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掌西川二十余年的南康君王韦皋于四月初病逝,临终传位于支度副使刘辟。
以支度副使出任留后并不符合藩镇藩帅自举的规矩,但刘辟此人并未曾领过军,也未曾治理过地方,他唯一的功绩就是敛财,帮南康君王韦皋搜刮西川地皮,再帮着韦皋把搜刮到的钱财输入长安以结圣心。
韦皋能稳坐西川节度使二十余年,除了有威望震慑地方,有手段摆平吐蕃、南诏,度支副使的功劳不在小数。
没有西川一镇民脂民膏的持续供养,长安城里的权贵们又岂肯放任韦皋在西川稳坐二十年土皇帝?末了还送他个忠义双全?
刘辟执掌西川财权十余年,功勋卓著,自是深得韦皋的信任。
李茂还在兴庆宫做殿中少监时,从李诵口中得知了一些有关西川,有关韦皋和刘辟的绝密消息。韦皋在西川横征暴敛多年,百姓怨恨极深,底层的官员和士卒对其也极度不满,韦皋死后,若任用其他官员充任节度使,恐难顶住诱惑不翻韦皋的案。
一旦把西川二十年来积攒下的丑恶翻出来,那些追随韦皋多年,受过他的提携,跟他一起分过脏的西川幕僚、军将们难保不会铤而走险。
西川兵虽不及河朔四镇凶猛善战,但地形险峻,一旦效法河朔四镇,走上武装对抗朝廷的道路,局面将瞬间变得不可收拾。
韦皋有拥立李诵登基,拥立太子监国两项大功,他不要朝廷加他的官,长他俸禄,这些东西他早已不看在眼里,他唯一所求的就是自己死后,西川能风平浪静。
这自然不全是为了朝廷着想,也是为了他的子孙后代着想,西川的黑幕一旦被揭开,即便他魂在九泉,埋在土里的尸体也难保不被挖出来鞭打成碎骨烂肉,再丢入臭水沟里,压上一块镇魂石,永世不得翻身。
让一起分过脏、做过恶的刘辟接任节度使,他自然会积极帮着自己擦干净屁股,保全自己的忠名,保全自己的家族子孙。
而刘辟在军中资望不足,他若想压服手下野心勃勃的军将,坐稳节度使之位,就必须取得朝廷的支持,他会小心翼翼听朝廷的话,心甘情愿地为朝廷充当压仓石的角色,保证西川这艘大船不会学习河朔四镇铤而走险,走向割据对抗长安的邪路。
韦皋用心良苦,长安宫里的父子皇帝感激他的老成谋国,分别作出承诺,在有生之年绝不追诉他的罪行,让他在九泉之下做个安心鬼。
不过李茂却不大看好刘辟这个人,一个支度副使,仗着节度使的宠信,在西川可以一手遮天,但让他独当一面,却未必够格,治军不同于治民,更不同于管理财赋,一个未曾在军旅中呆过的人想压服三军,难度之大不啻于登天。
若刘辟压不住阵势,西川这艘船还是要翻的,长安可以容忍河北的藩镇对抗朝廷,却绝对不能容忍眼皮子底下的西川对朝廷不恭顺,自玄宗避难成都后,那里就成了大唐的后院和避难所,西川也逐渐成为宰相的回翔之所。
长安能接受一个霸道的忠奴二十年如一日地为自己看守暂时用不着的避难所,却绝不会让避难所成为对抗朝廷的前线。
一旦西川出现异动,朝廷采取军事行动的可能性极大,这一点李诵和杜黄裳都曾提醒过他。
为此李茂奏明李纯后已经着手在成都增设龙首山成都分台,向西川全境增派人手,形成一个庞大的监视网,监视刘辟的一举一动,为将来朝廷可能采取的行动预打前站。
第361章 妥协是需要理由的
天德军都团练防御使、丰州刺史李希皓元和元年五月中迁转湖南观察使,接替他的是原华州刺史严荔。
华州地处畿辅,横在大唐两都长安和洛阳之间,地位十分枢要。华州刺史地位比一般的上州刺史犹高半阶,与一道观察使略同,稍低于节度使。
华州刺史迁转观察使视为平调,升转节度使不过是略升半级,而丰州都团练防御使虽独立行事,不隶属其他藩镇,地位却低于华州刺史,比如李希皓转任湖南观察使,普遍被认为是受重用,若严荔转任湖南,则不过是平级调动,且因湖南距离长安遥远,还会被认为是受冷落。
相对华州刺史而言,天德军都团练防御使的仕途、前景要黯淡的多。
严荔对这次迁转不满,到任后一个多月时间,都闷在军府里不肯出来。
李茂为了测试大唐边镇防线的稳固程度和对草原威胁的应激反应,出碎峰堡后不久便命令部众收起旗号,换上普通商旅的衣裳,扮作一支普通的商旅队伍。
由大晴川向南,在中受降城略作休整后,李茂一行便折转向东进入天德军防地。
这日刚过黄河渡口,他们一行便被天德军设置的关卡给拦住了,边地情况复杂,驻军视军事需要四处设卡是必要的,是驻军履行职能的必要权力。
不过借口军事需要,而行盘剥之实便背离初衷了。
天德军设置的这处关卡,一面检查过往商旅,纠拿吐蕃奸细,一面对所有通过商旅课以税赋,名曰“戍边税”。
税吏要求对李茂所携货物课税,李茂出示在振武军境内税卡的缴税凭证。
税卡税吏蛮横地言道:“他们是他们的,我们是我们的,试问阁下,在振武军境内吃了饭,到我天德军境内就不吃饭了吗?”
