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儿点了点那人手里的笔:“是判官爷,专判善恶的”
“不像”,嘉摇了摇头,判官他见过,是个干巴小老头,和这上头的中年人没相象的。
钱儿怼他:“你又没见过,怎知像不像的”
白嘉也不跟他辩,即便他说见过也没人信,便岔开话主动揽活:“要搭手么?”
“这边不用,倒是少爷床上的金银八宝还没挂呢”,钱儿也不客气,指了指自己脚下:“都在里头搁着,你挑着拿吧”
那是个红漆木盆,放着许多杂物,堆的都冒了尖。
白嘉一个外来户,压根不知金银八宝是个啥,还是锭子好心,挑挑拣拣的翻出八样物事,拿个小扁萝装了给他,白嘉道了谢,接了往楼上去了。
前院花厅内,庞游缴拉着儿子的手上下打量着:“听管事说你前阵子病了,现下可好?”,岁前奔波几日,县里各处的孝敬都已打点好,好歹赶在昨儿夜半到家,今儿一早起来,看着热热闹闹的院子,突觉有一阵子没见儿子元宝了,忙叫人招了过来。
庞祝之前虽是由奶娘一手带大,但庞游缴只得这么一个儿子,自是稀罕,便是一天就要瞧上几回,到后来进了学鲜少回了,也没短了半分,只有最近似乎有了些差异。
虽心中微有不适,但以庞祝的性子却并不会多说,他只道:“爹,元宝已经好了”
“那就好,那就好!”,见儿子对他如往常一般亲厚,并不因这些日子的疏忽心生埋怨,庞游缴心下定了定。
父子两个乐融融的说了会儿话,就有丫头来报,说后院的小奶奶身子不爽利。
庞游缴听了,虽挂心,但也不能扔了儿子不管,刚想回绝,就听他儿子说道:“爹去吧,别让小弟等久了”
庞游缴哈哈大笑:“你怎知是小弟?”
庞祝想了想,说:“元宝想要个弟弟”,其实,不管是小弟还是小妹,他都喜欢,但他爹似乎更喜欢有个弟弟,于是他便这么说了。
“元宝以后会是个好大哥”,庞游缴像小时候般,摸了摸儿子的脑袋,欣慰的走了。
庞祝没同他爹一道,而是又坐了会儿才离开,想到以后自己是要当哥的,他脸上便带出了笑,脚步也轻快了许多 。
“元宝少爷”,刑管事站在门廊下,看样子是专等着的。
庞祝紧走几步迎了上去:“刑爷爷”
“哎,身子才刚好,可得慢着点走”,刑管事老脸都笑出褶子了,这可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就跟自家亲孙似的。
“不碍事”,庞祝倒是不在意,他又不是三岁稚童,走路还能摔了不成。
爷孙两个闲说了几句,刑管事突然叹气道:“元宝少爷,奶娘走了也有许久了,这西苑总归要找个婆子打理,等开了春了,刑爷爷给你相看个合适的,成不?”
一说起这事,庞祝就默了,过了半响才道:“刑爷爷,元宝能顾好自己的,况且还有钱儿和锭子呢”
“那俩小小子也就能跑跑腿打打杂的,其他事不顶用”,刑管事眼一瞪,忽又想起了旁的,转了话问道:“对了,新来那个小厮用的还趁手么”
庞祝:“……”,这事问的突然,一时竟叫他不知如何回答。
“怎么,有不妥?”,刑管事一瞧自家少爷神色不对,眉毛一竖,眼里凶光毕露。
庞祝连连摆手:“没有,没有,白嘉挺好”,除了抢他吃食,床铺,确实没有任何不妥的。
刑管事犹自不信:“少爷心善,可别替那厮遮挡”,没来由的,他就瞧着那小子不顺眼。
“不,不,不会”,庞祝一紧张就有些结巴,忙想要走:“那个刑爷爷,若没事,元宝就回了”
刑管事也不为难他,给他拢了拢斗篷,叮嘱道:“路上小心,别再受了风”
庞祝点了点头,不待刑管事多说,小碎步颠儿着走了,瞧着那鲜红的袍角消失在院门里,刑管事不禁心里泛起酸来,自家少爷是个念旧的,见不得亲近之人离他而去,这偌大一个西苑,以后怕也就那几个了,不过话说,那个新来的小厮一定是有不妥,不然,元宝少爷岂会支吾。
正想着,斜里出现个声音:“这不是刑大管事么,怎有空在这站着?”
光闻着那股子臭脚味儿,也知道来人是哪个,刑管事眼皮子掀都没掀,擦着来人就疾步走了。
站在原地的田管事恨恨的‘呸’了一声,吐出口黄痰,骂道:“老东西,等着瞧!”
06
无事嫌夜长,有事嫌日短,前世的春节向来寡淡,吃吃喝喝浑的很,到了这头,隔着高高的院墙,都能听到一地的喜气声,连着寒风都被挑热乎了。
喜灯初上,前院就有婆子过来传话,今儿团年饭摆在了中院,让早早过去,说完也不走,就拿眼瞅着钱儿。
白嘉觉得奇怪,来来回回在两人身上扫。就见钱儿耷拉着脑袋一步三蹭的过去,喊了声:“三姑奶奶”
哦,原来是沾着亲的!
