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景琰。”我看见顾韶华眼中动容了,他张开双臂环抱住我,在我耳边柔声说道,“你是你,他是他,我从未将你们混淆。”
听他这么一说,我眼泪反而哗啦啦流淌得更加厉害,仿佛心中又块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在我人生的二十几年中,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情感波动。
——看来我是真的很喜欢他,可是我们甚至不是一个时代的人。
跨越时间,跨越空间,跨越性别,跨越年龄。
如此惊世骇俗,如此刻骨铭心。
如果我说,我并不在意你的过去,你愿意陪伴我的未来么?
可是,我这句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事情却又发生了变数。
“真是感人!”我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不过姓顾的,你动作要不快点就赶不上时候了。”
转头一看,只见杨佳乐正双手环臂站在距离我们三四米的地方,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道:“从来都只闻新人笑,不见旧人哭,没想到就算是自诩长情的杨将军您也不能免俗。”
他在拿话故意激他!
我都听得出来,顾韶华怎么会不懂?我见他眼中一片复杂,像是在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
“拿永宁王的命换您心爱的阿衍不值得么?他可是害您在这世上孤苦无依的行走了数百年的人哪!”
什么?!
“对不起。”这变数来得太快,快到我还没反应过来,只看见顾韶华嘴唇翕动,紧接着后颈一痛,眼前一片漆黑。
我又做了一个梦,相对于下地前的那个短暂诡异的噩梦,这个明显要长得多,也温馨得多。我看见雨雪霏霏的夜里,美丽慈祥的阿娘抱着我在温暖的房间里守岁,也看见杨柳依依的季节,御花园里宫娥们放飞的纸鸢。
终于有一天,我成年了。
父皇子嗣凋零,终于一道圣旨,封我为永宁王,为国镇守西南。谁知,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对于一个险要之地的藩王来说,是多么致命的缺陷。
何况我几乎从未识干戈。
新皇登基,我也将不日前往封地。
临行前,我拜别了养育我十数载的阿娘,由于诞下皇子的缘故,她不必像那些未曾生育的妃子一样前往静安寺出家,从此青灯古佛粗茶淡饭,直至终了,而是被册封为太妃,可以风光的在皇宫之中颐养天年。
而然她也知晓,经此一别,日后天南地北,与我再度相见怕是难上加难。
如论如何,日子还要继续过下去,一场哭哭啼啼的别离之后,我踏上了一条前往西南的不归路。
一年,两年,三年,岁月倒也静好。成祖之后,各地藩王徒有虚名,并无实权,我也乐得轻松自在。
然而就在这就藩的第四年,我的人生被一场战争完全的改变了。
异族凶猛,我军懈怠,城池不坚,粮草不齐。一场残酷的战役之后,总兵战死,我方几乎全线溃败。
战争的阴云笼罩在南城上方,每日除了四处流窜的逃兵,还有不断涌入城中的难民。粮食永远不够分,更别提千金难求的药品。我这个闲王也开始带头发挥剩余价值,上奏朝廷,赈济难民,赠衣施药,安置流民,能做的我几乎都做了。但是在异族绝对强势的攻势之下,一切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终于有一天,他来了。
那一日,我站在城头,只见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正浩浩荡荡的向南城走来,一步,一步,越来越近。
为首的那人高大威武,鲜衣怒马,好不气派。
这位年轻的将军不仅带来了一支精锐的部队,也给西南人民带来了一场接着一场的胜利。我似乎也被那股势不可挡的锐气灼伤了双眼,从此心中再也少不了那个人的身影。
为了方便他行事,我主动将王府前院让出作为他的临时将军府,自己则搬去后院与仆妇们同住。这一举动似乎有失礼制,但战况紧急,性命尚且无暇顾及,谁又能顾得了那么多?
也多亏了此举,我与他得以日日相见。一来二去,便也熟了,我知道他严于律己,每日辰时不到便起身练武,他深思熟虑,从不朝令夕改,他心思沉稳,从不拿士兵的生命冒险,他身先士卒,几乎每次出征回来,身上都会新添不少伤口。
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一个拥有我未曾拥有的所有优点的人。
他是战神,是所有人的希望,这样的精神领袖似乎就该永不疲惫,永远像旗帜一样屹立在一线。
我几乎从未想过,他也会有被人抬回来的一天。
高烧,昏迷,出血不止。我心急如焚,此刻他就躺在我的床上,如此脆弱,如此苍白,而我竟然无计可施,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被黑白无常一点点勾去性命。
如果我是白素贞,即便天打雷劈,也要为他盗来仙草,如果我是柳梦梅,只要他能醒来,犯下杀头之罪又有何妨?
“王爷。”田林盛是我府中的宦官,平日里机灵懂事,也是我最信任的人之一,“外面有人觐见,说,有办法能救将军的性命!”
