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让突吐承璀十分不甘心,于是反目为仇,开始在皇帝面前诋毁柳泌,奈何柳泌专宠已成,不是他三言两语就能动摇的,此事让他耿耿于怀。逢人便说自己的冤屈,久而久之,倒让人相信他跟柳泌并无直接利害关系,这个人其实是跟王守澄一伙的。
与突吐承璀相比,李纯对王守澄是既使用又防范,王守澄应该还不知道李纯业已灯枯油尽的事实,否则他应该立即跟柳泌划清界限:一旦皇帝暴亡,这类术士难免要成为替罪羊,那些跟他们走的太近的官员势必会被连累。
“两年前,大家与敬嫔行房时昏厥过去,一盏茶的功夫才醒转过来,敬嫔是个有担当的人,制住了左右,此事没有外泄。大家信不过王守澄,这才将我召回。这两年他老人家隔三差五的昏厥,最长的一次有一炷香的时间,把我吓得浑身都汗透了。入秋之后朝廷对淮西用兵,他老家人焦心劳思,差不多是一天咳一次血,不到半个月已经昏迷三次了。”
一席话说的李茂心惊肉跳,淮西战事只刚刚拉开帷幕,若是李纯撑不住倒了下去,那大唐的天空至少垮塌一半,太子幼弱的肩膀能扛得起剩下的那半边天吗?
李茂站起来,在屋里踱了一圈,突吐承璀把这样机密的消息毫无保留地透露给他,显然是要诚心投靠他,有些话他也就不再避讳:“气数有时尽,一切在天意,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只能顺天意而行,不可逆天而动。果然有那一天,辽东也好、幽州也好,大门随时为你敞开。”
突吐承璀离座,流着泪再次要下跪,李茂道:“你我的交情,不必如此。我现在唯一担心的是一旦长安发生变故,你如何脱身。”
突吐承璀用袖子狠狠地擦了把脸,说道:“这个你不用担心,我好歹也在禁宫混了大半辈子,这点小事难不倒我,其实也没到那个份上。只要你肯发声支持我,谅他们也不敢把我怎么样。”
李茂哈哈一笑,摇了摇头道:“你未免太抬举我了,我远在幽州,如何护得你周全?我已经给你安排好了两条路,不过你自己也要留神在意,一旦有事立即撤走,什么事都不要管,人走了才是正道。”
有了李茂这句保证,突吐承璀算是吃了颗定心丸,精神一放松,脸色也好了起来。
却问李茂对淮西战事的真实评价,李茂道:“若大家能挺过这一关,我大唐便能挺过这一关。”突吐承璀咬咬牙道:“我明白了,我会帮着陛下挺过这一关。”
后三日,李纯下诏撤换韩弘,以裴度为蔡州四面行营招讨使,李愬为唐邓节度使,行营司马、兵马使,督率各路大军十五万人,攻打蔡州。
郓州方面听了赵菁莱添油加醋的禀报后,李师道也绝了继续在洛阳做手脚的念头,转而派军队进驻寿州,名为助剿淮西,实际是切断淮南、江南通往前线的粮道。
这些麻缠事还有得缠,李茂却已无心再在洛阳待下去。
一日离开洛阳渡过黄河直入魏博境内,魏博节度使田怀谏派李茂的旧相识、前魏博镇驻上都进奏院主田词岭赶到边境迎接,礼仪隆重,十分周到。
李茂和田词岭打趣:“前日我请你去幽州做使者,你为何不去?”
田词岭道:“天地良心,谁不想去,没奈何,我要避嫌啊。”
李茂笑道:“若有嫌疑,在哪都有,偏偏去了幽州才有,便如你今日来接我,就不会有人在背后说三道四了?”
田词岭道:“一语点醒梦中人,待我回去后就请缨常驻幽州,日后在大王麾下讨生活,却也安心的很。”
李茂笑道:“鄙人的一大好处就是念旧,衣是新衣好,人是故人亲,马和东公然起兵反我,我也没把他怎么样,多年的好朋友了,一时想不开做了傻事,我能不给他一条活路吗,他如今虽然失去了自由身,却也活的有滋有味,倒胜过我们这些劳碌命。”
田词岭不认识马和东,但他的大名却是听过的,一时感概道:“世间许多纷扰本来尽可以没有的,大伙若能严守一条规矩,斗的时候使劲斗,竭尽所能,斗败了,就退下去,承认失败,自己认命,别再混缠不休。斗胜的给人家一条生路,不要赶尽杀绝。这世界就能消停不少。譬如去赌场,有钱你就玩,没钱你滚蛋,只要你不作,好来好走,没钱还能给路费,规矩摆在那谁都看得见。咱们这可倒好,全没有半点规矩,赢者通吃,败者被人吃的渣都不剩,所以上了道就只能一条道走到黑,死缠烂打,你死我活,有你没我。”
李茂笑道:“没规矩就是最大的规矩,正是没有规矩,这场游戏才为强者所爱。”
田词岭拱拱手,道声饶:“这是你们强者玩的游戏,我们这些人甘拜下风,只希望能有口饭吃,博个封妻荫子也就心满意足了。”
田怀谏亲自出城迎接李茂,亲政不到一年,田怀谏有了脱胎换骨的变化,虽然还稚嫩,但可以预见只要给他一点时间,今日的幼苗必将长成明日的参天大树。
只是他有这个机会吗?
