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茂道:“摩岢术若敢作乱,我绝不手软,出了乱子我李茂一人承担。”一席话说的冯布哑口无言,李茂觉得话说的有些生硬,便缓了口气,道:“摩岢术是个聪明人,也是个野心勃勃的人,任凭族人这么闹下去,他这个首领只怕不保。如今他要想保住首领之位,只能跟我们合作。眼下最要紧的是赶紧让摩岢初招供,只要坐实了他的罪状,摩岢人便失去了作乱的理由。我们再与摩岢术里应外合,大局可定。”
冯布道:“冯某不才,愿意试试。”
李茂喜道:“冯兄出马必然马到成功。”
冯布富于审讯经验,李茂相信他能打开摩岢初的嘴,只要坐实了他奸杀大悦花的罪状,借力打力帮助摩岢术清除掉摩岢族内部的顽固派,摩岢族想乱也乱不起来。
趁着冯布审讯摩岢初之际,李茂回了趟县衙,向薛戎详细汇报了此行经过。
薛戎一颗心顿时悬了起来,他紧张地问李茂:“摩岢术这个人能不能靠的住?”
李茂道:“他虽为首领,却一直受摩岢拨等守旧顽固老人的压制,内心十分苦恼,此番摩岢拨以死闹事,将他陷入两难境地,他若压制族人,必被扣上懦弱的帽子,将来在族人面前抬不起头来,甚至首领之位不保。他若随大流闹事,则仍旧是摩岢名父子的跟班,依然抬不起头来。我如今给他两个承诺,他若肯合作,我便助他清除政敌,再送他城西那块地,让他在族人面前立起威望,做个名副其实的首领。何去何从,我想他会想明白。”
薛戎犹自不能放心,又道:“尹将军那边怎么说,拿摩岢人开刀,不是小事,他肯吗?”一时又问:“摩岢人果然作乱,凭城中这点兵马能镇的住吗?”
李茂劝道:“兄长但在衙中坐镇,外面有我。”
尹牧听闻李茂进营的经过,嘀咕道:“没看出来,这小子倒还有些胆量,我以前真小觑了他。”又对左右道:“我最近背上的箭伤发作,须静养几日,军中之事由桑将军代理,非大事不必来报我。”令下,即派人将兵符送给了桑容。
第049章 浓云密雨
李茂在摩岢人营中安排有耳目,每隔一个时辰向李茂回报一次营中动态,得知摩岢术已将局势稳住,李茂暗暗松了口气,青墨见冯布那边迟迟没有消息传来,心急如焚,嚷着要去督阵,李茂道:“不必催他,冯司法此刻比我们还急。”
冯布的确有些着急,摩岢初此人看着不怎么样,嘴却严实的很,十八班手段用尽,硬是撬不出一个字来。李茂那边虽无一字催促,冯布却已是两眼发红,像匹穷途末路的狼。
有亲近捕手试探着劝道:“若不然请宣老爷出手?”
