滦肌
夜幕降临,大明宫内一片死寂,大行皇帝宾天,皇太子非但没有守灵,反而避到了太极宫,这让宫里许多熟知掌故的人惶惶不安。
明日将在宣政殿大朝会,入夜之后,内廷有司便开始为二日的大朝会准备。一名小宦官正蹲着地上擦拭宫台阑干,耳中忽然听到一阵呼啸。
是风声?
他仰起头四处张望,黑沉沉的夜,静默的殿堂,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你听到什么了没有。”
距他不远的另一名小宦官问道。
“像是风声。”
“不对,像是营啸。”
“我打死你们这些混球,深宫禁内哪来的什么营啸,气死我了。”
宦官管事照头两巴掌拍下去,两个小宦官乖乖地不吭声了。
一阵冷风吹过,众人俱感到了彻骨的寒意;一道闪电划过夜空,照亮了翻卷的乌云和孤寂的宫台;一声闷雷轰隆隆滚过来,震的人目瞪口呆。
正月里响雷,大不利啊。蚁聚在宣政殿宫台上的内侍宦官们举止失措,惶惶不安。
“好像还真是营啸。”惊雷声中管事宦官听到了一些特别的声音,似有若无。
“这帮贼囚吃饱了撑的么,深更半夜的。”
管事嘟嚷了两句,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第276章 明朗的天
惊雷声中,营啸声越来越大,瞒是瞒不住了,淡化处理或者是条路子。
“正月打雷谷堆堆,二月打雷秕壳飞。正月里打雷,预示着本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百姓康乐,国家太平,乃是大祥瑞啊。哈哈,那帮贼囚少见多怪,尔等久居禁内,耳濡目染,多多少少也沾染点仙气,切不可学他们那般胡闹。”
管事宦官净身入宫前读过几年书,说话爱咬文嚼字,此刻摇头晃脑,故作轻松,倒也自有一份潇洒。执苦役的小宦官多没什么见识,见他如此镇定,倒也信了几分。
“正月打雷秕壳飞,二月打雷谷堆堆”,这是民间谚语,民谚还说“正月打雷,遍地是贼”“正月打雷坟堆堆”,总之一句话,正月里打雷是很不吉利的。
他能窜改民谚哄骗小宦官,却骗不了自己,骗不了老天爷。
又一道闪电划过夜空,照亮了整个大明宫,电光下的大明宫是那样的空寂、落寞、惨淡。
“唉……我大唐的国运啊。”
管事宦官悠长地叹息了一声,大行皇帝刚刚宾天,皇太子身残病重,迟迟未能登基,这个节骨眼上,禁军若再发生营啸……
这大唐的夜空何时变得如此黑暗?
啸声是从左神武军大营响起的,迅速波及到北六军和左右神策。李淳闻听宫外禁军大营发生营啸,吓得面无人色。军营之中营规森严,别说高声叫喊,连没事私语都有生命危险。且军营乃肃杀之地,所谓“十七条禁律五十四斩”,当兵的都是提心吊胆过日子,经年累月下来精神压抑可想而知。
再者军中等级森严,军官肆意欺压军卒,老兵结伙欺压新兵,彼此间拉帮结派明争暗斗,矛盾年复一年积累下来,这一切全靠军纪弹压着。若有大事发生,人人生死未卜,不知自己什么时候一命归西,这时候精神处于崩溃的边缘。
这种时候若有人发出尖叫,情绪失控,会迅速感染开来,引起大批士卒发狂,互相厮打殴斗,甚至于互相咬噬,种种恐怖的疯狂都爆发出来,一旦爆发营啸,军官根本不敢弹压,只能候其自然平息,所造成的损失往往异常惨重。
如此大规模的营啸闻所未闻,李淳如此失态也就不足为怪了。
杜黄裳、李茂闻风赶到李淳处,二人刚到,王伾、王叔文、李忠言也过来了。李忠言急问李茂:“怎会发生营啸?当有何对策?”
李茂摇了摇头,道:“原因正在查探,此刻尚无结论。”
王伾道:“还查个屁,这必是奸人作祟!为今之计当请太子移驾奉天暂避,再图良计。”
杜黄裳嘿然冷笑道:“请殿下出城?出了城,还能再回来吗?”
王伾道:“太常卿,这个时候不是争意气的时候,禁军营啸,谁能阻止,这是天崩地陷的大祸事!”
杜黄裳道:“正是因为情势危急,才更不能轻举妄动。营啸、监啸并不稀奇,但如此大规模的营啸,显然是有人在背后捣鬼,或者说这根本就是一场阴谋。太子此刻怎能轻动?若明日大朝会上见不到太子殿下,大唐危矣。”
王叔文道:“太常卿这话说的本也没错,可北军营啸,如何解决?任其下去,殿下安危谁来负责?你杜黄裳吗?”