李茂道:“这是两码事。”
税吏道:“这是一码事,你不缴税,我们吃什么?”
另一名税吏拿出誊抄的一份公文,问李茂道:“你识字吗,不识字我给你念念。这是天子颁布的露布,什么叫露布你懂吗?不懂……算了,我不给你解释,说了你也不明白。这上面写的清清楚楚,允许各道自筹衣粮,什么意思你懂吗,我给你解释解释,就是天子同意要咱们各道自己弄钱养兵,皇帝都说叫咱们自己弄钱,我这钱从哪弄,不从你们这些有钱人身上弄,去哪弄,弄穷鬼,一是没钱,二是你弄狠了,他要造反,你懂吗,不懂,算了,你还是把钱缴了吧。守卫边疆人人有责,国泰民安,人人有福。”
李茂无奈地摇了摇头,露布虽是誊抄的,却是真的,这帮税吏还没胆量伪造朝廷文书,但这帮税吏的诡诈之初在于,这份露布是天宝年间颁布的,当日天下大乱,朝廷度支无法筹备军粮支应四方,不得已颁诏令各道自筹衣粮。
时过境迁,这份诏书早已作废,京西北地区的驻军衣粮重又改由度支供给,税吏拿着一份四十多年前的露布出来收税,无耻之外又添荒诞。
李茂让秦墨缴了税款,索要凭证,税吏不给,秦墨怒气要打税吏,被李茂拦住,再三索要,税吏才开了一份收单,却又不肯签押公私名章。
税头洋洋得意地自夸道:“你还别不服,若非老子今天心情好,就你这点私货,你信不信老子全给你扣了?”
言讫,额头上就挨了一粒石子,税头大惊,惊跳而起,连声问道:“谁,谁,谁,谁他妈这么大胆子打老子。”
喜宝手提弹弓,傲然而出:“赃官,搜刮民脂民膏,打不得你吗?”
“你?你是个女人,你是一个很好看的女人,你还是个……奸细?哎,大家都来看,这里有个女奸细。”
“奸你母亲的细,老子是好人,好人!”
喜宝怒不可遏,箭步向前,拿起弹弓猛抽税头的脸,众税吏欺她是个女子,张牙舞爪地过来帮忙,既是献媚于首领,又想顺便揩点油。
张琦见喜宝被围,挥手叫人帮忙,被李茂拦住,喜宝弓马娴熟,想必手上功夫也不赖,李茂想看看她的虚实。喜宝手上功夫的确不赖,拳打肘击,瞬间放倒了三个税吏。
税头面貌猥琐,身手却不弱,在一旁窥视良久,瞧准一个机会,一扑而上,从身后抱住了喜宝的腰,喜宝大惊,扎马步大吼一声想把他甩开,却没有成功,挥肘侧击,又被税头躲过,再拉身向前欲用头撞,税头猥琐地缩着头,连撞几次都走了空。
甩不开税头,喜宝乱了章法,气急之下,使出蛮力拼命挣扎,却不想税头的手牢如铁箍,怎么也挣不脱。
那几个被她打倒的税吏,此刻纷纷站了起来,昏头昏脑一阵后,一个个目露邪光,向喜宝逼过来,只是畏惧她手脚重,未敢擅入。
喜宝身体被困,又遭群狼环伺,心里忽然有些害怕,她望向李茂,大声呼救道:“还愣着,过来帮老子。”
张琦欲上前帮忙,被秦墨拦住,秦墨道:“英雄救美的好事,轮的到你吗?”
李茂缓步向前,众人见他雄壮异常,不觉心虚,李茂捂嘴咳嗽了一声,一个胆小的税吏腿一软,竟跌坐在地。
李茂走到喜宝面前,站定,说:“踩他左脚。”
“踩脚?”喜宝一愣,提脚跺了下去,藏身在他背后的税头一声惨叫。
“不是说踩左脚吗?骗子。”税头右脚被踩,十分郁闷。
“这回是左脚。”喜宝认真说道。
税头又是一声惨叫,这回喜宝真的踩的是左脚,但吃了一次亏后,税头决定不再信任喜宝,这回他缩的是右脚。
惨叫声中,喜宝挥肘侧击,税头再发一声惨叫,捂着下巴,跌翻在地。
喜宝得意地哼了一声,拍拍手,站到了李茂身边,说:“你这法子还挺管用。老子怎么就没想到。”
李茂咳嗽了一声:“宋长老说你离开草原后,事实都得听我的,你做到了吗?”