李茂瞥了眼站在人群前排的、身材高大、须发皆白的老将田荣,和插着手、肥肥胖胖、目光阴冷的蒋士则。
他不看好。
这株幼苗极有可能半途夭折,不得善终。
解除了软禁后,梁国夫人没有搬回旧日居住的园子,反倒爱上了囚禁她的这所道观,简单修缮后,她便留在了这里,修身养性,只管大事。
在田怀谏、田荣、蒋士则等人宴请过李茂后,她也在此摆下素宴,约李茂一唔。
梁国夫人,李茂闻名已久。
李茂,梁国夫人也早想见上一面。
二人虽是第一次见面,却似前世有缘似的,笑语问候,姿态轻松,话也对的很顺,很快就能像朋友一样随意交谈了。
老夫人的腿脚已经好转,陪着李茂在观里转了一圈,来到后园水榭,亭子里的茶点齐备,二人却都没有落座。
老夫人向李茂解释了田兴被害的前因后果,对田兴的遭遇表示遗憾。
“我们用错了人,吴吉申这孩子性子还是太急躁了。”
李茂则道:“当日你们除了他也无人可用。”
梁国夫人哈哈笑了起来,请李茂入座。捧茶在手,道:“三十年了,老身滴酒不沾,今天破一次例。”
李茂谢过,满饮素酒一杯。
老夫人道:“田萁是我的好孙儿,我们娘俩斗了二十年,说来你不信,她六七岁的时候就跟我斗心眼了,斗了一辈子,无非是谁当家做主,谁也没想过害对方的性命,这样的一个结局我是万万没想到的,田氏子孙内讧,遭外人陷害,我这心是痛的。”
李茂道:“她在幽州很好,我已上表为她讨封,希望能给她一个名分。”
老夫人再次敬酒,一饮而尽。
又论起淮西的战事,老夫人问李茂何日能结束,李茂答年内可以了结。
老夫人没有说话,却问淮西若平,下一个是谁,李茂转头望了眼西南面。老夫人明白李茂的意思,却是一叹:“齐鲁大好的江山,可惜了。”
又问李茂若淄青被朝廷收服,河北三镇将如何自立,李茂正色道:“为臣子者但能自守本分,何惧雷霆加身。”
老夫人道:“若都能平平安安倒也罢了,就怕树欲静风不止。有人为了旷世功业,有人为了出人头地,都不肯善罢甘休,一旦有了缝隙,难免为人所趁。”
李茂道:“唇亡齿寒,若不懂这个道理,他就不配在河北为帅。”
老夫人目光如锥:“这果真是你的真心话?”
李茂反问她:“魏州自立五十年,田氏为何不愿献版图于朝廷?田兴拥兵自重并不曾废黜田怀谏而自立,为何要害他。”
老夫人笑的眉眼尽陷,捧杯道:“一言为定。”
临别之际,李茂提醒她要注意蒋士则在军府里拥有的特殊地位:“鹰击长空,飞得高,看的远,瞧不上土里蠕动的土鳖,然土鳖造反,根脚松动,苍鹰又何处栖身。”
梁国夫人谢过李茂的好意,李茂是在提醒她留意蒋士则,应该是发自真心。
第558章 幽州的谜团
告别魏州向北进入恒州,王承元遣十岁的幼子王昱随兄弟王承通前往边境迎接,王昱执晚辈之礼。
王承元病体沉重,自知命将不久,刺杀李茂失败后,他已改变策略,希望能和李茂缓和关系,因此摆出了一幅和解的架势。
李茂入城拜见,王承元抱病迎候在门外,双腮深陷,人已经瘦的脱了形。
即便如此,也是精心化了妆的,他的脸上全无半点血色,宽大的官袍里身体瘦的可怜,行动完全靠人扶持,和李茂每说两句便要喘息一阵,已经难以遮掩自己的衰败。
王承元赖以说服李茂的和老夫人如出一辙:唇亡齿寒,河北三镇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一条绳上的蚂蚱,跑的了我也不跑不了你。
李茂指了指北方,提醒瀛州距离恒州并不算远。
王承元勉强一笑,瞪着眼睛说:“是我弄巧成拙了,而今我最担心的就是他,一旦从他这打开缺口,河北危矣。”
说完这些,王承元已经没有了力气,闭着眼睛休养气息,却是久久缓不过来。
李茂只得告辞,王昱代父亲设宴,宴散李茂回到馆舍,黑暗中有条人影站在廊下,背影倩丽,是个女子无疑。
石空拔刀向前,被李茂喝住,李茂令左右卫士退出,只留石空守在院门口。
那女子箭袖短衫,板带束腰,眉眼清秀,目光锐利,年纪在十六七岁,见着李茂,先将他打量了一番,不情愿地单膝跪拜,李茂虚作扶持,女子瞪了他一眼,自己站了起来。
李茂讪讪一笑:“我们也有七八年没见了,夫人可好,衣浮朗可好。”
来人吃了一惊:“你知道他的名字。”
李茂道:“我还知道你的名字呢,衣巧嘛。”
来人哼了一声,锐利的目光罩住李茂,冷笑道:“太原那次,我只差一点点。”
李茂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衣巧道:“想不想再试试。”
李茂的目光也变得锐利起来:“你此来是为了报恩,还是来杀我?我救你出龙骧营,你就这样报答我的,恩将仇报也是你们这一行的规矩。”
衣巧道:“你说什么。”
李茂道:“没什么,我已与王大夫和解,你要找我报仇,是不是得另选日子。”
衣巧道:“那也好,公是公,私是私,我从来公私分明。我此来是要澄清一件事:设计刺杀你的不是公子,是我自作主张,连王桂也是被我逼迫的。”
李茂道:“你不必解释这些,杀我,和解,都只是手段,他有恩于你,你为了报恩,做出这些荒唐事,我不计较。你和我之间的怨恨,若你不能释怀也随时可以来找我,你请来杀我的朋友,我会尽量保全,不会要他们的性命。”
衣巧冷笑道:“做了郡王就变得如此大度,我不信,好,你既然如此大度,我倒要向你讨几道免死金牌,你肯答应吗?”
