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回到了家,却不急着进门。
靠着墙坐下,盯着脚边的青砖,一动不动。反复听着当年录下来的《嘎达梅林》。就这样一直到天明,酒气散了,才开门进屋。
九月二十五日
听说你父亲为你办了一场豪华的葬礼。错了错了,不是为你,是为你那没有灵魂的骨灰。
我没有去。因为我想不到用什么身份去。
十月十七日
张祈找到了醉卧于廊棚中的我。他给了我很结实的一拳。
“你就这点出息吗?!”
十月十八日
张祈在我家住了下来,管我三餐,禁止我酗酒,强迫我过回像以前一样规律的生活。
我已经很久没有碰过白米饭了,眼前的家常小菜给我一种熟悉的温暖。
但是,“太咸了”
说着,眼泪止不住地……
十月十九日
张祈就是这样,从小到大,老爱管着我。
小时候,我妈不大理睬我,张祈就好像成了我妈。我只要一驼背,他就一掌扇到我的背上,很用力。走路姿势只要稍微有点不像样,就会被他絮絮叨叨地说上很久。其实说来说去都是同一个意思:“你再这样就连老婆都讨不到了。”
天凉了要加衣,出门要带伞,也都是他提醒我。
咀嚼时不能发出声音,筷子要拿得高一些,碗里的东西要全部吃完不能浪费,吃饭时左手不能插在裤腰袋里,也不能放在桌子下面,要拿出来端着碗……
十月二十一日
我整夜整夜地睡不着。有时就算睡着了,也会马上惊醒。但是完全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
后来,摆了一束茉莉在床头——那味道令我心安。
而后,便是一夜无梦。
仿佛你已转世,成了茉莉。
十一月二日
在茶馆里遇见了吴愁。他问我你在哪里。
我没有说话。
他转头,望向窗外的垂柳。它掉光了叶子,只剩棕黄的枝条无力垂着。
他说:“就算人生是一场梦,我们也要有滋有味地做这个梦,不要失掉了梦的情致和乐趣;就算人生是一幕悲剧,我们也要有声有色地演这幕悲剧,不要失掉了悲剧的壮丽和快慰。”
我苦笑:“这是尼采的话。”
“这一刻是我的。”
十一月七日
我爸带了一筐咸鸭蛋来看我。
整整十年了,他终于肯见我了。
晚饭后,父子俩人手一颗咸鸭蛋,慢慢吃着。
“我不是一个优秀的父亲。”“你已经足够优秀了。”
他叹气:“那为什么,你到现在都还没有长大。”
十一月八日
张祈去了一趟杭州,为我争取《海人谣》的再版。结果自然是失败。
十一月九日
张祈自杭州回来,给我带了龙井。
我说:“茶水太苦了。我打算,以后只喝白开水。”
十一月二十日
张祈在我家住了有一个多月了。
“你老婆和孩子都在杭州。你该回去,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凉月在念大学,这会儿还没回来。”“那你老婆呢?”
“前几年突然发疯,走丢了。”
十二月一日
我不能再颓废下去了。就算只剩我一人了,我也得履行那约定。既然都拉过钩了……
十二月十四日
我将新完成的一部《史疏》,交给了张祈。
十二月十五日
张祈很生气:“难怪没有出版社愿意要你的书。这种东西,没人愿意出版!”说着将我昨天给他的稿子摔在桌上。
“你还记得自己说过什么吗?写作最重要的,就是要有自己的思想。”
我当然记得,十六年前的今天,我被人请去上海做讲座。
我当时是这样说的:“艺术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就像有些写实派的画家,他们取材于生活。有些超写实主义的作品,像照片一样真实。但我觉得,在它们变得跟实物一样的同时,便已经失去了作为艺术品的价值。它只是反映了一个客观物体,并没有加入作者的主观精神。源于生活,却没有高于生活。写作也是一样,除了描绘人物和记叙情节外,更重要的一点,就是要有自己的思想。”
张祈批评我:“你就只是在纪录过去发生了什么事而已。这种东西谁都能写!你是作家不是史官。”
十二月十六日
张祈带我离开了苏州。他觉得让我继续待在这儿,不会带来好的改变。
走之前,我将你的衣物与日用品匆匆整理进了一个箱子里,放在床底下。
你走后,我没有整理出你的遗物,而是将它们像平时一样放好,一如你生前。
此去,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为了不让它们落灰,只能将其收起。
那串少了一颗佛珠的无患子,我还留着。
我将它戴在自己手上。吻它。
“等我”
十二月十七日
到了杭州后,我将《史疏》改名为《百代过客》,并开始继续创作。
十二月十八日
在纸上写下《百代过客》的初稿。
我一边写,张祈一边把它转化为电子稿。写完后,再把初稿烧给你。
四月三日
“是时候把这件事告诉你了。”张祈说。
去年的九月二十五日,陈述在温州自杀了。他在温州并没有什么亲友,医院里的同事出钱,将他葬在了城郊的某个公墓里。
“今年清明,我们去看看他罢。”张祈说。
陈述有遗书留下。
门前有棵菩提树,生长在古井边
我做过无数美梦,在它的绿阴间
也曾在那树干上,刻下甜蜜诗句
无论快乐和痛苦,常在树下流连
今天像往日一样,我流浪到深夜
我在黑暗中行走,闭上了我的双眼
好像听见那树枝对我轻声呼唤
“同伴,回到我这里来找寻平安!”
