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彻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次相亲了。几乎是被押着来到餐厅的,餐桌那头的姑娘一米五高,身材微胖,一张娃娃脸,眉毛稀疏,眼睛细长。推他坐在靠墙的一侧,毛子跟着在走道边坐下,姜彻知道这是防着他再次尿遁了。他看看对方粉红色的衬衣和背带牛仔裤,硬着头皮说了声你好,坐下喝了口水,忽想:小锐平时都穿些什么衣服?
姑娘是个幼师,说起话来唧唧喳喳的,很是活泼,接过话头便滔滔说起来。席间姜彻只是附和两声,心不在焉。末了,人家站起来,说去洗手间,再回来时,便说忽想起家里有事,要早点回去。
姜彻看看毛子绷着的脸,乐了:这次尿遁的可不是我。
两人灰头土脸地从餐厅出来,毛子一巴掌拍他背上,骂道:“你就不能争点气?一开始说的挺好,要你不说话!”
姜彻也骂:“你就不会找点靠谱的?咱都这么大年纪了,这女的没成年吧?”
“二十一了好吧?嫌人家年纪小,他妈的那谁才多大点儿!”
姜彻撇撇嘴:“程锐比她个子高,长得还好看。”
毛子怒道:“那也是个女的!”
“合着只要是个女的,我就得要?”姜彻嬉皮笑脸,调侃道。
毛子瞪他一眼,使劲抽了口烟,一脚踢上路边垃圾桶,骂道:“姜块,说正经的,你真他妈准备就这么耗着了?”趁着程锐不在家的小半年里,给他相了不下十个姑娘,却没一个能成的,毛子想撒手不管,又硬不下心肠。一想到姜彻和那孩子的关系,就膈应得起鸡皮疙瘩,直接导致无法面对姜彻,这么长时间,除了相亲,竟没以别的名义见过面。
姜彻见他发火,便敛了笑容,无奈道:“那你说,我能不要他?”
“怎么不能?他是把你绑着了还是拿刀架你脖子上逼你了?”
姜彻心想,还真差不多,扯着嘴笑了笑,说:“你们都想多了。”毛子挑眉看他,听他又说:“他才多大,见过多少世面,要不了多久,就懂事了。到时候一分手,你说要我相哪个,我就相哪个呗。”
“你神经病!”一提到程锐,毛子火气就大,劈头盖脸骂了起来,“那他要是不肯呢?你这辈子就这么吊着?都三十了,还整天跟小孩子不三不四地混,我家丫头都能上街买菜了,你呢,还挺认真地玩过家家呢?”
姜彻叹气:“你生那么大气干嘛,都过去几个月了。”
毛子冷笑:“几个月前,我都有拿刀砍了那小子的心,现在不直接找他妈,还是看在你面子上。”
姜彻无力道:“你要真找到他妈,说出去都当我欺负小孩子呢,不报警都是好的。”
毛子嘲讽道:“你也知道别人咋看?”
这种对话不是一次两次,有时候吵得面红耳赤,姜彻几乎想甩手走人,然而自认理亏,也知道都是为他好,便强行捺下脾气,说两句软话,这次话到嘴边,却想到程锐。虽说姜彻并不相信两人可以长久相处,因而随时做着放手的准备,然而他早已做了决定,在那个承诺还未失效之前,他必须像个大人那样,好好护着他。
臭小子爱哭,固执,倔脾气上来了比谁都偏激。没人护着,指不定怎样呢。
他俩人,是内部问题,要内部解决;面对外人,却要站在程锐这边。
姜彻看着气红了脸的毛子,笑笑说:“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好,不过跟程锐,那是我自己的事,你看,我也没管过你跟邹灵好,对吧?嫂子跟庆哥感情好,我也没说过啥。现在,你们就别管我跟程锐的事,好吧?”
毛子一愣:“那能一样?”
“一样的,”姜彻笑笑,拍拍他肩膀,“你们不就是担心我吗,有啥好担心的。要是分手了,我就再找一个;要是分不了,就这么过一辈子,你兄弟我,也不会成个孤家寡人。没事。”
毛子不说话。
姜彻再接再厉,把话讲得彻彻底底清清楚楚:“要是嫌我们俩这事儿恶心了,我也理解,肯定不会整天在你们眼前晃悠的。当然,你要是说,因为这个,咱们绝交,我肯定不同意。说到底,咱们是兄弟,程锐现在跟我是那啥,你们都是我姜彻这辈子,最亲的人了。”
毛子把烟头扔了,半晌才长长叹了口气,说:“嫂子前两天还说,我们这是白费力气。庆哥也不要我管这事儿。但凭咱们的关系,眼见着你往歪路上走,我能不管?”