“什么?!”一时间我欣喜若狂,“还等什么?快传他进来!”
我坐在厅里的上座,喝着茶强压住紧张激动的情绪,实则手指都在微微颤抖,只见门外院中有人款款走来,那人身着一袭白衣,摇着把折扇,步步生风,好不风流潇洒。
但当他跨过门槛走进大厅的一刹那,我突然感到自己受到了五百万吨的惊吓,手中的茶杯砰地一声摔了个粉身碎骨。
这货TM不是杨佳乐是谁?!
茶水飞溅,沾湿了他的衣角,我见他脸上闪过一丝不悦,但很快就被一脸的皮笑肉不笑掩盖住了。
杨佳乐的出现彻底点醒了我,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并不是万历年间的永宁王,而是一个五百多年之后的普通人。这是这周围的一切又是如此的真实,令人不禁有种庄周梦蝶的奇异之感。
“在下魏浮生,参见王爷。”杨佳乐微微躬身,说道。照理来说第一次见作为亲王的我,他理应行大礼,但我见他膝盖只是稍稍弯曲,像是在等我免了他的礼似的。
呵呵。我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在冷笑。这货坑了我那么多次,这一跪我完全受得起。
杨佳乐见我丝毫没有让他停下的意思,暗自咬牙切齿,但明面上也不敢跟我撕破脸,便老老实实的跪下身躯,结结实实的向我行了个大礼。
这感觉真TM爽!我满意的微笑道:“起来吧。”
“谢王爷。”杨佳乐,哦不,是魏浮生道。
“我听闻魏子有方法能替杨将军续命?”我道。田林盛自小在我身边伺候,看人脸色的本领学了个十成十,见我杯子碎了一地,就立刻下去又端了一杯,殷勤的松了上来,还特意从魏浮生身边经过。我揭开杯盖一闻,不错,正经的普洱。
“真是,越来越不会做事了!没看见人家魏子大老远跑过来一口水都没喝么?还不快去给人家倒一杯!”我佯装发怒,心中却暗自为他点了个赞,真不愧是我手下的人,就是有眼力界儿!
“谢王爷,在下不渴。”魏浮生黑着脸说道。
“噢,不渴啊,那就别倒了。”我放下茶杯,一脸的漫不经心,“你有什么方法就快说吧,本王军务繁忙,一会儿还要去各地视察,没多少闲工夫。”
杨佳乐都出现了,顾韶华还会远么?如果结局是已定的,那么过程怎么样真的就不太重要了。杨昭骏一定会活下来,他也会爱上他的阿衍,无论是今天的永宁王,还是几百年之后的周景琰,都只是他们爱情中的旁观者。虽然我到现在也没在他身边发现任何一个名字里带衍字的,也许是小名,也许是爱称,呵,谁在乎。
“在下确实知道一种方法可以替将军续命,不过。”他卖了一个关子,“代价沉重,不知王爷有多重视将军?”
“重视!怎么不重视!”我面色一沉,认真的说道,“你是不知道本王有多在乎他,要没他的话,本王的王府早就变成异族人的村寨了,快说吧,你到底需要什么?”
“这个嘛。”魏浮生装逼的伸出两只手指,对着我邪魅一笑。
我当是金山银山,战时西南这地方米山面山都难见,他要要我短时间还真找不出来。谁知他只向我要了两样东西——玉女和人头。
☆、七、
人头好找,现在是战时,城墙之上多得是,异族人全民皆兵,打起仗来狠得不要不要的,不光对对手狠,对自己也是狠得出奇。男女老幼各种年龄各种型号几乎一应俱全,魏浮生想要什么样的派几个人给他自己去挑就成。
可这玉女就有些麻烦了。
我和她也算打过交道,想当年父皇病危之时,我曾奉命前往西南寻访这位赵玉娘,褪去了神化的外衣,她不过是南山脚下村寨中一个普通的民妇,只因为心地善良、略通药理,经常上山采药免费救济村民,故而深受附近村民爱戴。
玉女娘娘这个名号就类似于中原广而流传的‘活菩萨’美称,美则美矣,没什么实际含义。可是即便如此,在广大人民群众心目中,这位赵玉娘就是天上下来的玉女娘娘,这种论调几乎已经成为了一种信仰,战时人心不稳,南山周围又各族杂居,魏浮生这时候要动她,难免让我起疑。
“好说好说。”我笑道,“这玉女我也认识,算是熟门熟路,不知魏子为何要找她?”
魏浮生媚眼如丝,朱唇轻启,对着我淡淡的吐出两个字:“药引。”
我勒个去!
