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时天色已大亮,明媚的夏日阳光透过雕花玻璃的窗扇照进室内,分不清晨昏。
窗旁站着的那个沉默身影却是怎么也不会认错。
“小诺!”
他的黑眼圈似乎更加重了,肤色苍白得似乎可以看到底下的每一根血管,令吴鸣不自觉地抬手去摸自己的脸,想知道是否也如此憔悴。
握住手腕的力量如此温柔,温柔得让吴鸣几乎落泪:“小诺……”
“医生说,我们很幸运。安全气囊打开得及时,护住了重要部位。”文诺低垂着眼皮,吴鸣只能看见他的睫毛在慢慢闪动,“别乱动,你的小臂有轻微骨折。”
“你,一直都在这里吗?”
面对吴鸣饱含希望的问题,文诺似乎有点为难,咬住下唇想了想,点点头,紧接着又摇了摇头。
“小诺——”
文诺忽然急促地打断吴鸣的话头:“别去想那些了,好好养伤。”
这小孩是在害羞吗?吴大帅哥的心不免又是一阵砰砰乱跳:“我说的那些,你认真考虑过了吗?”
“你忘了我说过的话?”那双黑漆漆的眸子盯着吴鸣看了一眼,又转开了视线,“我已经爱上了别人。”
吴鸣呵呵笑了两声,自己都觉得很傻:“你不是当真的吧?这才多久,我不信你的心能这么快就接纳另一个人。”
文诺呼出长长一口气:“我想通了,与其畏首畏尾躲躲藏藏到最后痛悔莫及,不如豁出去痛痛快快爱上一场。至少,可以弥补前生的遗憾吧。”
随着他说出的每一个字,吴大帅哥的脸色由惊奇渐渐变为疑惑:“你在说什么?我一点也不懂!”
“你当然不懂。”文诺低头看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小乌龟,“成深不肯收回去,就先放你这儿保管吧,不知对你管不管用。”
那张皙白清秀的脸此刻看起来如此陌生。吴鸣想了又想,仍然无法接受突如其来的现实:“小诺,你变了。”
“每个人都会变的。”
文诺的声音有些冷淡,转身走到窗边将帘子拉上一半。夕阳将他手臂上的汗毛染成了淡金色,修长单薄的背影落落寡合,看上去有种青春期少年独有的魅惑。
有什么东西忽然堵住了咽喉。吴鸣慢慢闭上眼睛。从未意识到从前的拥有是多么幸福,从未如此渴望这个柔软坚韧的身体,为什么偏偏,是在这彻底失去他的时候?
从病房出来,文诺放慢了脚步,将手机搁在耳边:“之安吗?有件事需要你帮忙。”
医院的走廊里永远光线不足,即使是在阳光明媚的日子里,依旧阴沉潮湿戾气悄然游动。
但终究有一种人,他的热力足以驱散任何阴霾。
逆光的身影,完全看不清五官,却教文诺瞬间忘记了呼吸,手机里传来林助教的询问也因此失去了回应。
“小诺,是你吗?”
相隔千年的问候,忐忑等待着一个心碎的答案。靳成深的辞典里,从来都没有“害怕”这两个字,然而这一刻,他竟然害怕听到对方的回答。
似乎是明白他的情怯,文诺没有说一个字,默默走上前,拥住男人宽阔的肩膀,将脸埋在他的肩窝里。
“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
成深的辞典里,又新增一词——叫做“喜极而泣”。曾经对他而言,男儿流泪是无比羞耻的事,但此时此刻,泪水却无论如何也止不住。
☆、第五十八章
公元九一七年。梁国都城北门外的某处高地上。
“真的要走吗?要不,你再考虑考虑?”
小方将军很想表现出离愁别绪,对面站着的人显然也自认为在扮演风萧萧兮易水寒的角色,怎奈他头顶红色八哥,肩扛五彩袖珍猴,手牵白色猛虎,还有环绕四周的各色珍禽异兽,太过惹人眼目,令人见之则喜,无法蹙眉。
喜感的小道长情真意切:“我要重走当年师父带我走过的路,那些地方你知道的,对不对?”
可续点头。
“我会走得很慢很慢。”郑直握住小方将军双手,“只要你想,总是可以找到我的。”
小方将军的表情很茫然:“是吗?”
小道长拖泥带水前呼后拥的身影在远方渐渐变小,终于再也看不清。而小方将军还站在原地,呆呆地不知想些什么,直到一名下属的声音将他从愣怔中惊醒:“将军,圣上召您进宫。”
可续揉了揉眼皮:“发生了什么事?”