姜彻笑道:“我知道。”
“庆哥说得对,各人有各人的命,命里有时终须有,我们没法拦着。”
“谁说不是。”姜彻说,心里却想:命里无时莫强求,程锐那样,就是太强求了。
两个男的在一起,这不对。
电话那头很吵。
狭窄的走廊上来来往往的男生不时碰到他,拖鞋啪嗒啪嗒响,张明宇还在寝室一边看书一边等他结束。同学里挺多人已经用上了手机,但程锐和同学联系不多,和家里也没有太多电话,加上前段时间刚组装了电脑,便没有添置。他倚着墙,听到那头的喧嚣里魏宁大声叫姜彻过来,抓紧了话筒。
“喂?最近还成吧?”姜彻几乎是在吆喝着说话了。
“挺好。”每次都是自己主动打电话过去,然而接通之后就会无话可说,只能拘谨地回答问题,像个课堂上突然被老师提问的笨蛋学生。
“没人欺负你吧?”
“没。”
“那就好,在外头有人欺负了,先打回去再告老师,知道不?”姜彻大概在抽烟,说话间似乎可以嗅到那股烟草味道,“缺钱吗?”
“够。”
“大点声!我这边太吵!”
程锐又大声说了一遍,那头笑起来,继续吆喝:“缺钱了直接说!你妈不是给你办了张卡吗?我给你打过去!”聒噪声小了,他又降低了声音,继续说,“一个人在外头,别省着,想吃什么了尽管买,穿衣服也注意点。我看天气预报,你们那边降温了,穿厚点。”
程锐答应了,又不知道说什么。两人一时无话,隔了一会儿,姜彻又问:“交到新朋友没?”
“有,寝室的人都挺好。”
姜彻又问:“学习上有困难没?”
“还行。”
姜彻没话问了,便说最近酒吧很忙,所以这边很吵。
程锐说听出来了。这时周子文抱着一沓档案袋回来,经过门口,一看程锐表情,就知道在和“女朋友”打电话,呵呵一笑,忽凑到话筒边,大声说:“程锐要劈腿了!”
姜彻在那边笑起来,问:“有女生告白了?”
“瞎说的。”程锐踹他一脚,又听他进了寝室,吆喝说程锐是个妻管严。
“挺热闹。”
“他就是那种人,太吵。”姜彻模糊的笑声传到耳朵里,程锐也带着笑意回答他。
又絮叨了一会儿,姜彻又说:“过得挺滋润。跟别人相处好点,多些朋友。”
程锐说是,舍不得挂电话,见姜彻又没话说了,忙说:“电影。”
“什么电影?”
“《魂断蓝桥》,你还记得吗?”
“当时看得我都要吐了,能不记得吗。”
“前两天又看了一遍,里面有句台词,”程锐抬头四顾,走廊里没什么人,便捂着话筒,凑过去低声说,“I never shall。”
姜彻失笑:“我哪听得懂。”
“回去了我们可以再看一遍。”程锐认真道。他本意只想多说几句,却灵光一闪,想到这句话,只觉得相当应景。若是和明白的人说,便是又浪漫又大胆的调情了,可惜姜彻不明白,他也不愿意多作解释。
两人寒暄几句,那头又热闹起来,姜彻再次用吆喝的语调说:“我这边喊着喝酒呢!你自己注意,回来坐车了小心点!”
程锐说完再见,那头便挂了电话。
他一进屋,周子文便调笑道:“我就说你一打电话就满脸春色。”
程锐和他已相当熟络,当即笑着骂了一句。周子文笑呵呵地凑上来又开他玩笑,末了拜托他帮忙整理档案。程锐见怪不怪,坐下帮忙,回想着刚才的电话。
姜彻的大嗓门令他想起一个场景:一条江水隔着两个人,彼此相爱——也不一定——他们想要说话了,就跑上阁楼,声嘶力竭地朝对方大喊大叫,关切的叮嘱和厌恶的吵架都成了一样的腔调,在山山水水间盘桓不定。
这天晚上,他在被窝里翻了个身,昏昏欲睡间心想,如果可以拍一部电影,无论如何也要加上这个镜头。
那头姜彻挂掉电话,魏宁在吧台里按着计算器,头也不抬地说:“感情真好。”
“你这儿太吵了,”姜彻掏掏耳朵,坐下来帮他摆正桌上的东西,“他太小,粘人。”
魏宁似笑非笑,阴阳怪气道:“哥,我一离开你,都快半年了,还是忍不住想你,晚上睡不着。”
“去你的。”
“矮瓜都大学了,还小?也就你还当他是小孩子。”
姜彻白他一眼,伸手换了张舒缓的音乐光盘,说:“最近的歌都太吵,还是早些时候的好——别老叫他矮瓜,这次过年回来,估计又得长高。”他抬手在头顶比划一下,臭小子已经比自己高了两公分。
魏宁摇头晃脑地哼了两句歌,又说:“你就不问他,有没有交女朋友?”
