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护?哼。”冯宪君一听就知道,己方又输了一筹。他不止不能为此发作国防军,甚至要在表面上对安全局感恩戴德。被截获的情报?他根本没想去质疑,以张新杰做事的滴水不漏,绝对不可能在这儿被抓住把柄。
“我也是这么告诉其他党内高层的。”陶轩很能理解冯宪君此刻有多么窝火。毕竟,作为国大党内部掌握军事力量和秘密警察的第一人,他无数次窝火地败给了19号楼的主人。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陶轩眼中划过一丝阴冷——这一次他赢了。只要这么一次,就够了。
负责前往国防军传话的是特委会副委员长兼工业部长陈夜辉,会见他的则是陆军元帅韩文清和总参谋长喻文州。
一直以来都有种说法,陆军有三张脸。
第一张是中央军元帅周泽楷:还是小兵时候就因为出众的外表被挑出来做征兵广告,之后战功累累,升迁速度令人咂舌,更是冯宪君不遗余力宣传打造的新一代军神。
第二张则是总参谋长喻文州:相比不同理由造成交际障碍的三位元帅,这位文雅有礼的上将在各种公共场合代替国防军露面,每次都能凭借学识谈吐和如沐春风的风度收获大量溢美之词。
第三张,也是陆军士兵们认为真正能够代表他们的面孔,来自北方军司令韩文清。
和叶修几乎同时崛起在“六年战争”的坦克旅旅长韩文清,以硬朗的作风和强势的个性而名冠三军。因为长相过于凌厉,经常被叶修取笑“老韩的脸就是下半辈子的饭票保证,吃霸王餐绝对没人敢让他付钱”。私下里,军神本人也承认,没有比韩文清更完美的军人典范——恪尽职守,律己宽人,坚定不移,斗志昂扬。只要看到韩文清这个人,你就会明白,为什么有的人天生就会成为英雄,因为有的人天生就具备比常人更强的责任感、意志力和决心,并能一如既往地贯彻到底。
面对这样一张冷峻到冷酷的面孔,陈夜辉不能不紧张:“……基于以上,冯总统希望能解除国防军的误会,叶修冒名顶替叶秋入伍多年,欺世盗名。这不止令冯总统震惊痛心,也一定会令各位一时不能接受,如果传出去,更可能成为国防军有史以来最大的丑闻。更别提叶修还出卖国家利益——”
“闭嘴!”韩文清一口打断了陈夜辉,一大段即兴演讲污蔑被迫全咽了回去,憋得他脸都涨红了。
“多谢冯总统和陶委员长的厚爱,”喻文州笑呵呵地接过话去,熟悉的人才能从他微眯起的眼看出总参谋长早就在暴怒边缘,“既然是国防军有史以来最大的丑闻,我们有权力、也有义务了解一切详情。至于陈部长说到的监视,我想可能是你们误会了,国防安全局的行动是为了保护各位。冯主席身为联盟总统,一举一动牵一发动全身,不能不慎重。如果你们对此感到不满,可以向张局长打个招呼,他会把人撤掉的。”
喻文州笑得越亲切,陈夜辉心里就越打鼓,总算对方肯撤掉监视,他连连点头称是,又说:“如果国防军有意,可以安排你们和疑犯叶修会面,人选希望……”
“最高军事法庭林敬言。”韩文清再一次插话,提出来的人选正好在条件内。陈夜辉暗暗心惊,有种底牌都被看穿了的羞窘感,赶忙说:“林法官可以,我们现在就去安排。”
“等一下,”韩文清突然出声,他看了战战兢兢的陈夜辉片刻,才说,“记住,要审判叶秋,必须在军事法庭。”
这简直就是在宣布“不管叶修做了什么,只有国防军才决定他的生死”。陈夜辉一时不知该不该感谢这位强横惯了的元帅没直说,多少给冯总统留了点面子,赶紧点头表示明白,逃出生天似地跑了。
会议室侧门打开,王杰希和张新杰一起走了出来,前者朝喻文州摇摇头:“陈夜辉只是个跑腿的,这事后头十有八九是陶轩。他是利益至上的笑面虎,面相寡薄之辈,如果顺利扳倒老叶,他不止在国大党水涨船高,也可以借机把别动队的贼手伸得更长一点。至于冯宪君,这人一直自命理想家和爱国者,倒没那么不要脸皮。”
韩文清静静地听他讲完,对张新杰说:“明岗都撤了,暗岗加倍。”
张新杰应了一声,直接到小书房去打了电话。等到他转回,喻文州才问:“他们同意探视,以你的推测,老叶的情况是不是……”
“一般来说,如果有充足准备,又有足够的时间,开始的24小时都会进行疲劳审讯,不会轻易动刑。”张新杰沉吟片刻,面对同僚们隐含期待的目光,决定隐瞒残酷的事实:“我们对老叶被捕反应激烈,国大党不能不顾忌这一点。”
“逮捕老叶时,可没有人顾忌我们的反应。”王杰希说。
在座的人其实心里也清楚,张新杰的话只是安慰——事已至此了,国大党难道还会对叶修手软?
