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多不好意思!下回可不能这样了啊,大家都是朋友嘛。”
他迅雷不及掩耳地将钱塞进兜里,生怕刘阿毛反悔,转身就跑。夏明若追上说:“爸,你也太没出息了啊,就为了这么点儿钱……”
“这么点儿钱?”夏修白激动得满脸放光,“自从娶了你妈,我身上就从来没超过五块钱去,连工资都是她到厂里帮我拿的!有钱的感觉多好,多充实!”
夏明若说:“有我妈在,就算有钱你又敢干什么呢?”
夏修白停下脚步,扭过头去悲凉地说:“这点儿我倒是和刘阿毛惺惺相惜。”
夏明若伸手说:“给我吧。”
“干吗?”夏修白捂紧口袋,“要还给人家?”
“谁说要还了,”夏明若说,“分我一半,我去书店把那套《中国通史》买了。”
大叔打发了刘阿毛,走过来说:“你们爷俩黑吃黑比道上的大贼小贼专业多了。不过拿就拿吧,就当是追宝资金,反正那厮也不是好东西。”
“看上去倒不是很坏啊!”夏修白拿了钱,对人家有好感。
大叔笑着摇头:“坏人哪能写在脸上呢,他是此地有名的文物贩子,如果能再多见点儿世面,说不定还能当上最大的。我猜想那两件宝贝绝不只卖了八百块,这八百只是他用来堵咱们的口的。”
“张柱是下家这件事他可能骗我们吗?”
“谁知道,姑且信着吧,也没别的线索了。”大叔皱眉说,“不过张柱我也不认识啊,该怎么找呢?”
夏明若说:“别想了,先去看看王新和豹子。”
今天正好是梅雨的间歇期,天气闷热潮湿,大街上挤满了乘凉的人群,竹椅条凳塞得都走不动路,还有些大人小孩干脆就睡在街上,到了后半夜露水重时才夹着席条逃回家去。
王新就挤在这些人中间,跟人借了张小板凳坐着,一看见夏明若他们,就跑过来说他等了好长时间,可惜再没看见那老头儿。
这也是意料之中,他们带上王新去找豹子,豹子倒是收获颇丰,摁住了好几个老头儿。
老头儿们怨声载道,不停央求说:“同志,小伙子,放我们走吧,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啊!”豹子不听,把他们整齐地捆在墙根下面,等王新来了挨个儿指着问:“是这个吗?不是?看清楚了?那是这个?又不是……”
大叔说:“都放了吧,头道贩子现在抓住了也没什么用了。”
豹子问:“后面有线索了?”
大叔点点头,又摇摇头:“管他的,先找地方睡觉。”
他们就准备睡马路牙子上,王新突然说他知道一个好地方。于是几个人就跟着他往电影院走,从影院后台那边的破窗子里翻进去,一直走到舞台上。舞台上积了点儿灰,不过没关系,再把幕布扯下半幅,能铺能盖正好睡觉。
夏修白说:“这里好,这样就不怕突然下雨了。”
王新说电影院传达室里就住着一个看门老头儿,六十多了,晚上根本不巡夜,他每次来城里都睡这儿。不过就是没风,有点儿热。夏修白说:“忍忍吧,出门在外,哪能样样顺心呢。”
另外三人是长期野外工作者,恨不得在坟坑里都能睡着,压根儿没意识到这个问题。夏明若和豹子齐声喊:“抓紧时间,养精蓄锐!”喊完倒头就睡,三秒钟过后就再也晃不醒了。
大叔勉强坚持了一根烟时间,念叨了几声“张柱怎么找呢”,也睡过去。
夏修白没这么好打发,他老觉得身上痒痒,怀疑幕布里有臭虫,继而又担心找不到张柱,后来干脆坐起来想办法,结果真让他想到一个。
第二天是周末,一大早儿夏修白就在街角守着,给每个经过的小孩都发一毛钱,嘱咐他们看见了张柱就回来告诉他,然后再追加一毛。
夏修白想,这个小县城里总共才住着两三万人,还不如个大型工厂,居民们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拐弯抹角都有点儿亲戚朋友关系。张柱既然是县城里着名的二流子,估计认识他的人绝不会少。
张柱果然没有逃过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不大会儿就有十来个孩子排着队领赏,说张柱正带着一小妞在人民饭店吃早点。
夏修白赶紧把还在睡觉的都拉起来,孩子们带路,浩浩荡荡往饭店去。夏明若先跑进去探风,转一圈出来后哭了。他抹泪说:“在吃蟹黄小笼包,最高级的那种,那女的长得跟黑旋风似的也吃蟹黄小笼包,太糟践小笼包了!我堂堂一个××大学的大学生,知识分子,这辈子也没吃过蟹黄小笼包!蟹黄小笼包它……咬一口……蟹黄它……小肥肉它……汤汁它……”
夏修白赶紧安慰说:“走走走,给你买,爸给你买行不?”他进店一看,两块钱一笼,他立刻迟疑了,“这么贵啊。”
夏明若又号起来。
“我买!我买!你这倒霉孩子……”
大叔奸笑着提醒:“修白贤弟,别忘了这儿还有三人呢。”说着两手往柜台上一拍,吩咐营业员,“先来十笼。”
夏修白捂脸痛哭。
他们这边动静大,好在店里人多,张柱和女友并没有注意他们。张柱是个瘦长的年轻人,长得奇丑,和他那女朋友倒是般配。
小笼包很快端上来,夏明若咬得满口油,含混地说:“别去看他,等吃完了再理会。”
他爸问他:“好吃吗?”
