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孱弱,仿佛仅仅只是支撑着身上一层又一层的衣物就已经耗尽了她全部的体力。
斑看着这样的母亲。他觉得她就像一片垂挂在枝头摇摇欲坠的枯叶,任何一丝微弱的寒风都会扯断它最后一丝和生命的联系。
这样柔弱的生命。
他仿佛被这柔弱震慑到了,呆呆地站在原地不敢过去。他身上的盔甲还没有脱下,上面都是斑斑点点的血迹;有几绺头发也浸透了血液,发硬地贴在头上。
“啊,是斑回来了啊。”母亲迟钝地回头,才发现站在门口的他。
“……我回来了,母亲。”他轻声说。
“过来。”她微笑着对他招手,袖子滑落下去露出嶙峋的手臂。
斑往前走了两步,又迟疑着停下。莫名的,他觉得有些害怕——并非恐惧死亡的气息,而是恐惧着……
我会是那阵寒风吗?他这样想。
“斑,过来呀。”母亲轻柔的声音再次说,这回带了几分嗔怪。
斑很乖地走了过去,小心翼翼地坐下,侧头看着母亲憔悴的脸。
母亲纤瘦的手掌摩挲着他的头。他能感觉到她的手指在血液凝结的地方来回滑动了好几次,而后就是轻轻的叹息声。
“斑。”
“是。”
“……要照顾好弟弟们啊。”她轻轻地、轻轻地说。
斑用力点了点头,郑重地说:“我会照顾好弟弟们的。我会,保护好他们的。”
母亲却似乎并没有因为他的这份诚挚而感到放心——相反,她看上去更加忧愁了。
“斑……”她欲言又止。
“嗯。”他认真地看着母亲。
“……不,没什么。”但母亲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
她只是又转过头去看着那夕阳——看着那晚霞是如何由浓转淡,看着那余晖是如何一点点收尽,而夜幕又是如何在片刻过后就笼罩了这片山林。
“今天的夜晚,见不到月亮呢。”她失神地凝望着天空,喃喃自语。
斑一愣,不假思索地说:“母亲,今天是下弦月,月亮要在后半夜才出来啊。”
“……下半夜吗?”母亲微微睁大眼,很快了然地笑起来,“啊,原来如此。要等到后半夜,才会有月亮照亮这慢慢长夜啊……”
“……然后很快的,就又是新的日出了。”她说。
“但是,”斑不解地说,“就算是上半夜,也不会太过黑暗吧。”
母亲露出一个疑惑的表情。
“因为星星也是很亮的啊!”他抬手指了指天空,“那是银河吧。”
“星星,也很亮吗……”母亲低声重复着他的话,而后很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脸颊。
“或许是这样的呢。”她温柔的眼睛里闪现着愉快的笑意。
斑也笑起来。在这样愉快的氛围下,他终于想起小时候,还很健康的母亲揽着他的肩,也是坐在走廊上,指着天上的星星说这是什么星座,那个是什么星座。但他都不记得了,斑觉得有些遗憾。父亲认为这些东西对忍者而言都是无用的。
等母亲的身体更好一些,就请她再给自己讲一次吧。啊,这次还要把弟弟们也叫上。他想。
但是那一天之后不久,母亲闭上眼睛再也没有睁开。她被穿上干净的白色浴衣,双手放在胸前,长发整整齐齐地垫在脑后,面目平静,看上去就像睡着了。然而她躺在棺材里,浴衣的右襟领放在上面——当浴衣这样穿的时候,它就变成了寿衣。
她已经是个死人了。棺材的盖子合上,在黄昏的时候放进深坑里,然后将泥土一铲一铲地盖上去,最后立上一个简简单单的墓碑,看上去同这片坟场上其他的墓碑并没有不同——除了新旧的程度。从此之后,这个墓碑就是母亲。
三个弟弟站在他旁边痛哭,而他却只是呆呆地看着,直到黄昏离去、夜幕降临。
父亲沉默地站在边上。
他本来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死亡。然而当他第一次面临生命中重要之人离去的时候,才知道有些死亡是无法习惯的。
今天是上弦月。如果母亲看到,大概是开心的吧?
还有……那些星星都是什么星座呢……?
没办法知道了吧。
他终于也失声痛哭起来。
父亲摸了摸他的头,低沉的声音带着几分伤感:“只有这一次,身为长子的你拥有流泪的权利。”
这是记忆中父亲给予他的难得的温情。
“为、为什么母亲会死呢?”泉奈抽噎着问,“她明明、明明没有上战场啊?”
他才六岁,踏进战场还没多久;他以为所有的死亡都只会发生在战场上。
“因为,”父亲低沉威严的声音回荡在他耳边,“她太虚弱了。”
“虚、虚弱?”泉奈很难理解这个词,“就是,太弱的意思吗?太弱了,就会死吗?”