“那不是草菅人命?!不准!在本王的封地上,绝对不容许发生这样的事情!”我大喝道,这家伙实在太不像话了!动了玉女,南山必反,届时要是再救不回杨昭骏,我等真的要被异族斩杀殆尽了。
“所以在下才说代价沉重,就看王爷舍不舍得。”他道,“不过请王爷放心,玉女不会死,不仅不会死,还会长生不死。”
“长生不死?”我讥笑道,“你是说,我父皇倾全国之力都没有做成的事情,你一个荒野村夫却可以办到?”
“办不办得到,王爷可以拭目以待。”他这样回答倒也不卑不亢,可是我却没有失败重来的机会。
“魏子这么说,未免太过自私。若是不成,本王将腹背受敌,到时候怕是将你车裂凌迟也难消本王心头之愤!”我怒发冲冠恐吓他道,“为什么偏偏是玉女?其他人就不行么?”
“王爷有所不知,这玉女与我皆是九黎族人,本族秘法,非我族类不能承受,我族人丁凋零,整个西南唯有我与她二人,所以不得不让玉女置身其中化作药引,引到将军身上。”魏浮生答道,看似有理有据。
九黎族我没什么印象,好像是个特别古老的民族,与蚩尤相关,他这么说我一时间也找不到明显的破绽,为了杨昭骏的死活,我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好,本王答应你。”我道,“不过你必须向本王保证——玉女不死!”
“那是自然。”
我让田林盛将魏浮生安置在王府东南一个僻静的角落,越少人看见他越好,省得他再妖言惑众,惹人心烦。
——就算结局已定,该走的剧情哭着也要走完。当天下午,我便骑马前往南山拜访玉女。
到达村寨时天色渐晚,我们一行人气势汹汹突然闯入,差点被寨子外的守兵乱箭射死,还好队伍里有人通晓他们的语言,对着喊了好几遍,人家才打开寨门放我们进去。
见过族长表明来意,献上礼物,又寒暄了几句,我轻车熟路来到了赵玉娘的家,方知她丈夫上山采药去了,只有她一人和两个孩子在家。
西南地区各民族杂居,男女大防不如中原严重,像我这样的成年男子拜访一位已婚妇人也是可以被接受的,况且还有她的两个儿子。
我到来时,她正在厨房烧火做饭,两个儿子在院子里玩耍。大儿子七岁了,已经是个半大的小子,小儿子才三岁,正是玉雪可爱的年纪。前几年我来过这里好多次,大儿子对我有些印象,一口一个朱叔叔,甜而不腻,小儿子则是呆呆的看着我,一脸茫然的表情。
我笑着打了招呼,从马上的行囊里抓了一把糖丢给他们,让侍卫陪着他们玩耍。这时赵玉娘正好从厨房出来到院子中打水,见我来了,也是一脸惊愕。
只见她与这里的寻常妇人一样用蓝布裹着头发,穿着粗布的衣裳,系着围裙,清秀的脸上不施一丝粉黛,反而由于烧火做饭的缘故,全身都是油烟的味道,哪里有一点玉女娘娘的模样。
正是因为她本性纯良,真实,不做作,我才更想保住她。
“怎么突然就来了,也不派人通知一声。”她从容的在围裙上擦了擦手,那淡定的样子,仿佛站在她面前的不是大明的王爷,西南的藩王,而是隔壁寨子的哥哥。
“急事儿,不然也不能再来打扰你。”我诚恳的说道,这些年来我诸事纷扰,她又嫁为人妇,平日里的往来确实少了。
她领我进了屋,坐下说道。
“说什么打扰,倒是生分了,你我当年为了救寨子里的阿翁连夜冒雨上山的事儿我还历历在目,就像是昨天一样。”她道,“说好的,自那之后,我们便是生死之交!”
“对,生死之交!”听她这么一说,我突然有几分心虚。毕竟我是带着目的来的,做不到她那样的纯粹,“你过得还好么?”
“还好吧,有吃有喝,有丈夫有儿子,那句汉话怎么说的,齐人之福,我都有了,还能有什么不满足的。”赵玉娘替我倒了杯茶,道,“你有什么事就直说吧,只要我能做到的,一定帮忙!”
面对如此耿直的她,我如鲠在喉,一时间竟然不知如何开口。咽了几口茶之后,终于把事情断断续续的说了个大概。
谁知才听了七八分,她就“噗”的大笑起来,茶水喷了我一脸。
“干嘛呀!有那么好笑么?生死攸关的大事啊!”我不解的擦着脸上的茶水,问道。
“还九黎族,还就剩我和他两个人,也就能骗骗你们这些汉人了。”她大笑道,“九黎族是九个部族的统称,要说后裔的话,西南地区十有八九都是九黎族的后人,光这寨子里就不下好几百,骗谁呢!哈哈哈哈。”
好的吧。我怒火中烧,好你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