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辽东城的路上,李茂脱离大队,换成便装,离开驿道,走进乡村。离开驿道仅仅四五里地,景象就完全是另一个天地。
如果说驿道两旁和城镇里的辽东是一个欣欣向荣、勃勃生机、开明,充满了光明和希望的辽东,那么离开驿道四五里的辽东则又是另一幅景象,这个辽东黑暗而荒蛮。
举目看不到一间像样的房舍,面黄肌瘦、目光呆滞的百姓动物般蹲守在他们的地穴里,他们中的绝大多数衣不遮体,严重营养不良,他们的“家”中没有桌椅,没有锅灶,连一只碗一双筷子都凑不齐,终年靠喝草根、野菜过活,因为缺粮少衣没药,七八成的幼儿是挺不过第一个冬天的。
在这些精神萎靡的人形木偶身上看不到任何的前途和希望,这是一个死气沉沉的辽东,无比绝望的辽东。
李茂手脚冰冷,嘴唇发乌,他不敢相信自己的治下竟会有这样的绝对贫穷。
一路走去,他是越走心越寒,他看到的不是偶然现象,而是普遍存在的贫穷。
他好几次停住马问秦墨:“这是王化之地吗,你们确信这些不是蛮人聚居的村落,蛮人多少吃懒做,不会经营,落到如此地步也是咎由自取。我大唐的百姓竟会如此困窘?不是说我们这个民族是最勤劳朴实的吗,他们明明拥有大片大片的土地……难道是我的税征的很高吗?我的税收的不算高吧,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秦墨捏捏鼻子,笑道:“文总管总理地方,比我熟悉,让他说说吧。”
文书丞无力地瞪了秦墨一眼,先叹息一声,说道:“这里不是化外之地,都是州县属地,是我无能,把他们从胡尘中拯救出来这么多年了,却还食不果腹,衣不遮体。我请求处分,做个县令就好,做总管我实在力有不逮。”
李茂烦躁地说:“现在不是追究责任,原因!我要原因,原因是什么,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们如此困窘,为何以前没人告诉我?”
文书丞望了眼秦墨,后者示以鼓励的目光。文书丞咬了咬牙说道:“原因只有一个,这些年因为不停地对外征战,百姓军民都得不到休息,这才导致了经济残破,民生困顿。”秦墨喝道:“胡说,这两年打仗是不假,可我们一直在打胜仗,打破了点坛坛罐罐,我们又得到多少好处,新罗国和渤海国每年进贡给我们多少好东西,都被你一人私吞了吗?”
被秦墨这么一激,文书丞反倒放开了,他抬起头,目光直视李茂:“不错这些年是打了不少胜仗,得了很多东西,可这些东西要养军,要养熟人,分一分,摊一摊,杯水车薪,绝大部分人还是顾不上的。辽东的城镇和驿道两边是繁荣的,这份繁荣是靠军队挣来的。”
在辽东,附属于官府和军队的百姓被称之为“熟人”,除此之外都被称为“生民”。
“整个辽东现有户口十五万三千户,人口四十八万八千人,这些是编户,就是向官府缴税的民户。要供养三万九千八百名士卒和七千三百名官吏。差不多十个人供养一个,约五个劳动力供养一个。因为常年征战,健壮的年轻人都在军中,每户只有一个或两个壮劳力,本来在家种田也勉强能混日子,却因为常常打仗而要他们服徭役,背井离乡,田没人种,赋税却并没有减少,日子只能越过越穷,许多从山林里走出来的皈依者又返回森林,减人不减税,更多人的选择逃荒或重回森林,若壮劳力不幸战死或病死,孤儿寡母的日子就更难熬了。”
说到这文书丞双目噙泪:“现在的日子已经穷困到了极致,生的起养不起,六七成的幼儿过不了第一个冬天,许多地方孩子一出生就让父母掐死、溺死或弃之荒郊野外,还有些人因为吃不饱,身体虚,那个方面提不起兴趣,索性连孩子都弄不出来了。”
秦墨哈哈笑了起来,李茂也跟着苦笑了一声。
文书丞继续说:“这两年我们是靠掠夺、盐铁专卖、军屯才勉强维持,但仗继续这么打下去,军屯流于形式,人穷到了极点,连盐也吃不起,铁盐专卖的利润也在下滑,加之幽州方面的封锁,我们实际只能靠与淄青的贸易利润和渤海、新罗两国的供奉过日子,这是远远不够的。”
秦墨道:“文总管危言耸听了,我看城镇和驿道两侧还是欣欣向荣的嘛,他们还能吃肉,还有锦衣穿,小日子过的不错嘛。”
文书丞苦笑道:“这个我说过,他们是熟人,东西不够,所有只能先顾他们。”怕李茂不理解,又进一步解释道:“不是我们要在人头上贴标签,实在是没办法的事。东西就那么多,平均分配的话,大家都吃不饱,都要骂娘,只好分个亲疏,熟人先吃饱,生民饿肚子,城镇、驿道两边居住的都是熟人,各级官府官吏和军队亲属,为了稳定官心军心,也只能先照顾他们了。这也是没法子的法子。”
