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太习惯这个称谓,小孩的语调有些不自然。吴鸣含笑应道:“什么?”
“呃,再和我说说楚国的那些事吧。”
吴鸣扶住木桶边沿,俯视着那双黑曜石般深邃闪烁的眼睛:“还记得那年夏天,我们一起在建木湖游玩吗?我带着你躲在莲叶间,跟阿姨和宫女姐姐们捉迷藏。”说到这里,他停下来问,“有印象吗?”
文诺带着歉意笑笑,摇着头,发梢的水滴甩在吴鸣手背上。
“那一次,她们一直没发现我们躲在水中。躲着躲着,我们躲累了,就摘了很多莲蓬剥了来吃。”
年轻将军的声音越来越低,渐渐消失在空气里。
小孩牵住他搭在桶沿上的手:“后来呢?”
吴鸣深吸一口气,努力维持平静语气:“后来,我们躺在菱角舟上,都睡着了,直到天快黑了,你娘才把我们找回去。”
沉默。
多少人只看到你那与年龄不符的安静从容,谁又能了解你心底对爱的渴求,那不曾轻易释放的孩子气?
不知是否感觉到了他鸣哥的伤感,囧孩子突然抬起头:“新鲜莲子好吃吗?”
这情绪转化得未免太快!吴鸣张大嘴,半天才反应过来:“好吃,当然好吃,比干莲子好吃多了,又脆又甜,很清香的。”像你一样。
文诺傻笑一声:“我都忘了莲子是什么味儿了。”
吴鸣皱眉:“这里也有种莲吧?就算没有,商铺里也有南方运来的干莲子卖呀!”
文诺避开那两道探询的目光:“我没什么机会出宫的。”
看来,你在梁国比我想象的过得更糟。吴鸣牵起他的手,开始轻轻揉搓:“跟我回楚国吧,夏天来的时候,我再带你去湖里摘莲蓬。”
小孩挣扎着想抽回手:“不用,我自己会——”
吴鸣在他脑袋上轻拍一下:“别乱动!你身上有伤,自己洗不好!”一边啧啧惊叹,“光看脸还真想不到,你的手居然有这么大!”
“是吗?”小孩被成功地转移了注意力,顺从地张开五指,“这样好还是不好啊?”
吴鸣嗤嗤笑着:“当然是好啊!男人就该手大脚大的嘛!而且你另外还有三大呐!”
“是吗,还有哪儿啊?”
“嘴大、耳朵大、PP大!”话音未落吴大将军就被扯进了木桶,水花四溅,混乱中他还在笑着继续评论,“越看你越像一只小猪!就是太瘦了!我以后一定要把你养肥咯!”
☆、第十五章
公元二OO九年。天气晴好,京城某高级酒店门前停车场上停满了各色车辆。从十九层楼的高度向下望去,五颜六色像玩具般鲜艳醒目,煞是好看。
电梯“叮”的一声,门开处,走出来两个身着黑色正装的年轻人。
斜对着电梯的那套客房门没锁,套着厚厚羽绒袄身材瞬间膨胀了一倍的文诺正站在窗前,回头看着他们。
这小子,要么穿得比谁都少,要么就把所有衣服都掮上身,也不管今天气温已经上升了。成深暗暗摇头,脸上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
钱导在外甥胳膊弯上狠掐一把:“臭小子你搞什么鬼!”一边呵呵笑着迎过去握手不迭,“欢迎欢迎!这位是——”
成深一摆手:“钱大导演。”再一指身边同伴,“甘子皓,东方旅游总公司执行经理,我表弟。”
趁那边三人寒暄之际,梅瘦子慢慢踱到正吸着凉气揉胳膊的文诺身边:“你骗了我和你舅舅到这儿来,就为了见那娃娃脸?”
舅舅手劲真大,隔着这么多件衣服还一掐一个准儿,肯定青了一大块。文诺假装自己是聋子,脸上毫无表情,伸长了脖子听那边三个人说话。
钱导把客人让到沙发上,自己也在对面坐下:“那个,片酬的事,回头我跟张会计交代一声——”
“不用忙。”成深举手做了个暂停的手势,“我来,就是跟您商量这件事的。片酬方面,算我入股投资,等上映后根据票房再来分红,具体比例让制片和东俊去谈,您看行不行?”
大胡子喜出望外,点头如捣蒜:“行、行,怎么不行?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还望靳大明星多多关照喽!”
靳大明星很关照地一笑:“子皓他们公司对我们这部片子也很有兴趣。”
“真的?”钱导被这接踵而至的喜讯炸晕了,转向娃娃脸发烟,“您来一支?”
