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吃是吧”,白嘉取了筷子自顾夹菜:“待会儿饿了,可别来找我”,他虽已用过,但再吃上一份也是完全无碍的,自打来了这,他这胃就越发像个无底洞,倒再多东西也似填不满。
庞祝不瞪眼了,眉毛一耷拉,脸就整个垮了下来,可怜兮兮的,白嘉心里暗笑,左右无事,逗逗小胖子还是蛮能打发时间的,也不知是不是处的长了,原先只任他逗趣的人,已有胆子跟他闹了。
此时正值饭点,玖号斋舍内的其他三人却已准备上塌小憩,只有庞祝和他的书僮还在书案旁对坐着,屋内的饭菜味还未散去,对于吃饱了的,闻着并不好受,所以当有外人过来窜门时,那三人虽不多说,但脸色明显不好。
白嘉都瞧在眼里,却并不多言,他把视线转开,望向那几个不请自入的熟人。这还是年后戏耍过他们一回后,头一次见,其中有两人应是和他们同一个院的,但之前并没见着,书僮倒是在厨房碰过面,却并不熟络,就是点个头完事的那种。这次一行人来了四个,少了苏应天,听说是提早入了太学,想来以后是不大会来寻事了,这倒是个好现象。
“元宝,怎的皱巴着脸,是哪个欺负你了不成,说与哥哥们听听”,说话的是方习文,这人是个爱出头的。
庞祝却恍若未闻,只嗅了嗅鼻子,然后眼珠子就定在书僮拎着的食盒上,挪不开了。
见状,方习文给那书僮递了个眼色,然后又冲白嘉瞟了一眼:“你这个一瞧就是手脚不利索的,跟钱儿和锭子没法比,哥几个想着你定是吃不好的,这不就让平安现烧了碗肉给你送来”,完了还不忘自夸道:“还是哥哥待你好吧”
食盒打开,里头是一碗四喜丸子,个个有拳头般大,庞祝当即就拿起了筷子,眼巴巴的,就差流口水了,白嘉也不拦他,有的吃不吃,那叫傻,至于那些挤兑他的话,看在今儿这顿肉上,他只当没听见。
庞祝吃肉很专心,基本整个心思都掉里面了,不管谁来跟他说话,都是听不见的,那几人应是知晓这点,就在旁干看着,不时也往白嘉那扫几眼,一脸不善,白嘉只做没瞧见,专心给人添菜。
就着饭,庞祝把四个肉丸子都吞进了肚,连带着旁边的小菜也吃了不少,待他搁了碗筷,一旁早等的不耐烦的少年人才迈步上前。
刚要说话,白嘉却突然开口说道:“几位少爷,该回去歇息了,别让斋长瞧见了挨板子,再说”,他往斋舍内扫了一圈,提醒道:“别扰了他人”
“……”,好想揍人。
把人打发走后,白嘉收拾好了书案,也回房午睡了,却不想,刚躺下不多久,就有人过来寻他。
“你去瞧瞧你家少爷,太吵人了”,来人是玖号房的,应是个平民子弟,刚从塌上爬起来,眼还惺忪着。
不过一日,白嘉已然瞧出,这玖号房的,都是双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呆子,能扰得他们亲自上门,定是不寻常。
白嘉也不耽搁,越过人就跑了,但见高高拱起的被褥翻动的厉害,带的卧榻嘎吱作响,不时还有哼唧声传来,他忙掀了被子,把扭着的人翻正了过来:“这是怎得了?”
“痒!”,庞祝一脸要哭不哭,手不停往身上抓。
顺着撩起的里衣,就见原本白皙的皮肤上不知怎的起了层红色的小疙瘩,密密麻麻的遍布整个后背,肚腹处也有一片,因着顺手,已经挠出了血道子,这是过敏,在这叫起藓。
“你吃虾了”,庞祝对虾过敏,这事儿在他确定要跟着来书院的几天,钱儿和锭子见天的跟他唠叨,所以,一瞧见那些成片的疙瘩,白嘉心下一咯噔。
庞祝痒的难受,又委屈,带着哭腔说道:“我没有!”