李茂平静地问:“这个比例大约多少,有多少人顾不上温饱。”
文书丞道:“熟人和生民的比例……大约是三比七。”
秦墨道:“老文,别说兄弟揭你老底,哪有三七,二八差不多,有的州,恐怕是一九,十个人中有九个是半饥不饱地熬着呢。”
文书丞被揭了老底,非但不恼,反而高兴,他一直想向李茂进言,却又没这胆量,拉了秦墨一起,秦墨明明是答应了,一张嘴却把他推出去直接面对李茂,闹的他好不尴尬。
秦墨这家伙原来是在这等着呢,不愧是李茂的好兄弟,果然是知道李茂的脾气。文书丞讪讪地笑了笑:“我记错了,我的错。我这个总管很不称职。”
秦墨道:“你别大包大揽,我知道错不在你,错在他们太懒了,辽东大片大片的好地无人耕种,肥的流油,为何有人吃饱穿暖,有人难顾三餐,哈哈。”
李茂眉头紧锁,对文书丞道:“你准备一下,回辽东城后我们一起捋一捋,现阶段辽东的经济状态究竟怎样,是何原因,有何补救措施,务必要搞清楚。”
秦墨道:“休要怪我多嘴,摆脱贫困让人吃饱饭,不必什么锦囊妙计,忍住三年不对外用兵,就缓过劲来了,今日的困窘,根子在你——穷兵黩武,还真怨不得别人。”
文书丞听了这话心里痛快,这样一句话,在辽东也只有秦墨敢当面跟李茂这么说,换做旁人,难免不让李茂生疑,这几年他走的太顺,骄傲之气渐长,已经不大能听得进别人的劝谏了。像这样刺耳的忠谏,心机深的如郑孝章、常木仓是打死也不会说的,马和东用了另一种方式向李茂进言,他本人失败了,但进言却成功了,李茂终于离开城镇和驿道,走进被遗忘的乡村,看到了辽东的另一面。
文书丞其实还有一件事想劝谏李茂,但琢磨再三还是没敢开口。
第538章 赏他个活埋
这日重回到丰乐驿,一年前的那个驿将在东州蹲过两天班房后,回到了丰乐驿戴罪立功,虽然降了一级,却仍是丰乐驿的管事人,但现在他也不管事了,十天前,他被内保处确定为叛徒,已经遭到斩首,人头就挂在驿馆门前一棵光秃秃的柳树上。
这个冬天因为到处都有尸体,乌鸦们的生活很过得去,对这颗被冰冻的**的人头,它们没什么特别的兴趣,但对人靠近它们的领地却依旧敏感,一只墨绿色的大乌鸦停在树枝上,守护着驿将的人头,歪着脖子,恶狠狠地瞪着李茂。
李茂悲从心起,将马鞭投了过去,乌鸦飞起身,绕树一匝又飞了回来,依旧冲着李茂恶狠狠地瞪眼,见李茂不理睬它,遂呱地一声,一歪头将驿将的眼珠子啄了出来,叼在嘴里向李茂宣示这颗人头其实是属于它的。
一旁的文书丞忍无可忍,朝他射了一箭,文总管的箭法稀疏平常,乌鸦得意地呱呱大叫,却是毫发无损。
李茂朝它射了一箭,骄横的乌鸦惨死在地。
李茂事后下了一道命令:停止清肃行动,所有关押未杀之人,一律释放,张榜宣布辽东的叛逆已经清肃干净,今后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再去追究。
文书丞望了眼惨死在地的乌鸦,心里倒生出一丝好感:人活得还不如一只乌鸦!这扁毛畜生用它的死挽救了多少人的性命,应该厚葬。
李茂回到辽东城后,用了一个月的时间摸清了辽东的家底,一切触目惊心,在他印象里欣欣向荣的辽东,此刻实际已经站在了经济崩溃的边缘,向前一步,不必马和东们起来登高一呼,民众的怒吼就能把他吞没。
李茂惊出了一身冷汗,他紧急召集各部开会,宣布了几项重要决定:结束东南、东北、西北等地的攻势作战,收缩幽州战线,不去主动挑事。士兵回营,屯垦戍边。
正税降三分之一,除此之外,任何杂税、杂费一律免除,任何官府和官吏胆敢法外收税的,一经查实立即斩首,不必走正常程序。
实行以钱粮代充徭役,节省民力,由官府出面雇佣流民服徭役。
立法保护商人私产,同时增加商业税赋,加强对商业税收的征缴力度,对隐瞒拖欠者加大追缴力度。
清查新罗、渤海两国欠下的贡赋,责令其限期缴纳齐全。
将成熟的军垦农庄低价转租转售,让利于民。
裁撤冗兵冗员,分期分批裁撤军政机构,分流军政人员,扩充官办工商业的规模。
适当增加驻幽州军队人数,按照大唐的律令,各镇出境作战的将士由朝廷度支供给出境粮料,可以暂时减轻辽东方面的负担。
李茂派遣常木仓、秦墨回幽州,力图从战后的盛宴上分一杯羹。