冯布闻言愕然失神,脸上露出了古怪的表情。宣老爷原是成武县衙捕头,吃公家饭四十年,精擅审讯,任你是铁打铜铸的好汉到了他的手里走不了几个回合也要败下阵来。冯布出道时,宣老爷已处于半隐退状态,不大来衙门,也大管事,整日提着个鸟笼四处溜达,县里的官吏都敬重,不去管束他,宣老爷的日子过的逍遥自在。
冯布是个顶聪明的人,又勤学好问,本事学的很快,两年功夫连破几桩大案,一时风头无两,深得司法佐苏贵的信任。成名之后的冯布开始飘飘然,渐渐地就对这位整日提着鸟笼四处闲逛的老前辈生了不满,暗地里与宣老爷较起了劲,不试不知道,一交手冯布才明白自己的功夫与宣老爷相比,还不在一个层面上,自己出的招式被宣老爷挥手间化解于无形,冯布是有力使不出,干瞪眼着急却无计可施。
冯布那时年轻气盛,他认为宣老爷这是瞧不起他,他扬言要跟宣老爷单挑一场,掰掰手腕,分个雌雄。宣老爷对他的挑衅淡淡一笑,并不理会。冯布受了冷落,愈发恼恨起来。
时隔不久,县里换了个新县尉,对提笼遛鸟的宣老爷很是看不惯,冯布觅得一个机会,在年轻气盛的新县尉面前告了宣老爷一个刁状,于是六旬白发老翁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二十出头的县尉骂的狗血喷头。
宣老爷那天走出县衙时,神情有些恍惚,步下石阶时不慎打了个趔趄,崴了脚。
第二天,他便以足有疾为由辞去公职,搬出成武城,回到乡里隐居。
二十年弹指一挥间,老人再未踏足成武县城半步。
这件事不久就在冯布的心里结成了阴影,变成了心病,二十余年排解不开。
捕手见冯布黑着脸不应声,不敢造次,正要退出,却被冯布叫住了:“准备一份厚礼,我登门谢罪。”
冯布出城促请宣老爷的消息传到李茂耳朵里,李茂原本紧锁的眉头锁的更紧,摩岢术派人带出话来,摩岢名正联络摩岢拨的同党,准备逼迫他召开长老会。长老会所剩余的五位长老中,只有摩岢敬美是摩岢术的盟友,摩岢术担心长老会一旦召开,他就会失去对局势的控制,一旦长老会决议对官府采取强硬措施,便要将他逼入绝境。
每临大事须长老会做出决定,这是摩岢族千百年来形成的习俗,没有合理正当的理由,摩岢术无法阻止长老会的召开。因此他迫切要求李茂拿到摩岢初的口供,来个快刀斩乱麻,尽快平息这场风波。李茂理解摩岢术的压力,但目下他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时间在一分一秒的流逝,李茂的心如在滚油锅里煎熬,时时刻刻都有焦枯爆裂的危险,一碗碗茶喝下去,却像喝了滚烫的油,浇的他五脏六腑粘成了一团。那一刻,他终于理解了“度日如年”这个成语的深刻含义。
青墨和张栓就守在不远处,他们紧张地盯着李茂,内心的焦灼同样压的他们喘不过气来,但李茂没有吭声,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青墨不停地向北门方向打望,冯布出城去敦请宣老爷已经大半天时间,却仍然没有丝毫动静。
摩岢术报警的使者接踵而来,终于,青墨忍耐不住了,他抢了一匹马,飞驰去了城北的宣家集。
冯布一出城门口就脱光了衣裳,赤条条不着寸缕,他让人将两束荆条缚在背上,一路步行去了宣家集,自庄门口起他一步一个头直磕到宣老爷家草屋前,当着全庄人的面,嚎啕大哭,追悔当年的过错,当着阖衙捕快们的面给宣老爷磕头道歉。
宣老爷在草屋内掬了一把老泪,提起拐杖,含笑迎出了门,老人亲手扶起冯布,为他除去背上的荆条,迎入草堂用茶。到青墨飞马赶到宣家集时,宣老爷已经答应重出江湖,助一臂之力。
青墨喜不自胜,扶宣老爷上了马,自家在前面牵马做马童,众人前呼后拥,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进了成武城。