“……啊,她太弱了。”
太弱了,就会死吗?斑想。
战场上的刀光剑影、杀声震天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利器捅穿人体的触感、敌人的鲜血飞溅到脸庞的温热、许多人临死前扭曲的脸庞……
太弱了,就会死。
母亲死后不久,宇智波久美子回来了,还带着一个孩子。
她的到来在族中引起了很大的争议。因为作为一名开了写轮眼的战士,即使是一名女性忍者,她也是族中宝贵的战斗力;即便不上战场,她也应该嫁给族中另一名战士,然后给一族提供更多宝贵的写轮眼。然而当初她却选择嫁给了一个普通人,甚至不惜叛逃也要追求她所谓的爱情。她是一名强大又聪明的忍者,没有透露任何对方的信息,只是选择了一个漆黑的夜晚悄悄地离开,从此隐匿在这动荡年代的芸芸众生之中。
没人想过她居然还会回来。没人想过她居然还敢回来。
“叛徒!”
“杀了她!”
“还有那个杂种!”
族中议论纷纷。
但宇智波久美子直接找到了族长,也就是斑的父亲。父亲见了她。
他们谈话的时候,斑就在门外。他知道父亲知道他在,而这种沉默就是允许他旁听的意思。他毕竟是长子,是宇智波寄予厚望的继承人。
“我会为了宇智波一族战斗,直到死亡。只求您能帮我照顾真奈。”
“为宇智波战斗本来就是你的职责。你背叛了自己的职责,现在还把它当做筹码和我谈条件。”父亲的声音十分冷漠。
“我没有和您谈条件;这只是一个请求。”
“这不够。”
“那再加上这个呢。”
屋里沉默了一会儿。
“原来如此,万花筒写轮眼。”父亲说,声音中多了一丝感慨,“但是难道我就要因为你这双眼睛,而背负上‘包庇叛徒的后代’的骂名吗?”
“……求您,”半晌,她才轻轻地说,声音中多了一丝绝望,“看在表姐的份上。”
表姐……是谁?斑思索着。
父亲冷笑一声,笑声中充满愤怒:“你竟然还记得她吗?那为什么直到她死,都没能再看你一眼?”
灯火将两人的身影映在拉门上。
宇智波久美子沉默着,只是郑重地叩首,语气苦涩:“我很快就会去见她了。我不敢奢求任何人的原谅;只求您让真奈活下去。”
“……”
“真奈姓宇智波,也有开眼的资质,请您相信我。”
“……”
“活下去。让真奈活下去就好。”她的头深深埋在地上。
“……我答应你。”终于,父亲这样说。
“斑,你进来。”他提高了声音。
斑推开拉门,走到室内对父亲行了个礼,然后平静的目光看向那个女人。
出乎意料,她看上去虽然消瘦,却并不柔弱;目露悲哀,神色却没有一丝惶恐;甚至她看上去如此坚定,对于未来没有任何迷茫。
更重要的是,她的五官看上去有一种亲切感。
“这是我和你表姐的长子。”父亲对她说,“虽然我不认为有任何必要,但你表姐生前一直很希望你能见见他。”
母亲的表妹。斑露出惊讶的目光。
宇智波久美子凝视着他。这时斑才发现原来她的眼睛和母亲长得很像,甚至她们有着同样幽深的目光。
“初次见面,我是宇智波久美子。”她的嘴角微微上翘。
斑注意到她没有给自己加上任何前缀,比如“你母亲的表妹”或者“你的表姨”这样的。这让他觉得舒服。
“我是宇智波斑。”在父亲威严的目光下,他这样简单地回答。
父亲仿佛为他的这份无礼感到略微的满意,但他却觉得这样的父亲有些幼稚,还有些无聊。
本来斑以为这个女人会请他帮忙照顾宇智波真奈,就像他母亲嘱咐他照顾弟弟们一样。然而这个人什么都没说。
她只是看着她点点头,然后对父亲说:“真是一个强大的忍者。”
父亲很高兴。
就在那天晚上,宇智波久美子领取了族中最高等级的任务。第二天的凌晨五点是他们的集合时间。斑这天没有任务,照习惯来说他应该四点起床,和弟弟们一起晨练;但出于某种奇怪的心理,他来到了那个集合地点,隐匿在参天古木浓密的枝叶背后目送他们离去。
即便这一队人都是宇智波一族的精英,也没有人发现才不过十岁大的斑——除了宇智波久美子。冬日的五点还是一片漆黑,所幸月光很亮,因此能够看见她穿着铠甲背着忍刀沉默地站在一旁,任由同伴们对她指指点点也不发一言。在斑的目光捕捉到她的同时,她的头就微微偏过来转向他的方向。即使隔着一定距离,斑仍然能够准确地辨认出她的目光——依然平静而坚定。