下属摇头:“不知道。不过,圣上的情绪不错。”
都梁虽是苦寒之地,到了春天,却也有大片梨花绕城而开,风卷起凋落的花瓣,仿如漫天飞雪,美得令人窒息。
寂寞吗?终究会习惯。只是午夜梦回时,总是逃不掉他眼中的火焰。
一曲终了,文诺抬起头,望着被枝条分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几片洁白的花瓣轻飘飘落在他脸上,似全无分量。
“我一直不知道,你还会吹笛。”一个男人的声音在林子边缘响起。
文诺苦笑一下:“没什么事,慢慢地就会了。”
男人走近:“你看到我好像也并不惊讶。”
“该来的,终究会来。”文诺攥紧了手中笛子,淡淡应答,“以你的性格,就算明知道危险,也会忍不住要亲自来看过我才作得了数。”
男人那双猫似的大眼睛眨了眨,忽而大笑:“真有你的,文诺!人都说本座心思难测,唯独在你口中闲闲道来全不当回事!”
“每个人的想法,无非跟他的性格相关,终有脉络可循。”
老气横秋说完这句话,文诺只觉一股苦涩泛上心头,难以抵挡。脉络再清晰又如何?你看得到他的想法,却无法改变一丝一毫。
游危揽住小文将军肩头:“怎么?还在想他?爱得这么辛苦,不如早早放弃。”凑到木然不动的文诺耳边,嘴唇几乎就要碰到对方耳垂,“三个月前,我发动政变废了那个老家伙,现在我才是草原之王,如何?跟我走吧?”
文诺侧转头望着那张艳丽无匹的脸,摇摇头:“不。”
被拒绝得如此干脆利落,游危不免有些着恼,但时光已经教会他在适当的时候耐心:“别那么快做决定。我会容你在心里给他留一方地,你的一切要求,只要我办得到,都会满足你,你上哪儿找这么好的如意郎君?”
藏在严谨温文外表下的囧性发作,文诺直愣愣答道:“我可没办法接受一个女人脸的家伙照应。”
游危大人的耐心瞬间消耗殆尽:“你小子还真是欠扁!十分欠扁!!”他看上去似乎真的想动手,所幸在最后一秒停下了。运了半天气,总算松开了拳头,在文诺似笑非笑的脸上轻轻拍了拍,“好吧,我知道你是故意想气我,本座偏不上你这个当,三天之后,我再来听你真正的答复。”
枝桠摇动,漫天飞舞的花瓣像一场急雨,骤来骤去的男人像阵风刮过,消失在荒郊古道。
访客这东西,有时就像雨水,你想它来时没有,你不想它来却接接连连不断,明显旱涝不均。
文诺在都梁的府邸与在都城时一般简陋,由于少人打理显得杂乱而冷清,唯独院子里一株迎春花生得茂盛已极,在无人理睬处顾自开得烂漫,像一个自得其乐的小孩。
甫一进门,就见一匹黄鬃大马挣脱了缰绳,眼看就要啃上那金黄色花丛,文诺不由大喝一声:“这是谁的马?放肆!”
有人忙忙地上去牵住了马缰,文诺仔细看去,却是不认识的陌生人。
“抱歉来得冒昧,实在是想你了。”
那个男人说话的声音柔和而清澈,却将文诺震得浑身一颤:“鸣哥?”
慢慢回转身,那张微笑着的脸一如从前,月光般温柔。
侍卫牵着马,过来恭敬施礼:“马已在此,请文将军发落。”
没想到他们如此郑重其事,文诺有些惶惑,连忙摆手:“没事没事,你下去吧。”
那侍卫看了看吴鸣,方才退了下去。吴大将军微微一笑,很自然地捉住文诺右手:“走吧,我们进房里慢慢聊。”
☆、第五十九章
公元二O一一年。
脚上的伤已经基本痊愈,文诺却已经养成了慢吞吞走路的习惯,加上本来就有的驼背,常被师弟们嘲笑说他背影超像学院里的帕特老教授。
这样的背影却还是有人能一眼认出。
被从后面一把搂住胸腹,文诺吃惊地转回头,正对上一张笑盈盈的脸,不由也眉开眼笑:“你怎么来了?”
与上次见面相比,李东行略微瘦了一些,气色却好很多:“来看你啊。怎么,不欢迎?”
还是这么不饶人。文诺摇头笑笑:“当然欢迎。”对着东行身后点头致意,“你好。”
这段时间与东行焦不离孟的招一来淡笑着也打了个招呼,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飞机进入市区上空,开始减速,空中小姐微笑着提醒乘客各类注意事项。
游危根本没去听那美女说话,兀自气哼哼敲着座椅扶手:“MD小坏蛋看着又闷又呆,居然还吃香得很!这么快就找到接手的了!”
旁边座位上肩宽臂壮的保镖笑弯了眉眼:“怪得了别人?谁叫你舍不得赚钱生意,非得做完那两笔订单再走?”
“总得把手头的事情理清楚吧,说得好像我是财迷似的!”游危瞪了张正楷一眼,“我哪知道那靳成深会二话不说丢下一切跟着小诺跑过去?”
正楷得意地摇头晃脑:“所以说嘛,你还是爱得不够深!要你放下一切去陪他,还是做不到,对吧?”