“小孩子的事,随他们去。”
“真不介意?”魏宁对程锐的想法了若指掌,只是好奇姜彻暧昧的态度。要说他喜欢人家,却矜持得从不肯主动打电话;要说不喜欢,讲话时眼睛里的温柔却要溢了出来。他知道姜彻想要程锐先说分手,算是给个了解,这时却怀疑,万一真有那么一天,他会不会哭出来。
姜彻抽着烟,眼神有些飘忽,随口道:“他小孩子心性,惯着也不碍事。大了就好。”
魏宁撇撇嘴,道:“你不结婚,是为了惯着他?”
“管天管地,你还管我结婚?有房子有店,你咋不结?”
“我不是没遇着合适人。”
“我就有?”
魏宁凑过来,神神秘秘地说:“前两天相亲那个姑娘,我看就挺好,虽然长得像个土豆,但也是挺可爱的土豆。”
“你他妈才跟土豆结婚呢。”
魏宁耸肩:“我要是有个痴心小恋人,肯定踏踏实实地跟人家好,才不会相亲呢。”
姜彻脸一白,说:“你懂个屁。”
魏宁两手一摊:“阿彻,你对人家挺好,说什么是什么,你自己不委屈?”
“换个话题,成?你整天闲着没事,净关心我的八卦了是不是?”
魏宁呵呵一笑:“还真别说,也差不多了,我前两天见那个小护士了。”
姜彻怔住,问:“冯英?”
“嗯,跟老公一起,还抱着孩子,挺好看的小娃娃。”
“挺好的。”
“不后悔?”
姜彻不耐烦道:“我说你怎么跟个老太婆似的,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人家过得好,干我屁事。”说罢从椅子上跳下,摆摆手就要上楼。
魏宁双手交叠,撑着下巴,笑嘻嘻地看着他的背影:“哥,我好想你,你也只想着我,好不好?”
姜彻随手拾起一块抹布甩过去,骂:“去你妈的。”
也不是没想过趁这时候结婚。所以他拒绝相亲的态度并不强硬。
姜彻坐在屋里,打开电视。信号不好,好几个台都是雪花。这台机器太久,该被淘汰了。
但结婚太麻烦,他没钱没房子,存折里倒是有钱,婚礼一办,也要掏空大半。何况一结婚,生活压力太大,得换个工资高点的活,现在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挺好。
电视上是关于柴米油盐的婆媳剧,闹腾得鸡飞狗跳,令人头疼。
他忽想到师傅,晚景凄凉。他看着人一点点消瘦下去,骨血跟着生命的气息一点点抽离开,慢慢变得没有人气,病恹恹的,吃不下饭说不了话,最后悄无声息地去。不管这辈子怎么凑合着过,结局都是一样的。却都在追求更好的生活,兴许图的就是到了这种时候,不至于太过凄凉——这样一来,似乎结婚会好一点。找个人过日子,赖好老了有人照应。
然而那双双黑漆漆带着哀求的眼神,总要跳出来拦着他。
姜彻为此摇摆不定,对程锐的态度便愈发暧昧。
毛子担心的,他都明白。这么拖下去,要是能一辈子,虽不至于老无所依,却也差不多:无儿无女,亲戚朋友都避之不及,两个老头凑合着过,出事了谁照应?要是不能,中途分手,他已经过了能够重新选择的年纪,境况如何,不言而喻。
姜彻再一次觉得,他亏大发了,最好程锐明天就说分手,俩人利利索索的,多好。
他心里烦躁,关了电视到床上去,看到床头一本程锐落下的书。他躺在床上翻看,某一页折了角,便给展平,小心地放在枕头下压好。程锐很爱惜书,不舍得有折痕。
……枕着它,他又想,反正都这样了,再晚一点吧,晚一点也没关系。
年底的长途汽车上拥挤不堪。为了多载客,车厢的过道里添了一排小凳子坐人,乘客蜷曲着腿挤在臃肿的行李当中,被卡住了似的。
程锐坐在窗边,混杂着各种味道的空气挤压着胸口,喘不过气。打开窗子,外头凛冽的风呼呼灌进来,身旁的人一边哆嗦一边低声咒骂,只能再关上。
他有些头晕,不得不尽力忍着,想些事情转移注意力。大学的第一个学期比想象中要平淡很多,生活简单又重复,时间就过得无比快速。半年都没有回来,想到很快就可以看到姜彻,心情就飘忽起来。
之前在电话里说了回家的时间,并不抱希望地从车上下来,程锐提着行李看到姜彻时,当即愣住,傻傻站在原地。他穿得很厚,一手抱在胸口,驼着背倚在墙上抽烟,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楚脸。直到程锐走到面前,他才猛然抬头,迅速扔掉烟踩熄,伸手去拉他的箱子,从兜里摸出一顶大帽子,往他脑袋上一扣,说:“家里冷吧?还穿这么少,回来就感冒。”
程锐乖顺地松手,把围巾拉高,声音也随着面前的雾气氤氲起来:“怎么过来了?”他回来,跟家人说不用接,毕竟是这么大的男生了;更没让姜彻过来,所以见到他,惊讶之余,胸口不住颤动。
“你走的时候不是没送你吗,想着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