凛冽的北风吹来,直扑上我的脸
把头上帽子吹落,我仍坚定向前
如今我远离故乡,转眼有许多年
但仍常听见呼唤
“到这里找寻平安!”
如今我远离故乡,转眼有许多年
但仍常听见呼唤
“到这里找寻平安,到这里找寻平安!”
我想,那是陈述送你的情歌。
作者有话要说: Love begins with a smile and ends with a tear。
☆、十九、五十岁 四十一岁
八月二十日
砚铭一家在杭州定居,是为了两个孩子能够得到更好的教育。
砚铭仍请我做孙子阳的书法老师。
只不过两年时间,孙子阳变了很多。长高了,长美了,性子也突然沉稳了下来。
在我刚开始教她书法的时候,她学得很慢,以致于我曾一度以为她不是学这个的料。现在,她学得极快,以惊人的速度成长着。她才十二岁,前途不可限量。
九月二日
完成了《一笑痴》的续作:《一笑空》。
他们两人,一个风流倜傥,一个温润如玉。到最后,一个生无可恋,一个英年早逝。
往事如观流水,来者如仰高山。
纷繁人间千万事,人生匆匆数十载。
《一笑空》是盐城云同的封笔之作。
关于爱情,我不会再写。因为它已变成永恒的过去。
九月五日
自你走后,我变得更加迷信。每逢农历初一、十五,都要去灵隐寺上香。
因为失落和痛苦,几乎是所有宗教的起点。
九月二十七日
你父亲去世了。各大出版社对凉巷的封锁也慢慢解开。《百代过客》也能够光明正大地出现在读者面前了。
我可以去义乌祭奠你了。
十月八日
张祈又去争取了一次《海人谣》的再版。这一回成功了。虽然只有少得可怜的印刷量。
我说,算了,就让它被埋没吧。张祈却说:“你就当我是爱折腾罢。”
四月四日
去了趟温州,给陈述扫墓。
顺道去拜访了林导。
他家在码头附近。这里相当萧条,没有行人,也没有车辆经过。
林导说:“以前江上还没有桥的时候,对岸的人想要渡江,只能靠船。那时,码头是整座城市最繁华的地带。我家就在这儿,曾经整座城市最繁华的地方。后来,修了大桥,这里便繁华不再,竟成了小城最荒凉的地方。”
林导还带我去码头参观了一下。他说:“江对岸的人带了各式各样的货物来城里做生意。渡船靠岸后,他们把东西搬下来,在码头边上直接摆摊叫卖。”
他顿了顿:“这里本来是整个城市最繁华的地段,现在却是整个城市最萧条的地方。我守着这里,和回忆一起慢慢变老。”
如今的渡口繁华不再,声声鸣笛已成了孤独的回响,那渡船上片片剥落的白漆宛如岁月的伤痕。码头最终成了时代的弃儿。
三月五日
我打算在温州多留几日,住在林导家。
三月六日
肖恭对老码头的看法与我们不同:“任何事物对它产生的那个时代和那些条件来说,都有它存在的理由。随着时间的推移和条件的变化,存在的理由将丧失;经过辩证的否定,让位于更高的阶段。”
看他背得这么顺,这大抵是教科书上的内容罢。
四月九日
林导每天长歌穿过闹市,在世人眼里像个疯子一样自得其乐。
“眼前飞扬着一个个
鲜活的面容
湮没了黄尘古道
……
兴亡谁人定啊
盛衰岂无凭啊
一页风云散啊”
四月十一日
回杭
四月十三日
我独自一人站在西湖的大雨中,忽然明白了林导的话。
节假日里,西湖是最热闹的,慕名而来的游客,摩肩接踵。现在,西湖却是最寂寥的。我在雨中,守着回忆,慢慢变老。
作者有话要说: 暗淡了刀光剑影
远去了鼓角峥鸣
眼前飞扬着一个个
鲜活的面容
湮没了黄尘古道
荒芜了烽火边城
岁月啊你带不走
那一串串熟悉的姓名
兴亡谁人定啊
盛衰岂无凭啊
一页风云散啊
变幻了时空
聚散皆是缘哪
离合总关情啊
担当生前事啊
合计身后评
……
——《三国演义》片尾曲《历史的天空》
☆、二十、五十一岁 四十一岁