夏明若点头:“好吃。”
夏修白便把自己面前的那笼也推过去:“多吃点儿。”
大叔问他:“你怎么不吃?”
他捧着豆浆就着油条说:“这价格,看着我就饱了。唉,真是怪事,我小时候可会享福了,燕窝都不知吃过多少,还特别喜欢江鲜湖鲜,比如长江的刀鱼、太湖的银鱼、阳澄湖的螃蟹……”
夏明若说:“是社会主义改造得好。”
“嗯,”夏修白点头,“其实现在也不错。”
他用筷子点点儿子,说:“你有蟹黄小笼包吃应该觉得幸福。你知道吗?你妈当年生你的时候正逢饥荒,我们三个在老家。那时候老家人连米糠都吃不上,野菜也挖光了,树皮树叶都让人给啃了。我和你妈都是北京户口,属于逃荒的,不能去生产队拿工分,更不能占家里人的口粮,我可以挨饿,但你妈怎么行?后来我想了个办法,天天半夜起来在河塘里摸河蚌,摸螺蛳,摸小鱼小虾,有什么捞什么,回去给你妈煮汤喝,你妈喝不完我再喝。这还得偷偷的,因为河也是公家的河,万一被发现了要被扣帽子的,全家都得跟着倒霉。”
说到往事,他轻轻叹了口气:“你说河蚌、螺蛳那些东西性多寒凉啊,一个产妇怎么能吃呢?但是没办法,困在北京更饿……不过世事难料,其实那些东西全是高蛋白,不但下奶,而且催肥,你看你妈现在胖的。其实你妈年轻时可美可苗条了,四九城绝对是数一数二的。”
夏明若说:“爸,这点你别吹了,我见过我妈年轻时候的照片,不比现在瘦,再说瘦子敢叫杨玉环吗?”
大叔打断他们父子的谈话,指着张柱那边说:“他要走了,豹子,快跟着。”
豹子迅速把第五笼的最后三只小笼包塞进嘴里,跟着张柱跑了出去。
※※※
“快吃,别浪费。”大叔催促夏明若,“你放心,有豹子在,谁也跑不了。”
豹子跟踪着张柱和女友走了几条街,到了人少的地方,突然侧插上前一拳就把张柱揍倒,紧接着把他往一条更僻静的小巷里拖,那女的见情势不对,尖叫着转身就跑了。
张柱抱头喊:“别打我!别打我!不关我的事!”
豹子说:“我还没开始问呢,你怎么就知道不关你的事。”
张柱说:“我知道你要问的是什么,那两件东西我已经转出去了,我就是一个普通人,不敢留着那东西。”
这时其余人也陆续到了,夏明若上上下下地摸张柱的口袋,虽然没有文物的线索,但竟然掏出两千多块钱的外汇券。外汇券是稀罕玩意儿,如果货币也有发言权的话,外汇券少说也是人民币的两倍,兜里有一百块人民币不算什么,要是有一百块外汇券,那就是款爷了。
夏明若嫉恨地把钱塞回去:“早知道二流子这么有钱,我当年就不考大学了!”
张柱喊:“你们不是便衣吧?别吓我!”
大叔把他的脸摁在墙上,在他膝窝狠踢一脚:“说吧,转哪儿去了?”
“哎哟!这……这我不能说啊,都答应人家了。”
豹子闻言上去抡圆了就是一个嘴巴,打得张柱半边脸都肿了:“说不说!”
“哎哟喂!”张柱捂着脸带着哭腔说,“我真不能说啊,这是规矩……哎哎别打了!别打了!大哥我求求你了!好痛啊!我这副身子骨受不起!”
豹子放下拳头,瞪眼盯着他。
“可这规矩……别打!!大哥,是真的,我要是说了,他们也不会放过我的。”
豹子冷笑了一声,转向大叔说:“师父,现在有些人就是他妈的贱,非得挨顿胖揍才痛快。”
大叔苦口婆心地说:“我就说过那些电影啊书啊不能多看,看多了就老误以为自己也坚贞不屈。你麻利些吧!”
豹子兴致勃勃地撸起袖管,张柱倒在地上蜷成一团哭起来,一张长脸上又是泪又是汗又是泥,原本就丑,这下更是没法看了。一直没说话的夏修白突然幽幽地叹了口气,说:“宇文兄,豹子老弟,你们这样不好,太粗鲁了。”
他蹲在张柱跟前,用比平常还要温柔得多的语气说:“小同志,我代他们向你道歉,你走吧。”
夏明若拉住他的胳膊,夸张地喊了声:“爸爸!”