游大人忽然抬手在保镖脑门上敲了一下:“你丫什么时候变恋爱专家了!说,是不是从那个姓李的那儿贩来的?”
大熊捂着脑门,无限委屈:“什么姓李的啊,人家是好人!”
游危白他一眼:“喝了三回酒就是好人了?到你这儿好人还真容易做!”
机身在下降,耳膜里充满嗡嗡声,大熊在发出无声的抗议,游危撕开一包航空公司赠送的坚果,卡兹卡兹大嚼起来。
小诺,你现在在哪儿?在做什么?
“啊嚏!”
正在研读厚本教科书的张庭兮抬起头:“又感冒了?早点回去休息吧。”说着探手去摸文诺额头。
手伸到半途,被人打掉了。张庭兮回头,王俊正对着他嬉皮笑脸:“别动手动脚的,小心师兄的男朋友找你算账!”
“要算账的话,第一个就该找你这个多动症患者!”
文诺丢下斗嘴的两个小师弟,走到坐在练习室角落的东行身边:“是不是觉得闷?”
东行的眼神瞬间由灰暗转为闪亮,像触发了电源开关:“可以走了吗?”
“哎………”文诺正在考虑怎么回答,却忽然发现由门口进来了两个人。
全世界都聚到这个城市来开会了吗?
兔子先生在门口踟蹰,愤愤不平:“这小子也太傲慢了吧,见了熟人连招呼都不打!”
旁边的流氓警察宽慰说:“也许他只是害羞。”
同样身为熟人的另外两位反应要比文诺大得多:东行跳起来挥舞着双臂,招一来则干脆连手里喝水的杯子都给摔了。
“你们怎么也来了?”
面对东行的热情发问,音响师有些犹豫,挠了挠后脑勺。郑直替他回答:“录音室有一部分设备需要更新,可续想来这里找厂家定制。”
“那么你又是来做什么的?”
忽然从他们身后又传来一个声音。
流氓警察回头,咧嘴笑了:“我?万里迢迢,我怕小兔子迷路。”话音未落肋骨上就挨了小兔子一肘击,疼得发出一声狼嚎。
练习室内登时一片哄闹。那群惟恐天下不乱的小师弟们都围了上来,七嘴八舌胡说八道动手动脚。
子皓看着他们起哄,冷冰冰一笑,向后退了两步,正好挡住了想趁乱溜边逃走的文诺。
“呃,那个………”
“什么这个那个!”子皓斜了他一眼,“别忘了我们的约定!”
文诺拿手背揩了揩下颌滴落的汗珠:“对不起,我……”
子皓手掌铁箍般攥住文诺手腕,不由分说拽着他向外走去:“少废话!跟我走!”
一个高挑的身影慢悠悠拦在了他们前面:“去哪儿?文诺同学,练习没完成不许走。”
子皓噎了一下:“你是谁?”
林助教抄着手,一脸的惫懒:“不认识我吗,甘总?我可知道你,趁着你哥不在,想撬他墙角?”
甘总太阳穴都鼓了起来,咬住牙运气。
之安完全无视他的反应,转向文诺:“你也是的,靳成深要黏着你就由他呗,赶他去LA做什么?弄得有人乘虚而入?”
“不关我事,他和舅舅是那个独立电影节的特邀嘉宾。”被指责的文诺很无奈地解释。
子皓手指一紧:“你到底在想什么,明明答应我离他远点的!”
文诺正悄悄地把手指往外漏,这一抓被扯了个趔趄,跌靠在对方肩膀上,不由皱起了眉头,担心地看看练习室里人群。幸好,流氓兔与师弟们聊得热闹,没人在注意这边。
之安摇头:“甘总,有你这样霸王硬上弓的吗?人家不想和你牵手,看不出来?”
子皓顺势揽住怀中人腰背:“不用你管!跟我走!”
真是固执啊。文诺叹口气:“放开我。”
“你说什么?”子皓火大了,攥住文诺肩头吼叫,“骗人的家伙!出尔反尔!你答应跟我交往的!”
“我改主意了,不行吗?”文诺被摇得差点咬了自己舌头,忙抬手按住对方胸口。
子皓气得七窍生烟,手往上移,捧住文诺的脸,对准他吼:“不行!”
两人姿势一时有些滑稽。
林助教在旁边干咳一声:“喂,你们要打架到外边去,这个样子,被我的学生们看到了影响不好。”
甘总虽然暴躁,到底是生意场上打滚的人,转起弯来快到让人目不暇接:“谁打架了?文诺,你等着,我会再来找你算账的!”威胁过了抬腿就往外走,步履匆匆。
留下的两人各怀心思,发了好一会儿楞。终于,还是文诺醇和的声音打破沉默:“你这样看着我干嘛?叫你帮忙查的事怎样了?”
☆、第六十章
公元九一七年。
清晨起就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无休无止,在天地间拉上一道白茫茫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