娃娃脸不笑的时候有些镇人:“我不抽烟。”
合着这财神爷是个黑脸。尴尬气氛中,成深出来打圆场:“刚才他告诉过我,公司预备投资五百万左右。”
亲爹哎!钱大胡子差点喊出声来。
成深并未看导演那张狂喜的脸,目光落在屋子另一角。
不知梅副导说了句什么,文诺将头转向一边,笑得很少女。半侧面看过去,苹果般圆圆的笑肌与尖尖的下颌构成一个完美的心形,洋娃娃一般。
好在靳某人这些稀奇古怪的心思没人能看到,外表他仍是冰山般严肃的男子。
“不过,有个条件。”
本就如在云端的大胡子被砸得彻底晕菜:“嘛条件啊?”
说出这话的人摸着下巴,忘了回答。倒是旁边的黑脸财神开口说明:“在我们东方景区取景的镜头不得少于二十分钟。”
大胡子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梅副导已经走过来鼓掌叫好:“一言为定!贵地风景举世闻名,一旦入画必定是景区与影片双赢!这等美事,我们怎么会拒绝?”
瘦子素日里总没个正形,原来也会这套冠冕堂皇的说辞。成深收敛了心神,干咳一声:“到晚餐时间了,不如我们找个地方庆贺一番?”
钱大胡子不知想起来什么,突然弹跳起来:“那啥,梅迪瑞你陪小靳和甘总去定位子,我随后就到。”
大庭广众,成深只能干咽一下,再看一眼恢复成面瘫状的文诺,就跟着梅瘦子和子皓出去了。
来回好一通握手告别后,大胡子使劲挥着手直到电梯门关上,才回转身来,一脸深沉:“小诺,你过来,舅舅有话问你。”
小孩很警惕地呆在原地没动窝:“什么事?”
大胡子居然没发火,走到文诺身边,语调很温和:“你是不是喜欢上那个靳成深了?”
“没有没有!”小屁孩手势幅度之大,都快赶上那个他没有喜欢上的人了。
“那就好。”手劲极大的钱导在外甥肩上拍了拍,完全没注意这一巴掌差点把小屁孩压趴下,“这种公子哥儿对感情是不会认真的,你可别让他灌的迷汤给蒙了。”
“公子哥儿?”
钱导冷笑:“圈里哪个上位的明星没被潜过?唯独这个靳成深,任谁也不会怀疑他有什么血泪史,你知道为什么嘛?”
文诺咬着指头:“他爸是当官的?”
其实也不明就里的钱导故作神秘地哼哼着:“说出来吓死你!反正你离他远点就是了!要说还是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靠得住,吴鸣对你不挺好的吗?你看紧点,别三心二意的,哪天给人家撬了去,有你哭的!”
小屁孩不高兴了:“舅舅,你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大胡子扯住就近那只肥肥白白的耳朵:“臭小子,舅舅说的话你给我记住了!你爹妈死得早,舅舅那会儿整年在外边跑不挨家,要不是你鸣哥罩着你小子还不知道混成什么样了!你敢说你不是在你鸣哥自行车后座上长大的?”
文诺捂着耳朵叫唤:“是是是!舅舅你放手啦!我保证做一支强力胶黏牢鸣哥还不行吗?”
“这还差不多。”钱导满意地松开那只已经被自己揪成一块透明红玉的可怜耳朵,“记住,舅舅宁可拍不成这片子,也不想看到你被那个靳成深伤害,明白吗?”
什么叫刀子嘴豆腐心,请看钱贞治大导演。文诺腹诽着,嘴里却乖乖地应声:“明白了。”
晚餐的地点是子皓选的。京城顶级私人会馆,进去一次抵得上普通人家一年生活费,没VIP卡你还进不去。
梅瘦子给钱大胡子打电话汇报用餐地点的时候,嗓音都是抖的:“那啥,钱导你那卡里还有多少钱哇?要不跟赵丫头打个招呼?”
大胡子解决了外甥的终身大事,心情颇佳:“不用,超支了咱们自己垫!大不了我的导演酬金都贴进去!梅迪瑞,对咱们的电影要有信心,到时候拿几个奖回来,那票房还不得哗哗滴!”
您也忒盲目乐观了吧?梅副导一声不吭挂了电话,正在找衣兜放置,靳大明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先说好了,这餐我来请,包括饭后活动。”
这位是一直在后边听着呢吗?梅副导的脸刷一下红到了脖子:“那哪成啊靳先生——”
靳先生笑得很和蔼:“应该的。能与二位合作是成深的荣幸,正好借今天机会好好谢谢您和钱导的关照。”
不愧是官家子弟出身啊,这滴水不漏的做派!梅迪瑞心中感慨,想到飞出去的钞票又飞回钱袋里,不由喜上眉梢胡言乱语:“靳先生做人真是漂亮!能与你合作才是我们的荣幸哪!小诺怎么还没到,我去催一下!”