黄昏时分,摩岢术实在承受不了各方的压力,违心同意晚上召开长老会,却借口出恭,躲在茅厕里不出。使者再次向李茂报急,刚钻出篱笆墙,却见数百官健、捕快正蜂拥而来,踩的黄尘四起,震的大地颤抖。
使者大喜过望,一路小跑冲进茅厕,上气不接下气道:“来了,他们来了。”
摩岢术大喜,拎起裤子就走,出了茅厕才发现擦屁股的草团还捏在手心。
摩岢初供认虐杀了大悦花,不仅如此,他还亲口供述摩岢拨系自杀,目的是阻止官府带走他,并保持家族名誉不堕,以便他父子能继续架空首领摩岢术,等他长大成人后再谋取首领之位。
成武县衙捕快押着摩岢初到凶案现场查证,在臭水沟旁的榆树下刨出了被他掩埋的血衣和凶器,凶器的刀柄上赫然刻着摩岢初的名字,许多人都记得那是他五岁时,时任部族首领的摩岢拨亲手赠予他的礼物,短刀是用草原星星铁锻造,削铁如泥,价值连城。
真相大白,震撼人心。
即使是摩岢拨最忠实的朋友现在也临阵倒戈,转而抨击死者的无耻和阴险狡诈,筹备中的长老会就此流产,摩岢名和他的支持者们被成武县逮捕。
摩岢术趁机行使首领权力,把摩岢大花等四名与摩岢拨关系亲密的长老递送官府审讯,如果他们有罪,他们将失去长老的尊位。
这些长老个个血债累累,自戴上镣铐的那一刻,他们便知道厄运难逃,一个个如霜打的茄子,彻底蔫了。
部族出了这样的丑事,作为首领摩岢术披头散发,捶胸顿足,嚎啕大哭,祈求长生天的宽宥。哭天抢地已罢,他便以首领的名义下令封营,召集各部执事,筹备蒙达力大会,这是摩岢族最高级别的会议,由全体成年族人参加,会上可以选举和罢免有罪长老。
上一届蒙达力大会还是摩岢拨卸任首领时召开的,距今已经整整十一年。
摩岢拨抛弃神的教诲而自尽,又设下反叛朝廷,废黜首领的毒计,他已经不配再做摩岢族的长老,即使人已死也要被剥夺一切荣誉,他的子孙也天然地失去了担当部族首领和长老的资格,而那些跟他亲近的长老们,谁有资格继续留在位置上,谁又将被废黜,现在看来局势已经一目了然。
直到四个失魂落魄的摩岢族长老被押入县衙大牢候审时,李茂才敢相信这场风波已经结束了,那一刻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整个人就像被抽掉了灵魂,变得飘飘忽忽,这种失重的状态维持了一个晚上,到二日黎明,当听到四个长老招供画押的消息后,李茂才结束失重状态,灵魂归窍,重新为人。
冯布把从宣老爷手里新学到的两样新招用在摩岢大花等四人身上,效果出奇的好,四个人很配合地供述了他们是如何设计挑拨官民冲突,如何冒充官军殴打请愿乞丐,火上浇油,制造官民冲突的惨剧,以此胁迫成武县当局让步,最终实现在成武县定居的目的。
根据四个长老的供述,李茂又下令逮捕了十几个具体参与殴打乞丐帮的摩岢族成员,相互间的口供环环相扣,天衣无缝,铁案难翻。
拿到所有这些之后,李茂在一个茶舍约见了摩岢术,茶水上来之前,他将长老们的供状丢给摩岢人首领,首领的脸顿时如乌云一般黑。
李茂道:“简直是令人发指!成武县你们是不能再待下去,离开成武,离开淄青,你的罪孽我们可以既往不咎。”
说完这话李茂丢下沉默中的摩岢人首领,步履沉重地走出了茶舍。
第050章 大变局
贾直言立在成武县西的一个土坡上,望着摩岢人排列出的弯弯曲曲的迁移队形,对身边的李茂说:“你这祸水西移之计,不够厚道。”李茂道:“摩岢术有罪,本当严惩,但此人尚有归化之心,相比摩岢拨这样的人,他还算是一个好首领,应当给他一个自新的机会。希望经此一番教训,他能带领族人革除固陋,虔心归化。”
贾直言摇摇头,有些不以为然。他眯着眼睛四处打望了一圈,回身问李茂:“李司空对薛明府能临机决断平息城中叛乱,十分的赏识,欲辟他为观察判官,你也想挪一挪吗?”