那婆子没应声,直接一把拧了他耳朵:“你娘年前来了几回也没见着你面,咋地?还置上气了不成?”
钱儿歪着脑袋唉唉叫唤:“没没没!”
这宅里的婆子大娘大都手粗,眼见着那耳朵就红了一片,白嘉和锭子不由齐齐往后退了退。
那婆子不依不饶的,又狠狠拧了几把才松手:“听三姑奶奶一句劝,抽空回去瞧瞧,那毕竟是你娘,即便是改了嫁也是”,末了还长叹了一声。
钱儿揉着耳朵在地上蹦跶,蹦没几下,头上的棉帽子掉了,露出个锃亮的秃脑瓢来。
白嘉一看乐了:“哎,怎么还是个青瓜皮?”,之前见他老顶着个帽子,只以为怕冷来着。
锭子小声回道:“钱儿年前还没十三”,原来,这边的习俗,十三之前都是不留发的。
白嘉了然,这院里几个算来他最大,下去依次是锭子,庞祝,最末的就是钱儿,别看他年岁小,做事却伶俐的很,用前世的话说,就是少年老成。
帽子咕噜一下滚出老远,钱儿捡了,拍了浮尘,扣脑袋上调稳妥了才说:“等少爷去了县学,我就回”
“那就好!”,婆子满意了,脸上也见了笑模样,钱儿见状又凑了上去:“以往的团年饭不都是摆前院的么,怎地今年换了?”
“管那许多干啥”那孙婆子笑骂:“到时只管吃就成”
钱儿鼻子哼哼几声,随也不说了,转身‘噔噔瞪’往楼上去。
锭子忙喊:“小点声,别扰了少爷午休”
钱儿冲底下扮了个鬼脸:“我给少爷准备衣物去,你俩要一起么?”
锭子摇头:“不了”
白嘉也跟着摇头,他看过庞祝的衣笼,一水儿红色,刺的人眼疼,虽前阵子送了新衣来,但瞅着式样花色和先前也无多大不同,这在他看来真心没啥好挑。
待庞祝下来时,只见他头上笼着童子髻,髻上盘着条银边红缎带,项间坠一把银锁,明晃晃的,配着那通身的红,玉盘般的脸,活脱脱一个招财童子。
“怎样?”钱儿叉着腰得意的紧。
锭子很是捧场,连连点头说好看,白嘉则胡乱应了几声,要他说,衣物无甚新奇,只小胖子那身肉该减减了。
主仆四人到中院厅堂时,里头已经坐了一屋子女眷,三两聚着吃茶闲聊,看打扮,应都是后院的奶奶,也就是庞游缴的小妾们。
白嘉跟着钱儿锭子一一上前磕头行礼,大奶奶二奶奶三奶奶,一通喊下来,只唯独缺了个小奶奶。
退到一边儿时,白嘉忍不住嘀咕:“看样子过会儿还得单独磕一回头”
拜年磕头啥的,他不抵触,只是这跪来跪去的都不是自己个长辈,年岁还跟他前世差不多大,心里就有些不经心,面上也带出些不耐来:“就不能齐活儿的一起整了完事么?”
他这话是把主家所有人都说在里头的,钱儿听了,只以为他说的是后院的那位小奶奶,随回道:“她现在身子金贵,定要随老爷一块儿来的”
话落,就见门口进来一堆丫头小厮,中间簇拥着两人,其中一个中年男人,面貌敦厚,身材微微发福,怀里搂着个小妇人,白绫对襟袄儿,藕色段裙,嫩绿团花比甲,头上宝珠翠玉,比起其他几个,身子稍显单薄了些,不消说,这就是庞游缴和他的第八房小妾了。
以白嘉这个阅尽繁华的二世祖来看,这些个女子,无甚惊艳之处,好在都是纯天然的,看着还算舒服,只是那一双双三寸金莲,他着实欣赏不来,于是匆匆扫了几眼,认了脸,便低下了头。
却不想,他这无心之举却恰好映入了刑管事眼里,倒让老头诧异了下:“原来竟还是懂些规矩的?”
十五六岁的少年,正是春心萌动之时,遇见美色,有哪个不想多瞧几眼,尤不见那些家丁仆人眼神鬼祟,只这一个不同,刑管事先时对白嘉的不满,顿时稍减了一分。
各方见了礼后,丫头小厮留一个,其余就都退下了,这次白嘉没上赶着往前凑,而是推了锭子出去,自己则和钱儿往旁边的厢房去了,那里设了席面,是专给下人仆役们准备的。
庞宅最不缺的就是猪,所以,这一顿团年饭,也可称作杀猪菜。从猪头肉到猪尾巴,从猪血到猪皮,一个不拉全上齐了,碗叠碗垒了一桌,看着像是早备下的,热乎气都快没了。
白嘉这一桌子坐的年岁都相仿,都是小厮丫头,原以为能喝个小酒相熟相熟的,却不想,席面刚开,就都撸胳膊挽袖子干上了。
钱儿不知从哪里摸出个罐子来,抱在怀里:“七哥,快,帮忙!”,他短胳膊短腿的,够不着,整个人几乎都快挂到桌面上去了。
白嘉愣了半分钟,见这一顿注定是没得吃了,只得起身加入战局,两人配合默契,一个抢一个倒,扫了半个桌面,到最后,盘里竟连片菜叶子都没剩。
“七哥好生厉害”,钱儿抱着罐子笑眯了眼,往年他可是连一半都弄不满的。
白嘉胃里直抽抽:“这还能吃么?”