白嘉捉了他的手,不让他挠,自己腾了手给他顺着,心里已有了数,就说宴无好宴,那几个哪有这等好心,这事怪他,没留心,只以为每日问过厨娘菜色就不会出事,却忘了提防人心。
庞祝舒服了,哼哼着平息了下来。
白嘉抱着人,分身乏术,看了眼屋内,只刚去寻他的那个小少年仍未上塌,拿着本书似要温习,忙道:“这位小哥,能麻烦去请一下大夫么?我家少爷似乎是起藓子了”
那少年虽似不愿,但终究在白嘉灼灼的视线下起身出去了,不大会儿功夫领来个人,却是个上了年纪的妇人,慈眉善目的。
那妇人上前端祥了片刻,又问了话,才道:“无多大事,好生休养两天自当痊愈,可就是要盯紧了他,别让他乱挠,仔细日后留疤就不好了”,说完又给拿了个药瓶出来:“这是外敷药,一日两次,敷药期间,饮食需清淡”
白嘉一一记下并当即给庞祝用了药,那药是膏状的,带着点淡绿,里头应该含了薄荷,闻着有股子清凉味,小胖子扭了扭,把头一埋,当下就睡了。
早春天冷,白嘉掖了掖了被子防着漏风,怀里的人却没敢放下,这膏药都在背上敷着,一躺就完了。
等他结结实实的抱着人靠坐好后,抬头就见那老妇人早已不见,于是他便冲坐在斜对过的小少年打听:“书院的大夫都不收诊金么?”
那小少年瞧了瞧白嘉怀里那一大坨,脸不似先前那般板了,也难得回了话:“那是山长夫人,学子们都管她叫秦大娘,最是和善,你不必讨问诊金之事,大娘行的都是义诊”
白嘉了然的点了点头,又问:“这位小哥怎地称呼”,这个斋舍是刑管事使了银子新调的,据打听,里头没有那仗势欺人的,只年岁稍小了些。
那小少年翻过一页书,并不抬头,只说:“我姓王”,顿了顿,又说“莫在打扰我看书了”
啧!性子可真够闷的,白嘉也不恼,搂着手里肉肉的散发着热乎气儿的一团,眯起了眼。
因着身子不爽利,白嘉去斋长那替庞祝告了假,这本是寻常事,那斋长却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的说了些酸话,要不是亲见着山长夫人过来瞧了诊,这人怕是要扒了衣物看清了才罢休。
白嘉不解,猜想着,难不成刑管事调斋舍的时候把这人惹恼了,亦或是银子使的不够?直到不久后,他们被迫离开书院时才知晓,原来只因庞祝课业不好,不得这人喜欢而已。
斋舍内,庞祝正在发呆,白嘉搬了把椅子到床头,又从书案上取了本书递过去:“闲着也闲着,看会儿书吧”
庞祝裹着被子一骨碌滚进了里侧:“我再睡会儿”
“睡了一下午了,起来”,白嘉连拖带拽的把人挖了出来,把书塞了过去:“小考不过,不仅要挨罚怕是连饭都用不上了”
书院一般是一月三小考,三月一大考,若小考一次未过,减下月三分之一份例,挞十,若小考二次未过,再减下月三分之一份例,挞二十,若小考三次未过,下月份例扣光,挞二十,累挞二十。所谓累挞,便是书僮一并受罚,要挨二十戒尺,这便是无妄之灾,想想都让人心塞。
庞祝有一下没一下翻着手里的书,白嘉看了看外头的天,明明早上还敞亮着的,这会儿却阴了下来,还起了风,打的窗棂子‘啪啪’作响,他起身关了门窗,点了油灯,再回到塌前时,就见庞祝两眼发直,不知神游到哪去了。
白嘉前世也不爱念书,自然知晓这一拿书就发呆犯困的习惯不是一时片刻就能板正过来的。他盯着庞祝的脸想了想,然后抽了书,自己坐到了书案前。
庞祝回了神,瞧见空落落的手,扭头见白嘉抓着笔在他的书册上书写,不由伸着脖子好奇道:“这是干啥?”