他本人则在郑孝章、谢彪的协助下对庞大杂乱的军政系统来一次大的梳理,裁撤那些重复、无用的机构,四部系统与各幕府对应整合,一套人马,两块牌子。散官、职官合流,官职对应,尽力减少吃闲饭的人数。
整编后的辽东军事系统与节度使府高度重合,内设参谋指挥和军政及后勤两大系统,也即节度使幕府的文班幕僚转化为军政系统,武官系统转化为参谋指挥系统。
军政系统下设判事厅,以两判官执掌,下辖铨选、考功、文书、政令等部,人员精简。又设训练厅、军料院、军工局(由矿产冶金局、军械一、二所和将作营合并而成)、护军院(与监军院为一套人马)等机构,各有执掌。
参谋指挥系统以参谋厅为核心,有先锋将(快速反应)、陷阵将(突击)、捉生将(侦察、特战)、营造将(工兵),直辖第五师、第十一师(水师)。
政务系统官员皆带观察、度支两幕府职衔,以度支局、保安局为核心,下设税务局、馆驿局、民政厅(由医药局、救济署、教育局合并重组而来)、建设局、经济局(由工商促进局、农林水牧局重组而来)。
又设事务性组织,盐铁院、内外库,直属经济组织农庄、商栈等。
监察系统带观察府衔,左右司职责调整,增加人员,扩大权力范围,在此轮调整后,非但没有裁减,反而加强了权力配置。
特务系统,内保处列名保安局下,亲军右厢挂名参谋厅下,更名情报二科,名分降低,实力扩展。
被裁撤的人员,统一安排至公办农庄、商栈,人人给出路。
鉴于“黑虞侯”在肃反中的拙劣表现,李茂下令裁撤,民愤极大的首要分子停职审查。郑孝章被降为辽东城局使,麾下两员大将张石落和金水溶被逮捕审查。
张石落因为杀人太多,自知没有好下场,被逮捕当天便撞墙身亡。
金水溶早料到会有这一天,当初他之所以答应和郑孝章合作,就是想借郑孝章的刀为他的新罗主子多杀几个辽东的将领,他的目的达到了,经他的手迫害致死的辽东军政官员,光县令和营统制官以上的就超过七十余人。
被他扳倒的级别最高的将领是现任第一师副统领陈光道。
第一师统领一职一直由文书丞兼任,下面有两个副统领,赵光良为第一副统领,陈光道为第二副统领兼城防警备局主事,排名虽然靠后却实际掌握兵权。
陈光道当年在山南指挥所伏击战中,协助李茂全歼金秀宗部,立下大功,此后地位日渐稳固,名为副统领,实际却能与统领们平起平坐。
也因为这个缘故而一直被金水溶所嫉恨,此次欲借李茂的刀将斩其于马下,为死难的三千黑凤头报仇雪恨。
他几乎已经成功,陈光道被查出与马和东有勾结,被五花大绑投入大牢,只等验明正身即处以斩刑。
陈家人四处奔走为陈光道喊冤,却无人敢受理,危急时刻,陈光道的小女儿陈瑞娘用身体贿赂了秦墨,得见李茂一面,诉说冤屈,李茂当即下令逮捕金水溶,释放陈光道。
李茂决心见见这个金水溶,金水溶当年从鸭渌水逃到东州,被李茂任为随身卫士,此后节节攀升,一直做到保安局从事,手握重权。
李茂对他极尽栽培之恩,心理上占有巨大的优势。
做了背主之人,又身为阶下囚,金水溶却腰杆笔挺,不肯向李茂下跪。
李茂没有为难他,他很欣赏这种有骨气的人,果然金水溶软的像条癞皮狗,他也就不去见了。李茂呵斥道:“昔日你奉命潜伏在我身边,为金秀宗透风报信,引他在山南指挥所伏击我,我没有怪你,两国交兵,尔虞我诈,无所不用其极。这没什么,金秀宗后来归顺了我,供出了你的名字,你却一直不肯向我坦白,我很奇怪,你的主子已经倒了,你究竟为谁奔忙。”
金水溶道:“我入黑凤头,为国主效忠,金秀宗背主投奔你,为人不齿,算不得我主子。”
李茂道:“你这是在为金重熙效忠。”
金水溶道:“我自入黑凤头时便发下重誓,誓死效忠新罗国主,致死不改初衷。”
李茂道:“你是个忠臣,可惜也是个不明大势的糊涂之人。”
金水溶料必一死,倒也豁出去了,他反问李茂:“何为顺应大势,风吹两边倒的墙头草是顺应大势吗,为人若无信仰,与草木何异?我知道你喜欢招降纳叛,可惜我做不来。”
李茂叹息一声,对左右道:“赏他个全尸吧。”
秦墨道:“不如问问他有无同党,我有手段对付他。”
李茂笑道:“难得他是个忠义之人,不必折辱他。”
金水溶感动流泪,旋即被活埋。
执行者向李茂复命,李茂苦笑着对秦墨说:“有骨气的就这样被一个个杀了,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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