肉身尚在,那魂魄也不知飞去了何处。
也许去找师父了吧。
自那日绝情谷里见识到小龙女为了抢解药救师父性命而冒险跃入深谷,师父又舍命将她从深谷之上硬拉回来之后。她便隐隐猜测两人的关系已亲密到了一种她不敢想象的地步,此时见了她这等模样,不禁更加唏嘘。
第182章
小龙女轻功超绝,在山路上走时犹似足不点地,洪凌波要跟上她甚是困难,好在她虽然魂魄已不在此处,但至少还记得身后跟了一个人,于是走一阵子,便停下来等一会儿,指点一下洪凌波的轻功。四五日之后,要洪凌波跟上她倒也不是特别困难。
九日上下两人已来到了绝情谷口。自新谷主公孙绿萼下令铲除所有的情花之后,谷里情花不存,代之以成片桃花,这谷里地势特殊,花期极长,故而外面芳菲落尽,里面还是一副桃花盛开的景象,整个谷中笼罩在一片粉红色的云雾之中。
谷中巡逻弟子大约是当年幸存之人,见了她便吓得愣住,连刀掉在地上也不管,一路惊叫着跑回山庄之中,小龙女似没瞧见,径自拣了一旁小路,往西首高山上走去。洪凌波望向那山庄处,但觉规模又变大了一些,而当日火灾留下的残骸已收拾得看不出痕迹来了。
两人越走越高,四周浓雾渐起,小龙女脚下似是自己认得路,仍是朝前走着,浑不管山路越走越险。忽地大风四起,浓雾转瞬间被吹得干干净净,对面绝壁露将出来,那斑驳的三个大字“断肠崖”显了出来。
小龙女出神地望着那边,洪凌波自觉多余,朝边上让了让,留她一人在那发呆。这山间险峻雄奇,脚下云海翻腾,云海之上霞光跃动,深吸一口气,胸腹间尽是草木蓊郁的香气,她看得几乎忘了时间,蓦地想起小龙女,赶忙原路朝来处走去。
小龙女仍是立在原地,好像连姿势也没变过,近旁树影却已变了个方向,洪凌波摸出一块干粮,正要打算过去拍醒她叫她过来吃饭,孰料她忽然动了动,扭过头来叫道:“凌波。”
洪凌波一愣,递出手中的干粮,道:“师叔,是饿了么?”
小龙女恍若未见,道:“你当日……和陆无双找到我时,是怎么一番场景?”
洪凌波心中猛地一跳。
“当时……是月上中天,我挣脱了师妹的束缚,跑出来找师父,完颜姑娘说见到你二人往这边走来,我也顺路上来。在远处时听见好像有人讲话,这时候师妹追过来,我往前跑了一段,不见是谁在说话,只见师叔趴在石头上睡着了。师妹追上我之后,也不知道要干嘛,我二人商量了一下,就把师叔背回去了。给一灯大师瞧过,他只说你是睡着了,没有大碍。”
“没有别的了么?没瞧见什么人,没听见什么别样的声响么?”
洪凌波答道:“没有了。”
“没有事瞒着我么?”
“岂敢欺瞒师叔!”
小龙女寂然点头,垂眸良久,不知又想到了什么。
两人从山上下来,洪凌波又忍不住问道:“师叔,咱们从人家家门口过,进去打个招呼么?”
小龙女点点头,已朝那山庄中走去。山庄前一片桃花林,望之落英缤纷,洪凌波却紧紧跟在她身后,生怕一个不留神走丢了。这桃花林出自程英之手,布成一个奇门遁甲阵,若有人贸然闯进去,只怕饿死也走不出来。小龙女却因从前助黄蓉脱困,把这奇门遁甲阵十几种变化死记硬背下来,走这桃花阵自是不在话下,片刻间已走到了大门口,门口那守卫弟子猝不及防与她一个照面,惊叫着“鬼呀!”推门跑了进去,过了一会儿,听见一连串银铃般的笑声,一个持剑的绿衣姑娘推门走出来,大门洞开,里面八个绿衣少女,中有一人笑道:“我猜就是龙姑娘。”
小龙女点点头,道:“程姑娘,公孙姑娘。”
绿萼笑道:“对不住龙姑娘,我家这班不成器的弟子叫你见笑了。龙姑娘这次来是有什么事么?”
小龙女摇头道:“只是想起些事情,回来瞧瞧罢了,并无要事。”
程英抿嘴笑道:“谷中景色是春天好看些,龙姑娘既然来了,不若盘桓几日,瞧瞧谷中美景,免得每次冬天来见百草枯黄,还以为绝情谷里总是光秃秃的样子。”
绿萼也道:“正是,龙姑娘觉得谷中桃花如何?漂亮么?”
小龙女忍不住顺着她的目光朝外望去,低低应道:“桃花……当然美。”
洪凌波叹息一声,知晓她又要神游天外,上前一步,对这两个千娇百媚的少女道:“要叨扰二位几日了。”
夜色还没完全降临,小龙女便听房门外有异响,过了片刻,只听程英敲门问道:“龙姑娘,你睡了么?”