十一月十三日
孙子阳的水平已经远在我之上了。就连“情”字,她也能写得很好。
我对砚铭说,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教给她了。
子阳于是向一位书法大家拜师,同时,开始学习篆刻。
十二月十日
我回了一趟苏州,整理你的遗物。
在一件大衣口袋里,我找到了一本日记。是三年前莫名失踪的那一本。
寻到这本日记后我便停下了整理东西的动作。拿着它直接坐在地板上读了起来。日记中关于你的生活琐事,在我脑中具象化了。仿佛一闭眼,就能看到自己的爱人。
一切如同昨日发生一般。
怀着五味杂陈的心情翻到了日记的最后一页。有人拿铅笔写了这样一句话:“我就像这用铅笔写下来的字一样,你什么时候想要忘却了,便把这笔迹抹去了罢。”
这是你的笔迹。
我将钢笔的墨水,坚定地、一笔一画地覆上了你原先淡淡的字迹。
五月七日
现在的科技发展的很快,我已经渐渐跟不上时代的步伐了。
但,无论科技怎样先进,时光机仍没有被发明出来。时至今日,它仍是作家们的幻想。
我不相信时光机。不管在多么远的未来,它都不会出现。即使出现,也是废品。改造过去是一件从逻辑上就说不通的事。那么回到过去还有意义么?
世上不会有穿越时空这种事。过去了就是过去了。我们回不去。
☆、二十一、六十一岁 四十一岁
十月十二日
《海人谣》被某个奖项提名。我猜是某个评委在旧书摊上找到了它罢。
十月二十五日
《海人谣》获得十几个奖项的提名。那些奖还算是国内名气比较大的。《海人谣》的销量也因此变好。
绝版,重印,绝版,再重印。
十一月三十日
《海人谣》斩获了九个大奖。我全部拒领。因为,没什么意义。它的责编已经不在了。
十二月三日
《海人谣》引起了巨大轰动,凉巷也因此被迫站在媒体的闪光灯下。
今日,在南京参加一个科教类的节目,主题是“凉巷强大记忆力背后的秘密。”
主持人问我:“您有什么记忆技巧”
“打个比方,人记住一样东西就像把它装进大脑的一个抽屉一样。想不起来不等于遗忘,只是缺少唤醒记忆的提示,缺少打开抽屉的钥匙。不过也有人连抽屉也丢了,那钥匙也就没用了。这是彻底的遗忘。我的记忆技巧有二。第一是按时间顺序将抽屉整理起来。这样找起来要快很多也不易丢。第二,一般人的脑中,抽屉的钥匙通常是由外界提供的。而我,在将记忆装进抽屉的同时,自己准备了一把钥匙。这把钥匙就是时间。”
“这是您后天训练出来的吗?”“不是。记忆是我与生俱来的本能。我现在不过是以一种比较通俗的方式来解释它。”
“有人这样形容长时记忆——回忆有多远,情感就有多深。您觉得这说法有道理吗?”“有”
“有人说,您总是记着过去,牢牢地抓着过去不放,是一种颓废,一种沉迷于过去的消极。您怎么看这种说法?”“我没有过去的话,就活不下去。”“人总要向前看啊。”
“你的意思我明白”我说,“谢谢你”
十二月二十一日
受邀前往北京,正好赶上雾霾天,一下飞机就闻到一股鞭炮味。回来之后,就大病了一场。
医院我不陌生。小时候常随父亲出入其中。后来,为了照顾你,花费了很多时间在医院里。
只不过,像这样躺在病床上,还是头一回。
望着眼前雪白的天花板,我有些理解你生病时的感受了。
什么都不能做,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只能胡思乱想,而且总是往坏的、消极的地方想去。
三月六日
被出版社敲打着写了一本自传:《因为生命只是一场梦境》。
基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