宇智波久美子对宇智波斑点了点头。
他莫名觉得收到了一些安慰。
回到家的时候,斑在门口看见了一个小小的身影。他裹得很严实,像一个球,圆滚滚地蹲在他家门口,双手托腮看着远方。
从来没见过的小孩儿。下一秒他就意识到这应该就是真奈……宇智波真奈。
想了想,斑径直跳到他面前,刚好踩到小孩儿月光下的影子上面。
小孩儿吓了一跳,“啊”一声向后倒去,从肉球栽成了一个肉饼。斑于是看清他的脸,粉白/粉白的,肉呼呼圆滚滚,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蕴着水汽。
“喂,你是宇智波真奈?”斑盯着他。
小孩儿坐在地上怯怯地看他一眼,迅速把头低下去,带着哭腔地“嗯”了一声。
他在斑面前甚至不敢自己爬起来。
……真弱啊,斑想,宇智波久美子把他保护得太好了。
真的能够活下去吗?他在心里给出了一个否定的答案,然后立刻对这个孩子失去了兴趣。
不过斑还是拎着小孩儿的衣领,不顾他的惊慌失措把他扔到屋子里,跟他说:“你这么弱,别把自己冻死了。”
然后他就找弟弟们去了。之后也没有再关心过宇智波真奈。
又过了一段时间,在冬天最寒冷的时候,斑最小的弟弟夭折了。这个年代婴儿的夭折率并不低,大家对于这个消息也没有太多意外,只是世界上又少了一个和自己留着相同血液的人,这个事实依然不免让斑感到悲哀。
再之后,春天来了。但自然界的万物复苏和人间的战火纷飞并没有必然的联系,春天来不来,无尽的憎恨和争斗都依然在延续。
立春的前一天,按照习俗撒豆驱鬼之后,前线就传来消息,说宇智波久美子阵亡了,而她的眼睛已经损毁,虽然不能回收但也不必担心被敌人夺取。
斑想起宇智波久美子曾经说过,她很快就要去见表姐了。现在她做到了。
除了斑,所有人都以一种无所谓的心情迎来了这个消息,甚至还有人为此雀跃——毕竟是掌握了强大力量的曾经的叛徒,他们从来没有放心过她。
他们都忽略了一个人——宇智波真奈。
“宇智波真奈偷偷跟着上了战场?!”父亲不可置信地说。
斑惊讶得连手里剑都仍偏了——换来父亲严厉的一瞥。他搜索着自己的记忆,直到那个小孩畏缩到懦弱的样子浮现在脑海中。
“是,”禀报的侍者看上去有些不安,额角挂着冷汗,“那个孩子之前听说了他母亲阵亡的消息后就说要去找她,我一个不注意……”
看不出来那个孩子还有这样的勇气……他之前没有学过忍术吧?连体术都没练好的弱小的样子。斑对他的印象稍稍扭转了一些。
“……算了。”父亲淡漠地说,“那么等到战斗结束清场的时候多注意一下,如果还活着就带回来;如果死了……”
斑看了一眼父亲。
“……找得到尸体的话,也带回来吧。”
“是。”
父亲离开后,几个弟弟才围住他,问他真奈是谁。
“是寄养在我们家的亲戚的孩子。”斑手中捏着三枚手里剑,瞄准不同位置的三个靶子同时扔了出去,手腕巧妙地一抖,三枚手里剑顺利地飞向不同方向。
笃笃笃。全部正中红心。
“哥哥好厉害!”弟弟们欢呼。
“你们从来没有见过他吗?”斑有些奇怪地问,得到一片整齐的否定声。
“他比我小吗?”老三泉奈好奇地问。
“呃……”斑卡壳了,抓抓头发不确定地说,“大概差不多大吧?”
“那他肯定比我小。”泉奈信心十足地说,“因为我还想有一个弟弟。”
其他三个弟弟鄙视地一起“嘁——”他。
斑哈哈笑着说:“那就是泉奈的弟弟吧!”
番外:小时候·真奈
我被人从沉重得令人窒息的环境中使劲拉出来,粗鲁地一把扒开粘在脸上已经结块的头发。
我脑袋昏昏沉沉的,口鼻之中全是血腥味。模糊的视线中,穿着铠甲、看不清脸的人凑到我面前像在仔细确认什么,然后转过头大叫着:“喂!找到了!”
……找到了?
大脑迟钝得运转着,试图拼凑出更多的信息。但下一秒天地陡转,我被人一把抗在了肩上,他坚硬的肩甲正好磕到我的胃部,我不由自主地干呕了几声。
“小鬼,敢吐就把你重新扔回去!”
我张张嘴,发现喉咙又干又痛,几乎要烧起来。
像米袋一样扛着我的人猛然向上跃起,眼前的景色被飞速拉远。我这才迟钝地看清楚眼前的景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