白嘉下笔神速,不过片刻就搁了笔,吹干墨汁后,他把书重新塞回庞祝手里:“自己看”
蒙学的书册留白很多,就见底下,每四行都添了字,那字略有些大且丑,好在还辨认的清。
庞祝把书凑到跟前,一边瞧一边念:“风干鸡,炖烂蹄子,蒸烧鸭,狮子头,爆鳝段……”,越到后面,嘴巴里的口水就含不住了。
“这些都是奖励”,白嘉取了块巾子递过去:“每段句子对应一种吃食,你只要把句子背下来,就给你肉吃”
庞祝还在挣扎:“定要背么?”
“你说呢?”,白嘉去捏庞祝的脸,那脸肉的很,也嫩,一掐就红。
庞祝被扯的嘴巴变了形,口齿不清地问道:“若是都背下来了,这些吃食都有么?”
白嘉点了点头:“嗯!”,只不知厨娘会不会做,若是不会,那他也没法子。
“那我背!”,庞祝顿时眼睛晶亮,从榻上跳下来,披了外衣芨了鞋往案前一坐,书一摊,摇头晃脑的念道:“昔时贤文,诲汝谆谆,集韵增广,多见多闻,观今宜鉴古,无古不成今……”
这是本增广贤文,现下正当学的,篇幅很长,古文都是不分段的,他便胡乱划了,只标记了前五页。白嘉满意的瞧了会儿,为自己的机智点了个赞,然后便不再打扰,溜达着往厨房去了。他却不知,教事考校不仅听背也需听讲,这在他之后挨了板子就知晓了。
厨房门一开,打眼就见五个联排灶,外带俩个泥炉,案板上堆满了新鲜的食材,大都是萝卜白菜,也有鱼肉,量不多,待分了就更少了。
“怎这么早来”,厨娘是个三十左右的妇人,腰圆膀肥,嗓门也不小,看见他乐呵呵的:“我这饭菜还没下锅呢”
白嘉嘴刁爱吃肉,和庞祝差不太多,可他又不下厨,因此在进了书院吃了顿寡淡的饭菜后,就想着要跟厨娘套套近乎,之后,在他的刻意讨好下,两人就走近了不少,该张口的时候也不端着:“婶子,我想托你个事儿”
“有事就说,别磨蹭”,这厨娘说话爽利,就跟他做饭一样,大锅大灶一顿炒,分分钟齐活。
“我家少爷口重,这几天吃的清淡,人都蔫巴了”,白嘉从怀里掏出个荷包来,递过去:“我想让婶子给开个小灶”
这院里的书僮,大都是要加灶的,食材都是托了厨娘买,也出些跑腿费,但像白嘉这样需的加工的,还是独一份,所以他给的要多些。
“还当啥大事,这事婶子应了”,厨娘也不扭捏,伸手接了,也不看,直接往衣襟里一塞:“今儿想吃啥?”