李茂道:“孤山镇走引使任上还有一堆烦心事,只怕我想走,他们也不肯放,待我忙完这一头再说,到时还要请先生多在李司空面前保举推荐。”
贾直言点头道:“茂华这样做事让人放心,有始有终。好。”
青墨和一个年轻人说说笑笑上了山,见李茂和贾直言在一起,二人这才严肃起来。贾直言问青墨:“前锋已经到哪了。”青墨道:“已出成武县境,济阴县派人在界桥接应,州军严阵以待,只给他们一天时间过境。”
贾直言摇摇头,道:“这样不好,都是我大唐的子民,怎么能当贼防呢。”说完这话,他倒背起双手优哉游哉地步下土坡。
李茂见那个年轻人有些眼熟,正要问,青墨却抢先道:“这是摩岢神通,摩岢族的少年勇士,他和我不打不成交,如今想留在将军您面前效力,您就给他一个机会吧。”摩岢神通单膝跪拜,用生硬的汉话说道:“请将军笑纳我。”
李茂虚作搀扶,道:“笑纳,笑纳。”青墨扶起摩岢神通,道:“我怎么说的,我们将军为人最四海,最好结交天下英雄。他肯定愿意收纳你。”
这句话摩岢神通显然听懂了,咧着嘴嘿嘿地笑了起来。
李茂无奈地摇了摇头,经历了这件事后,他对摩岢人是一点好印象都没有,青墨这家伙不打招呼就给自己找了个胡人随从,让他怎么高兴的起来?他斜了眼摩岢神通,这少年满脸阳光地笑着,一派纯真。
那一刻,李茂忽有所悟,摩岢族长老设计鼓动乞丐帮作乱,致使城中百姓蒙受了一场大劫难,在他看来自是罪恶滔天,不能饶恕。但站在摩岢人的角度来看,这未尝不是英雄作为,为族人谋取安身立命之所,不正是为领袖者应尽之责吗?
世界尚未大同,族群之间的竞争也从未曾停息,摩岢人入中原六世不肯归化,在自己看来他们是不明大势,冥顽不化,但站在他们的角度上看,未尝不是为了保持族群的纯洁和独立,挣扎着不肯消亡于苍远的历史长河中,孰是孰非?
自然在成武县这件事上,摩岢人是彻底做错了,首恶元凶已经得到了惩戒,摩岢术虽然逃过一劫,族人却被迫继续西迁流浪,冥冥中也是报应。
想到这,李茂做了个深呼吸,脑袋清醒了许多,心也敞亮起来。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不能做首领者的一时之错,就一棍子将全族人打翻,见谁都是凶恶,任谁都要提防。
这么一想,李茂再看摩岢神通时,似乎也不那么讨厌了。
闻知摩岢人被递解出境,薛戎心情大好,在府中大摆宴席,宴请尹牧、贾直言、李茂和桑容等人,尹牧和贾直言面和心不合,只是看着薛戎的面子,表面上才客客气气,这顿饭吃的热热闹闹,却又寡淡无味。
送走客人,薛戎留李茂在书房,言道:“郓帅有意调我去观察幕,你有什么打算?”得知李茂想继续留在孤山镇时,薛戎沉吟片刻,才道:“罢了,你如今是八品司戈,起步不算差,经历这场风波,我也看出了你的能力,从今往后你可以单飞了。”
这话在李茂听来很不是滋味,他强压着心头的激涌,勉强笑道:“兄长这是要不管我了吗?”薛戎摇摇手,叹道:“当初我来淄青,是为卢公推举,郓帅抬爱,故不忍拒绝,我本意是不愿意来搅这趟浑水的,当初是,现今仍是,我打算到郓州后,择机就向李司空辞行。你兄长我是个性情散淡的人,在官场上三心二意是不会有好结果的,此番能全身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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