“没有。”她拉开房门,让出一条道来。程英心知决不可和她客气,否则必定各自僵立不动,就走进去自己寻了个地方坐下。
小龙女见她眼神闪动,却总不开口,自顾自在案前坐下,伸手拨了一下案上琴弦,奏的乃是一曲《蝶恋花》。大概是屋中有些响动,程英缓缓开口道:“龙姑娘,前日有人上谷中求药。”
“求什么药?”
程英道:“求情花毒的解药。”
“是杨过自己上门来了么?你二人该当高兴了。”
程英俏脸一红,道:“不是,来的是个中年人,相貌很是端正,只可惜身子不大好的样子……”
小龙女不做言语,程英忽地感觉一阵尴尬,开口换了个话题:“杨大哥没死,真是太好了……”
小龙女打断她:“有什么疑问,但说无妨。”
程英迟疑着开口:“当日绿萼问李道长,杨大哥到底去了何处,她说杨大哥有比性命还要紧要的事情,到底是什么样的事情?今时今日,总该可以说了吧?”
琴音袅袅,小龙女奇道:“你既然这么问,难道不是已猜到了么?”
程英的脸又红起来,似是觉得不可思议,“我们在南边一起住时,我们一直以为……以为你和杨大哥……”
小龙女略觉奇怪,道:“还有这样的事?”
程英不答话,脸上又有犹豫之色,小龙女叹气道:“我便是不太懂,不论是师姐,还是你,还是凌波,还是陆无双,总是这般欲言又止,世上又有什么事情,是不能直说的呢?”
程英的脸猛地一红,道:“龙姑娘心思单纯,本不该拿俗事打扰你。只是我有心事憋在心中,不能同绿萼讲,想来想去,也只能说给你听。”
“但说无妨。”她指尖曲调一转,琴音陡然欢快起来,似是在鼓励她。两人从前能说上话,还多亏这一张瑶琴,故而她立时明白这琴声中的抚慰鼓励之意。
第183章
她干脆站起来背过身去,背对着小龙女,自顾自道:“我从前喜欢杨大哥,但我也知道他心中另有别人,我只道世上情爱大多如此,我心仪之人心仪别人,情情爱爱,本就苦多甜少,就连李道长初见我时……也说我‘若是长大了,不是让别人伤心,便是让自己伤心’……”
小龙女听着她的话,倒是想起从前三番两次表白李莫愁而不得的时候,琴音似有所感,音调慢了下来,略略有些寂寥之意。程英被这曲调带走,闭口伤感了一会儿,才接着道:“可是现在呆在绝情谷里,成日里忙着谷中的事情,我却……却甚少想起他来了。这到底……好还是不好?”
小龙女道:“好。”
程英噎了一下,问道:“为何好?难道不是……这么容易变心,难道不是……”
小龙女道:“他若不爱你,等一百年也没甚结果。纵然他死后你将他的骨灰撒在东海之滨,将他结发妻子的骨灰撒在华山之巅,也是半点用也没有。”
程英忽然啼笑皆非,瞧着小龙女没甚表情的脸,知晓她虽然在跟自己说话,心中想的却永远是那个不知踪迹的师姐。心中又是羡慕,又是嫉妒,忽地停住了思绪,深恐将后面要说的话忘了,可一开口,又似是千言万语卡在了喉头。
她急忙转过身去,道:“我在绝情谷里这几年,竟觉得……觉得……”
小龙女接口道:“觉得甚少想起杨过,那你想了谁?”
程英闷声道:“谁也没想。我同绿萼在谷里开荒种树,教导弟子,闲下来便一同研习奇门遁甲。她人又聪明,又温柔,可不像我。我从前待人好,只是娘过世前同我说过‘伸手不打笑脸人’,倘若那你对旁人好一些,旁人就算是要害你,也会先思量一番……我从未料过有人能一般地对我。我从未想过世上当真有绿萼这样真心诚意待人好的人。”
小龙女轻轻嗯了一声。
“我同她在这过得……过得几乎忘了年岁。我们当年种的树,今年大概就能结出桃子了。”
她烦闷地走来走去,深深吸了两口气,几番欲开口,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琴音忽高忽低,动听悦耳,程英忽地顿住脚步,道:“我最近常常想,若是一辈子便能如此过了便好。”
小龙女道:“三年前你同陆无双说,这里仍是别人家,你受够了寄人篱下的日子。”
“我……我不知道……”
“想来现在你已将这里当做自己家了。你只怕绿萼并不这么想,总有一天会赶你出去,是不是?”
程英陡然扭过身来,见她仍是一脸淡漠,一双素手慢慢撩动琴弦,却不知她如何能突然说出这等穿心之语。
“我……我……我只怕她不肯一辈子这样过,我也……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里。”
两人初初见面时,程英离开黄药师独自一人便能找个小草庐,养两个伤员并一个傻姑,绝情谷亦在她的帮助下日渐复苏,说不知何去何从,只怕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