“那是叶修,相信我,他比你们能想到的还要坚强。”张新杰回答,同时握紧了放在桌上的拳头。
『新联盟历 445年 ?月』
消毒完毕,张新杰拿起盒子里的针筒,又问了一遍:“你确定?”
叶修眯起眼,他被强光刺得双目要掉泪:“确定。我说张新杰,看不出来你打针还挺熟练。”
“我是安全局长。”把针水注射到他的静脉,张新杰淡淡地回答,“给你用的是正常剂量的三分之一。所谓自白剂,严格来说是一种特殊麻醉药,你很快会开始注意力涣散,精神无法集中,思考能力降低,行为不能自控。这时进行审问,只能问比较简单的问题,但是往往可以得到真实的答案,就像很多人喝醉了酒就特别容易说实话。”
张新杰说的症状不一会儿叶修就感觉到了,极力克制着不在药效里失去意志力,他还不忘说话:“我没有喝醉过酒。”
“全国防军都知道你是一杯倒。”
叶修皱了皱眉,思索了半晌才说:“不可能。第一次授衔少将以后我就没在别人面前喝过酒,当时在场的只有老韩。他又不是张佳乐那二货,不会把我的事到处说。”
“很好,你已经掌握了对抗自白剂的方法,保持思考,不间断地思考,最大限度地激发你的意志力,冷静和镇定。”
“所以你到底是怎么知道我酒量不好的?”
“留一个悬念吧,”张新杰看看手表,“药效大概还有三十分钟,你会需要一点东西来思索,这能帮助分散注意力。”
“审讯的唯一目的——即使是为了栽赃陷害的审讯——真正要做的事都只有一样,就是攻破对方的心理防线。然后从投降的被审人口中掏出想要的讯息,不管是真话,还是假话。”
“听起来很像是一场以掠夺为目标的小规模战斗。”叶修挑眉。
“的确很像。所以你如果准备审讯某人,就要像对待一场战斗一样先做好准备。了解对方,摸清底线,确定策略,决定出击的先后顺序,对接敌的变化作出判断和应对,从纷乱的战局里找出有用的信息……最后完成致命一击。”张新杰坐在对面,逆光叫人看不清他的脸,只有眼镜冷冷反光。
“你都是这样来做情报工作的吗?”叶修忍不住笑了。他明白张新杰为什么说这些,这是在教会自己理解刑讯本身。
在叶修提出要进行反刑讯训练,又不给任何理由时,张新杰虽然略显讶异,还是答应了下来。并且显然,安全局长没有打算对这个怪异要求敷衍了事:“学着像审讯者一样思考,然后你就知道怎么做一个不出错的被审者。”
“让我想一想,怎么才能对付我自己……烦恼啊!实在是找不出哥有什么弱点。”叶修毫不知耻地说。
“这就是你的弱点,也是你的优势,”张新杰不为所动,“你是一个善于转移情绪和挑动别人情绪的人。面对你,审讯者最先想做的,就是打破你的情绪壁垒,让你变得脆弱。”
“比如说?”
“谈谈你的家庭,比如你父亲?如果让我来谈,你不一定会想听。”
如果叶修的情绪被这个问题挑动了,那也只是万分之一秒短暂的时间,因为他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准备工作很充分啊,张局。”
张新杰不说话,静静地看着他,叶修耸肩:“我老爸没什么好说的。本来是前途无量的年轻上尉,参谋部冉冉升起的一颗新星,老婆漂亮儿子聪明,哦,聪明仅指我,不包括我那个笨蛋兄弟。结果‘六年战争’第一年就被一块弹片击中了腿,遇上个庸医不得不截肢,被迫退伍成了要国家荣养的残废。回家以后每天借酒消愁咒天骂地,一喝醉就打老婆儿子,最后老婆实在受不了跟别人跑了,只剩下两个没心没肺的儿子。有一个冬天的早上谁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撑着拐棍出了家门,喝得酩酊大醉,然后淹死在半结冰的河里。”
以平静得几乎令人害怕的姿态说完,叶修问:“怎么不说话?现在你不应该问我一点什么?”
张新杰没有动摇,审讯本来就是意志力的较量,寻找心灵破绽的拉力:“你认为我可能会问什么?”
“各种,比如我对我老爸什么想法啦?他到底是不是自杀啦?他死得值得不值得啦?他是懦夫还是失败者啦?”叶修毫不在意,“不过这些对我也没用,因为我已经问过自己太多次。”
“那你有结论吗?”