“你教老子怎么打架,老子我就听你的。”
喜宝自知理亏,不敢硬顶,不过该提的条件还是要提。
“我以后会教你的。”喜宝底子不错,也有悟性,李茂决定点拨她几招,“另外,以后不准再说老子。”
“不让说老子,那老子说……说什么。”
“说我,说某,说妾,随你怎么说,就是不能再老子、老子的乱说。”
“嗯。我改。”
虽然心里还有些不服气,但喜宝还是诚恳地接受了李茂的意见。
离开碎峰堡前,三位长老曾跟她谈过一次话,金二就郑重地要求她以后不要总把老子,老子挂在嘴边。说中原人不待见爆粗口的女子。
喜宝敬重三位长老,却并不打算改掉这个习惯,中原人不喜欢就不喜欢,关她什么事,自己去中原是游历的,又不是去嫁人的,管他喜欢不喜欢呢。
今天李茂一提,喜宝就毫不犹豫的答应了,这份转变连她自己都感到诧异,自己这是怎么了,为何就愿意听这个男人的话呢。
后来喜宝为自己找了个理由,他帮过自己,将来还要教自己本事,好歹也算是自己的师长,尊师重道乃是本分,对老师嘛自然要客气点
这个理由很充分,喜宝为自己能机智地说服自己十分满意。
第362章 长桃花眼的故人
这帮税吏平日狐假虎威惯了,不得人心,关卡上的守卒见众人挨了打,一面咋咋呼呼着说要救人,一面却是迟迟不动身,谁也不真心去救,任他们挨打,只在一旁看热闹。
吃了亏的税头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尘土,从附近守卒手中夺过一杆枪,大吼一声朝喜宝刺来,出手太急,喜宝一时不被,待发觉时长枪已刺到身边不足三尺处,骇的她满脸是汗。李茂抱住喜宝,以左脚脚跟左轴,就地一转,轻轻避过这一枪,右腿一个烈马甩鞭,一脚正踹在税头的屁股上。
税头连人带枪匍匐在地,啃了一嘴黄土。
几个守卒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众税吏也强忍着笑意。
这税头在当地也算是号人物,今天当众被人羞辱,这脸简直没处放,爬起身吐了嘴里的黄土,一面喝令众税吏抄家伙帮忙,一面去抢守卒身上的弓箭。
守卒不肯给他弓箭,两家正撕扯时,凌空射来一支羽箭,不偏不倚,恰恰从二人争扯的那张弓中间穿过。
二人同吃了一惊,一起撒手,跌了个八脚朝天。
箭发的突然,准头也还可以,李茂闪目看去,却见渡口方向来了一伙人,一人骑在马上,其余的步行。看众人的装束就知是镇守一线的边军,这些人不修边幅,衣甲混穿,手中武器五花八门,若非中间有人打着官军旗帜,乍一看很容易会被当成是马匪。
喜宝一见这伙人,脸色煞白,双拳紧握,口中低吼一声,顿时变得怒不可遏。
她所居住的碎峰堡经常遭遇外地入侵,除了凶猛的草原游牧部落,横行无忌的马匪,还有这些穿的像乞丐一样的大唐边军。
草原部落来去如风,只要谨守营寨,不会有大的损失,马匪难缠一点,但只要小心加耐心,也可以对付,最不好对付的就是这些叫花子一样的官军,既懂野战,也懂攻城,稍有不慎就会吃他们的大亏。喜宝的几个至亲朋友都是命丧边军之手,由不得她不恨。
她像一头发怒的豹子,一门心思地想扑过去咬死敌人,怎奈胳膊被李茂抓住,丝毫动弹不得。喜宝虽是女流,却从小在骑兵队里长大,崇尚武力,她从小跟男子一样打熬力气,力气大的惊人,不要说一般女子不是对手,等闲的男子她徒手也能放翻几个。
不过李茂的手却如铁打钢铸,她分毫扯拽不开。
“他们攻过山寨,杀过我们很多人。”
喜宝咬牙切齿,凶狠地挣扎着。
“碎石峰在振武军防区,攻打山寨的不是他们,他们是天德军。”
喜宝分不清什么振武军、天德军,她只是认唐军的旗帜。再三努力失败后,喜宝发出狼一样的低吼:“你跟他们是一伙的,你是我的仇人。”
李茂淡淡说道:“出了草原要听我的话,身为一名骑士,岂可不遵军令?”
喜宝无言以对,临行前,三位长老怕她以后蛮劲上来不听李茂的话,逼着她拿着死去的父母兄长的名字发誓,决不能意气用事。喜宝发过重誓,她是个守信的人。
“你一个人,他们六个人,他们有长短刀,有弓箭,你怎么取胜。身为一名指挥官,如此鲁莽行事,你够格吗?”
挨了李茂这顿训斥,喜宝心服口服,她狠狠地瞪了李茂一眼,不闹了。
放箭警告税头的是一个清瘦少年,年约十五六岁,他骑在一匹高头白马上,身上穿着一件士子青袍,左右簇拥着六个全副武装的军汉。
其中一个黑瘦军汉,长着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正咧嘴冲着李茂笑。
李茂觉得此人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公然殴打税吏,该当何罪?”
骑白马的冷面年轻人冷言冷语道。
“公然殴打税吏,该当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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