夏修白说:“让他走吧,他也不是坏人。我看文物是追不回来了,何苦在这儿欺负人家呢。”
张柱仰头望着夏修白,哆哆嗦嗦,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夏修白冲他笑了笑。张柱赶紧爬起来说声“谢谢”,刚要走,夏明若在身后突然以轻微但又能听见的声音说:“爸,你这样是在害他……”
张柱停下脚步,夏修白满脸融融的笑意说:“走啊。怎么了?”
张柱迟疑地迈开腿,夏明若又说:“瞧,这下可真是没救了。”
张柱不走了,转回来问夏修白:“你们在说什么?”
夏修白先是装腔作势不肯说,等人家央求半天,才轻轻地叹口气,说:“你以为他们是在逼问文物的去处,其实他们是在救你。那两件东西是我们偶尔得来的,起初并没有多想,后来才知道它们有古怪。”
他观察着张柱的脸色,用关怀备至的口气问:“你没事儿吧?”
见张柱木然地摇头,他便继续:“等我们发觉时,我们吓坏了,正准备把这两样东西埋到无人之地去,谁知一个不注意,就被人偷偷带到了县城,然后就辗转到了你姐夫,还有你手里。我们追查,并不是因为不舍得,而是实在不能让那两件东西留在人间。”
“你昨晚也见过你姐姐的情况了。”夏明若冲他爸挤挤眼,接着说,“她是运气好,只看了盒子,如果还照了镜子,长则半月短则十天,你就要操办姐姐的丧事了。”
张柱说:“咦?那镜子不是锈……”
“看起来是锈的而已。”夏明若打断他,“我告诉你从古到今摄魂镜都是做成锈的、黑的、钝的,要不怎么骗你们这些傻帽儿呢?不过实际上但凡接触过摄魂镜和锁魂盒的人……咳,好了都说完了,你快走吧,免得我们改主意。”
张柱急道:“不是,那……”
“走啊!”豹子吼他,“难不成你舍不得我?”
夏修白招呼说:“宇文兄,豹子,儿子,我们也走吧,再晚就赶不上回省城的汽车了。”
这四个家伙装模作样往前走了二三十米,大叔悄声说:“别信,你过了啊,你看你编的都是什么名啊,评书听多了吧?”
夏明若也懊恼:“编顺口了,不过他好像挺相信的。”
“你小子胡乱发挥,这下让我们怎么接?”
张柱望着他们的背影迟疑半刻,追上去:“我……转给马明慧了,就是刚才那个女的。”
“她原来不是你对象?你怎么不早说?!”豹子回头吼道。
张柱抹去冷汗哆嗦起来,他害怕,他是个色厉内荏的人,平时在县城里欺软怕硬,真正做起事来却是脓包一个。他的确是头一次参与倒卖古董,要不是昨晚上喝多了酒,要不是他姐夫刘阿毛突然拉他进来,借他十个胆也不敢沾文物。
据他说马明慧虽然只有三十多岁,在本地却是个“路子”,所谓“路子”就是和跨国文物走私集团有联系的人。马明慧原本经常从刘阿毛处淘货,谁知刘阿毛昨天晚上受了老婆中毒的惊吓,竟然把东西转给了他这个小舅子。马明慧不甘心走空,当晚就找到了他,允诺以高得多的价格收购,而且是用外汇券。张柱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他拉着夏家父子不肯放,追问接触过那两件文物的人到底有什么后果,那俩家伙故意吊着他,光说些什么以后你就知道了,把张柱急得不行。
豹子问张柱:“那女的住哪儿?”
大叔说:“他知道个屁!快去找刘阿毛问。”
刘阿毛还在医院陪床呢。他老婆醒是醒了,但是整个人都变成了青色,连眼白都微微泛蓝,远看就像座粗胖的青铜像。刘阿毛气色灰败,头发蓬乱,满脸是纵横交错的指甲印。
他是真对那两件文物死了心,想也不想就说出了马明慧的住址,还告诉夏明若他们,马明慧的弟弟马明伟是县卫生局的驾驶员,经常偷用公车接送马明慧出入县城。
“你们若是想追回宝贝,那就得抓紧,马明慧说不定今晚就会转移。”
夏明若他们赶紧跑到马明慧家楼下蹲点。马明慧这种文物贩子,向来深居简出,但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贼总是有办法。
大叔说:“就盯着这女的,快把茶场那帮哥们儿都喊来帮忙。”
“怎么来?没车啊。”
“屁个车!坐拖拉机也要赶过来!”
到了晚上六七点,那帮哥们儿果然排除万难地进城了。小史看见大叔和豹子便叫:“咦咦?这不是李师傅吗?您从罗布泊回来啦?”
大叔笑着说:“回来了,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