成深看看门口:“好像不用了。”迈开长腿大步走过去迎接囧人俩甥舅。
☆、第十六章
公元九一O年。夜色已深,驿馆东南角一间客房里仍然透出黄色的温暖灯光。
“呃,今天就讲到这里吧,好好睡一觉,明儿我们就该动身回楚国了。”吴鸣收起手中书卷,搁到旁边桌子上,伸长胳膊,帮小孩掖了掖被角。
文诺被整个包在被窝里像只冬眠的小动物,就剩一张脸露在外面,黑眼睛眨呀眨:“哦。”
这样乖乖的被人照顾才是你该有的样子啊,太多超出年龄的成熟坚强会让人心痛知道么?吴鸣抿了抿嘴角,忍不住抚摸那个光洁白皙的额角:“没关系,昨日之日不可留,所有的伤很快就会愈合,别再为以前的事难过了。”
难过?小孩的眼睛有一瞬间的失神,似乎想起了什么,然后又是这些日子以来吴鸣已经看熟了的灿烂笑容,带着些许傻气:“我不难过,该来的总是会来,该走的也总是会走。”
十六岁。说出话来像六十岁。吴鸣倒有些难过起来,抚在文诺额角上的手掌慢慢向下摩挲,遮上了那对深黑色的眸子。
他的嘴唇与一般男孩子不太一样,轮廓分明而略显丰润,肉肉的让人感觉咬起来一定很舒服。
屋里很暖和,吴大将军却打了个寒战。这是怎么啦?我怎么会对着一个男孩子产生这种念头?
掩饰地干咳一声,吴鸣站起身来:“你睡吧,明儿我会来叫醒你。”
吹熄了灯烛,吴鸣在一片黑暗中走出房间,轻手轻脚滴带上房门。
“他睡着了?”
那个突如其来的低沉声音成功地把吴大将军的汗毛全都唤醒,左手本能地按在了腰间剑柄上:“谁?你?你怎么在这里?”
子皓冷笑着,慢慢走出藏身的角落,来到吴鸣面前,月光照在那张标致的娃娃脸上,七分惊艳三分魅惑:“人是我带回来的,我怎么就不能在这里?”
吴鸣再次干咳:“嗐,时辰不早了,你也睡去吧。”
胸前一紧,吴鸣的衣领已被人揪住,揪的人还满脸纯真,说出的话却让人听得起鸡皮疙瘩:“你是不是对他动心了?”
也顾不得冒犯了,吴大将军猛地一甩,将子皓的手摔掉:“胡说什么呢你?我儿子都快满周岁了,怎么会有那种奇怪念头?难道你就没有同情心吗?我是怜惜他而已!”
子皓被摔得差点失去平衡,他倒也没生气,只是耸耸肩:“你是有儿子了没错,可儿子的娘没了,难道你不是想找个填补的?”
吴鸣气得发笑,逼上一步,鼻尖几乎紧挨着娃娃脸:“要找填补的,找你岂不是更方便?”
一向温和的大将军只将战场上慑人气场泄漏出半分,冷傲世子顿时丢盔卸甲声音打颤:“你你你想干什么?”
“你说呢?”吴鸣决定逗他到底。
“我我我警告你——”
“够了!”吴大将军攥住那只毫无章法击向自己的手腕,“你这醋吃得毫无道理!拿出点世子该有的风度来,别跟一个孤苦无依的弟弟斤斤计较!”
子皓气得呼呼直响,说不出话来。
吴鸣轻推了他一下,放开攥着他腕骨的手,头也不回地沿着走廊离开。
银蓝色月光照在留下的那个人身上,勾勒出一个沉默而愤怒的影子。
冬天的阳光照在人身上,有气无力热量微弱,似乎连一层薄薄的布帘都穿不透。
赶车的马夫表情恹恹,昏昏欲睡地甩着马鞭,时而呵斥着不专心拉车想吃道旁小商贩篮里苹果的驽马。
前方突然传来的一阵喧哗令他振奋起精神,“吁”地一声将马车停了下来。
“怎么啦?”
马车厢里传来一个清亮的年轻男子声音。
“回大将军,前面有士兵在拦路搜查过往车辆。”
那个年轻男子“咦”了一声,似乎有些诧异。棉布帘子被撩开,露出一张温文俊秀的脸:“是什么人在这么干?你没跟他们说我们是楚国来的吗?”
“你就是从天上来的,今儿也要接受检查!”旁边有人接话,“弟兄们给我上,里里外外一个地方也不要放过!”
吴鸣微微摇头,步下马车,挡在那个粗鲁的巡查队长面前。
土包子队长显然并没看出眼前车队之富丽堂皇与众不同,居然动手去划拉吴大将军:“让开让开,大爷要检查!”
在那只熊掌碰触到之前,吴鸣攥住了他的腕骨:“这位军爷且慢,容在下问一句,你们这样搜查过往车辆,究竟是为了什么?”
那位军爷挣了一下,没想到素日引以为豪的力气到了这文弱年轻人手里竟如泥牛入海,不由大骇:“你管得着吗?老子要查就查!快放手!”
“牛五十九,跟你说了多少遍执行公务要态度端正,不可蛮横无理,你又忘了?”
有个声音在土包子队长身后响起来,听上去很年轻。
牛五十九却吓得完全顾不上手腕还攥在人家手里,赶紧单膝跪地:“方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