“熬粥喝香着呢,还暖和”,钱儿砸吧了两下嘴,显然对此很是满意。
白嘉扶额:“好吧!”,过年吃咸泡饭,也算是新意!
小厨房内,灶膛红亮,锅里‘咕嘟嘟’响着,香气弥漫了整个屋子,白嘉蹲在一旁边烤火边吃点心,总觉得越吃越饿:“好了么?”
钱儿开了锅盖,搅了搅:“行了”
闻言,白嘉连忙捡了个大海碗,捞了大块肉装了,正准备开吃,就听厨房门开了,庞祝和锭子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怎这么快?”,这才多久,估计席上菜都没上齐全。
钱儿端了两碗粥过来:“每次吃团年饭,少爷走的都早”,这也老爷点头同意了的。
白嘉想了想,也是,对着自己老爹一群小妾,再好的席面也吃不下去。
一大锅粥,四人分了个干净,庞祝坐在椅子上,脑袋一点一点的,这是犯困了,似乎每次吃饱过后,他就是这么个样。
白嘉问钱儿:“今儿还守岁么?”
“少爷撑不住的,再说,明儿还得早起”,钱儿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回道。
“那行,我伺候少爷上去睡了”
玉笙楼早早就熄灯睡下了,中院的厅堂里,庞游缴正和八个妾氏闹得欢,只是,这些面上笑得开的,有几人是真真心里也欢喜的。
正月初一,五更天,炮仗的嘭啪声骤然响起,白嘉很警醒的睁了眼,昨儿听锭子说过,今儿要祭祀,耽误不得。
这个时辰,庞祝还迷糊着,叫是叫不醒的,白嘉给他穿衣时,他跟个不倒翁一样东倒西歪,好不容易挖起来了,也是闭着眼干坐着,直到锭子拎了食盒过来。
早食吃的是饺子,里头包着铜板儿,都叫白嘉吃了出来,一共十个,被钱儿和锭子分了个干净。
之后的行程就是磕头拜年,这回的头不白磕,前后统共得了十多份红包,多的封了一钱银子,少的也有一个大钱,归拢归拢不够一两,是白嘉现下所有的家当,看着都心酸。
庞宅的祭祀分两拨,一拨是女眷,供的是神佛,一拨是男子,祭的是先祖。
祠堂的供桌上,摆了三牲熟食,两旁挂了纸钱串儿,庞祝焚了香,拜了拜,然后站到一旁听他爹对着祖宗牌位絮絮叨叨个没完。
白嘉守了一上午,才把庞祝盼了出来,把斗篷给他披上捂严实了,才拉着人往外走,来了这么多天,总算可以出门透透气了,他还有些小激动。
钱儿和锭子一早在角门口等着了,旁边套着辆驴车,过去的时候,那驴突然‘嗯昂嗯昂’叫唤起来,完了还抬腿撒了泡尿,嗞了白嘉一身。
“哈哈哈”,钱儿笑得直打颤,锭子也憋着笑,就庞祝掏出个巾儿递了过去。
白嘉咬咬牙,忍了。
响水乡的主街离庞宅有些远,驴车行了一炷香才到,庞祝刚被锭子扶着下来,白嘉后脚也到了。
钱儿一见他就又取笑道:“七哥脚程倒快,不知能不能比的过马车”
白嘉冲他嗞了嗞牙:“咱下次试试”,说来也怪,那驴子只他一靠近,不是叫唤就是撩蹄子,所以这一路,他是跑来的。
其实驴车走的并不快,他跟的也不累,就是身上的棉衣碍事的很,拘着放不开来。
晌午时分,道上行人挨肩擦背,识得不识得的,都要道了好拜了年,热闹的很。
四人便挤在里头,东喊一声西嚷一句,玩儿的挺乐,冷不防后头传来个声音:“这不是元宝么?”
白嘉扭头,就见离他们五步远的地方站着几人,正是那日过来探病的那五个少年。
07
“元宝,出来玩怎不叫上哥哥?难不成过个年就和我等几个生分了不成?”,那五人中,一绿袍少年说道,本该是戏笑话,却无端夹了几分火气,让人听了莫名不已,这是来寻事的么?
庞祝有些无措,呐呐的说不出话来,眼睛眨巴着往两旁瞟,锭子是指望不上的,平日里就是个少言呐语的,倒是钱儿,往前一个跨步挡了,只是他那身板不够好使,杵着就根三寸丁似的,还未开口,就被人拿话堵了:“钱儿,我几个和元宝说话呢,你别失了规矩,倒叫你家少爷丢了脸面去”,意思是说,这里轮不到个小厮插嘴,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