“今儿先不用了,待晚些我问了再给你个准信,等明儿做了也不迟”
厨娘麻利的把一筐萝卜都切了,然后去捞鱼,那鱼离了水还活蹦乱跳的,带起的水串子甩了白嘉一脸,腥味就直往鼻子里冲,以前他闻不得这个,现在倒觉得还好。
厨娘举起了刀,刀背冲下,只听‘啪’的一声,那鱼就挺尸了,之后去鳞挖腮破肚挑内脏,待重新把鱼扔进桶里,那鱼竟还无事般在水里来回转了几圈,白嘉啧啧两声,稀奇了会儿,又跟人闲了了片刻,才离来厨房。
出的门来,他便往院外走,此时天阴得厉害瞧着像是晚了,其实只到未时,周边儿静悄悄的,书僮们都不在,也不知是不是那晚立威狠了,还是别的啥,他被人孤立了,都没人理他,有事也都撇了他,实在是让他无聊的紧。
枫华书院占山而建,院内古木高耸,假山林立,小道悠深,瞧着景致不错,但于白嘉来说有些眼晕,他有些路痴,一见这些就瞎,他转了几圈,渐渐有些辨不清方向,正待掉屁股走人,就听得有喧嚣声隐隐出来,似乎离得还颇远。
寻着声音,他左转右拐的进了处小花园,那花园挺偏,都能见着外墙了,院内立着两座假山,呈拱装连着,声音便是从山后传来的,白嘉耳朵好使,他已听得这些人在干啥,打马吊,一种纸牌麻将,庞宅的女眷们也是极喜欢的,规则比之前世的简单,容易上手,可做娱乐亦可作赌博。
书院的作息是上五天课休沐半天,这半天,只够来回往山脚跑几趟的,想花银子寻些乐子却是不能。学子们还能入书阁看书打发时间,书僮们却都闲的长毛,无法,便都凑一块儿戏耍了,之前说过,陇朝的玩乐都是添彩的,有了银钱往来,这耍着耍着,就都上瘾了。
果然,穿过山洞,就见十几二十个书僮分堆儿坐着,铜板儿碎银子散了一地,个个吆喝的兴起,连莫名多了一人也悉数不知。白嘉一一瞧去,但见都不是自己院里的,其中年岁大的约莫有二十,想来应是大学那一拨的。
正瞧着,肩膀忽然一沉,转过头就见身后站了一人,比他高一头,皮肤黝黑,嘴角长了胡子。
“哪来的小子,面生的很啊”,那人把他从头到脚扫了一圈。
白嘉缩了缩肩膀往一边侧了侧,低声说道:“西院来的”,所谓的西院就是小学斋舍区,大学斋舍都归拢在东院。
“那你可真能走的”,男人嗤笑一声:“既然来了,就好生玩几把”,说着扣着人肩膀往里带,那手死紧,白嘉忍住了没一脚踹过去。
有人起哄道:“二黑,又欺负小孩儿”
那叫二黑的一屁股踹了过去:“边儿去”
那人忙站了起来,给空出了一位子,二黑双手一拍,白嘉顺势坐到了地上,引得一群人哄然大笑。
白嘉唯唯诺诺的缩着:“我就是走错地儿了,这个我不会玩儿”
“连马吊都不会?”二黑显然不信,眼一瞪就露了点凶相来:“莫不是戏耍于我”
白嘉忙连连摇手:“没,没有,是真……”
话没说完,就被打断了,“不会也得会”,二黑坐在下手,洗了牌往白嘉跟前一拍:“银子先拿来”
迫于淫威,白嘉从掏出个荷包来,刚拿出来就被二黑一把抢过,拉开束口的绳子,倒拎着抖了抖,骨碌出俩块碎银子。
周围几个瞧了又是一阵大笑:“怎就这些?”
“我就只这两块儿”,白嘉畏畏缩缩的捡了银子就要往回装,却被二黑一把打掉:“抓牌!”
没法子,白嘉磨磨唧唧的伸了手,然后瞧着手里的牌一脸茫然:“这要怎打?”
申时鼓声闷闷的响起,学子们放课了,所有人甩了牌从地上跳起来就跑,二黑跑了几步又回过身,冲还坐在地上的白嘉说道:“你小子运道不错,明儿再来,若不来,哼哼”
待一众人一窝蜂跑光后,白嘉才拍拍屁股站了起来,就见他嘴角上扬,喃喃道:“日后可就有进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