叶修笑了:“我的第一场战斗你肯定知道,就是带着一群炮兵跑去偷袭对方炮阵竟然还成了的那次,极其大胆又二逼的初战。战斗结束后有个伤兵,跟那时候我的年纪差不多,胡须都没长出来。他死前要求一定要拉着我的手,我答应了。然后我就紧紧地挨着他,握着他的手,眼睁睁地看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最终闭上眼断了气——我感到悔恨,一生都没有那么悔恨过。我为那些自己不能改变、不能挽回、不能作为的事物感到憎恨和愤怒。”
“然后,我突然理解了父亲。我明白了,他并不是在为自己悲叹,他是在为自己没能和战友并肩到最后悲叹。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懦夫,但他是我爸,抱着我去看过烟火,教会我怎么识别军旗。他让我有足够的能力在战场上活下来,没有过去的他,就没有现在的我。”
“没有人会真地憎恨自己的父母。”叶修微微笑着,对张新杰说。
严肃的安全局长投降了,他摘下眼镜苦笑:“老叶,必须说你是我见过精神最强韧,心境最宽阔的人,你的反审讯训练合格了,很高兴以后要审讯你的人不是我。”
“常规手段无法攻破心防时,敌人就会开始考虑用刑,如果对象是你,也许他们会迫不及待地这么干。”张新杰难得幽默一下,叶修却无法捧场——他的注意力都被一边准备银针的特工吸引了:“不要告诉我,你准备给我针灸。喂,再绑我就成粽子啦!”
张新杰给他了一个稍安毋躁的手势,继续拿军用带扣把叶修固定在椅子上:“刑讯的突破点在于疼痛,所以要完成反刑讯训练,你必须了解可能遭受的肉体打击。我的人很专业,不会真的让你受伤,反而是你可能会忍不住疼痛挣扎然后伤到自己。”
“啧,哥可也是战场上受过伤的人。”叶修嘴上叫嚣着,身体却放松了。张新杰边绑,边指点他各个人体部位的不同特点。挨打受刑和刑讯一样,也是一种学问,怎么样减轻肉体的痛苦,怎么样避过要害的器官,这些知识在任何书本学校里都找不到。叶修听的很用心,每次听完之后都会重复一遍,以确定自己记得没错,末了忽然问:“……我说,你的这些知识不会是实践来的吧?”
“我是安全局长。”张新杰再度重复了一遍无趣的答案,这一次脸上却多了个浅浅的笑容。
叶修被绑在椅子上浑身湿透,咬紧了牙关,头发凌乱地紧贴在额头,一颗颗汗水沿着额头滑到下巴,滴落在衬衫上,打湿了锁骨。就在刚刚,他经历了一次四肢被从身体上分离般的剧烈痛楚。张新杰说的高手确实是高手,一点也不打折扣,只用银针在相应穴位施以刺激,强烈到连呻吟都关不住的疼痛就排山倒海地袭来。而现在,那几根要命的银针正插在他的小腹,叶修简直是设身处地的理解了什么叫“肠子都在打结”。
从背后单手捞起叶修疼得低下的脸,张新杰拿了条手帕帮他擦掉额角的汗,冷静地说:“还没到最难以忍受的,据说最强的痛苦是女人分娩时的阵痛。想想你的母亲,她可是花了近十个小时才生下了你们一对双胞胎。”
“我今晚的最大收获就是,一定要记得母亲节给老妈送花……操!”叶修忍不住蹦了个脏字。他牢记张新杰交代过的方法,一次次试图把整个精神沉入内里。可惜毕竟是第一次,加上一遍张新杰的不断干扰,实行得很不成功。
“如果你实在封闭不了精神,就想想那些让你开心的事情,缓冲一下情绪,然后集中精力再次尝试。”
“最近最开心的事就是老冯给涨工资了,这么一想似乎是好受不少。”
张新杰无奈地看叶修,以第一次尝试反刑讯的人来说,他的忍耐力等级算是高得可怕。到这时候还有余力开玩笑,可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别的事也行,觉得幸福的事,值得纪念的事,特别难过的事,只要是你印象强烈到可以暂时盖过痛苦的就可以。”
觉得幸福的事吗……
疼痛造成的精神恍惚中,叶修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轻轻笑了笑。
『新联盟历 438年 2月』
谷山镇,联盟和普灵顿边境上一座总人口不过二十万的小城,因为特产亚麻和精美的手工地毯而闻名于世。“六年战争”开战后曾被普灵顿占领,后被第2步兵师夺回。胶着的西线战事中,谷山镇反复上演着城头变幻大王旗的景象,于是镇子的居民们从最初的惊吓流泪,到惶惶不安,再到平静地接受了随时会换一个国籍的事实。
习惯是一种强大的力量,保护他们不会因为过激的爱国心而遭遇不幸;习惯也是种顽固的力量,不管征服者怎么变换,谷山镇人永远记得自己属于哪个国家。
漫长的战争结束之后,作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