李茂道:“在幽州,杀人偿命,这是我定下的律法,没人敢违背,包括我自己在内,你只要不被人逮住,我答应你,饶你三次不死。”
衣巧阴狠如霜,气的胸脯一起一伏,发狠撂下一句话:“你最好记住今天说的话,到时不要后悔。”
衣巧转身便走,却被石空挡住了门,她目光一沉,杀机已生。
“王士元,天下英雄,我仰慕已久,烦劳你给引荐一下。”
衣巧霍地转过身去:“你想见他?你还记得王一尺吗?”
李茂愣怔了一下,点头:“当然。”
“你害死了他的兄长,你觉他会见你吗?王一尺也是我的亲人,你觉得我会通融吗,你我的仇今生今世也化解不开,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衣巧言罢,抖手一支竹镖朝李茂射去,李茂没有练过怎么接镖,只能侧身闪避,然而那镖来的极快,他根本来不及反应镖已擦着面颊飞了出去,正中正堂的木柱,呜呜作响。
那只是一枚用竹子削成的镖,镖上也没有唯毒。
李茂知道这只镖上本应该有毒的,而且衣巧若要杀他,其实刚才已经得手。
瀛莫观察使王庭凑早早的率人在边境等候,却迟迟没有接到李茂的车驾,后来听说李茂去了义务军,经易州,过定州回到了幽州。
王庭凑狂怒之下从卫士手中夺过铁骨多,一击锤杀了耗费千金为李茂购置的马匹,阴沉着脸上了马,打马回城。
当日,瀛洲城内的一些幽州客商便莫名其妙地犯了罪,被抄了家,蹲了大狱,又莫名其妙地被赶出了瀛莫。
出境时除了身上的衣裳什么都不准带。
对王庭凑的匹夫之怒,李茂不屑一顾,在他眼里这个人早已经死了,一具行尸走肉发发脾气无需去搭理他。
此番进京有惊无险,封了王爵,做了一品大将军,可谓功德圆满。
不过李茂走后,幽州的形势却并不太妙,这年北方风不调,雨不顺,草原上白灾连着黑灾,饿疯了的契丹人蜂拥南下,越过燕山山脉,进入内地州县烧杀抢掠,妫州、营州全面告急,一部胆大的契丹骑兵甚至越过重重关隘直抵涿州城下,引起了巨大的恐慌。
除幽州、营平外,河东的情况也不容乐观,入秋之后,云州通往内地的官商通道就被契丹人切断,商旅断绝,云州被围成了一座死城。所幸的是云州城高壕深,重兵驻扎,又有着丰富的与契丹人周旋的经验,一时半会还能支撑。
早前因为李茂不在幽州,各军无法统一协调,面对契丹人的攻势只能采取被动的守势。
现在李茂已经归来,决心不再忍让,在入冬之前,他要组织一次大规模的反击作战,目标是歼灭契丹人的有生力量。
契丹人是马背上的民族,逐水草而居,来去如风,仅仅将他驱逐是没有意义的,即便是赶出一万里,转眼他们还是会回来,对付他们的唯一办法是在**上予以消灭。
由右厢出面组织的一百支“复仇队”已经全部开拔进入草原,这些由亡命之徒、江洋大盗、死囚犯和右厢秘密探员组成的小股部队,不仅装备精良,而且拥有丰富的游击战经验,他们名义上是被契丹人侵害的商人聘请的复仇队,属于民间组织。
你契丹人视入关烧杀抢掠为天经地义,那民间百姓出钱请人报仇也是天经地义,这个官司打到哪都打不赢。
李茂身兼押契丹使,居中公裁,两家都有错,又都没有错,是是非非还是留待战场上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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