眼看二人争的面红耳赤,李淳忙劝道:“二位不要争了。以小王之见,莫若请太子暂避兴庆宫,调威远、金吾两军护卫。再选大臣往北军大营抚慰。”
王伾摇摇头道:“营啸时,谁敢上前弹劾,那是找死嘛。”
恰在此时,青墨狂奔而入,跑的上气不接下气,身后跟着的突吐承璀累的直翻白眼,进门就躺下来。
“弄明白了,并非营啸,是啸营,有人在背后捣鬼,造谣说太子诛杀俱文珍,为的是削夺北衙权柄,要重用南衙宰相。”
营啸、啸营虽只一字之差,性质却完全不一样,啸营是军士起哄所致,但若不加禁止极有可能会转变为哗变。
“禁军福利远超南衙诸军和藩镇边军,若北衙失势,势必不可继续。”杜黄裳淡淡地笑了笑,“某人真是处心积虑啊。”
“今日申时第五守亮上表说头晕目眩,需要回宅休养,他前脚离开,后脚右军大营就发生了营啸,这不是明摆着的嘛,幕后主谋就是那老阉。”
王叔文一口一个老阉,说的李忠言和突吐承璀脸色一阵白一阵青,变幻莫测,煞是好看。王叔文却丝毫不觉,依旧说的慷慨激昂:“老阉该杀,不去此祸首,只恐难过此劫。依臣之见,当调集精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杀此贼,如此营啸可平,大事可成。”
王叔文不曾在军中呆过,分不清“营啸”和“啸营”的区别,一口一个“营啸”,说的众人掉了一地鸡皮疙瘩。
李淳问李茂:“有把握吗?”
李茂沉吟道:“果然他是幕后真凶,岂能没有防备。目下殿下可用之人屈指可数,急切恐难下手。再者,北军既已啸营,此刻杀他无异于火上浇油。倒不如……”
李茂望向杜黄裳,杜黄裳接过话说:“火上浇油不好,要给他来个釜底抽薪。北军将士恐厚禄不保,故而啸营示威。那么就让他们安心:给第五守亮加左监门卫上将军,各军将领各加官一等,即刻兑现;再从内库拨出七百万贯钱,北军将士每人赏赐五十贯,即刻兑现,监门卫卒每人赏赐三十五贯,即刻兑现,威远、金吾两军赏赐三十贯,三日后兑现,金吾、千牛两卫卒各赏赐二十贯,月后兑现。”
青墨插话道:“威远、金吾两军劳苦功高,赏赐反不及逆反的监门卫,不知将士们听了会不会发动营啸。”
杜黄裳闻言并不生气,和颜悦色地对青墨说:“事急从权,有功之臣将来必有厚报。”
李淳担保道:“待度过这一劫,小王亲自wei劳两军将士。”
有了这个承诺,青墨不再说什么,他跟威远、金吾两卫并无什么瓜葛,只是路见不平说句公道话罢了。
李淳又问王叔文、王伾此计如何,二人很想挑出个毛病一二三来,怎奈,一则事急,二则自己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三则杜黄裳的计策的确有用,又有李淳和李茂的支持。无奈,二人便明智地表示赞同。
杜黄裳的计谋虽然得当,但要动用这么大一笔钱,并非易事。李适当政后期国库连年亏空,根本拿不出七百万贯钱,内库里倒是财货堆积如山,但管理权掌握在宦官手里,这些宦官与俱文珍和好,兔死狐悲,见有机可乘也公然为难。
大盈、琼林两库使公然声称内库为皇帝私有,无皇帝手诏,任何人不得擅自取用,包括皇太子在内。
消息传回太极宫,王伾、王叔文心中冷笑,等着看杜黄裳的笑话,拿不出钱,北军将士的啸营极有可能演变成哗变,明日的大朝会若不能如期举行,政局大坏,形势不堪设想。你杜黄裳不是能么,你把钱变出来啊。
杜黄裳也陷入两难境地,大盈、琼林两库使是奉旨为难,没有皇帝手札就不能取钱,没有钱过不了眼下这一关,皇太子能不能登基称帝还在两说,又哪来的什么皇帝手札。欲破此怪圈其实也不难,用点暴力即可。
使用暴力公然劫夺内库,自是诛九族的重罪,这与矫诏又不同,矫诏虽然也是诛九族的大罪,但口宣诏令,并无实际凭据,事后只要无人追究,便是一笔糊涂账,所谓胜者无罪,只要能成事一切罪过皆可抹杀。
而公然带兵劫夺内库,那是惊天动地的大举动,是抹杀不了的罪状,将来一旦有人据此发难,后果不堪设想。
“我来。”
急难时刻,李茂挺身站了出来,杜黄裳眼睛一闭,泪如泉涌。
李淳也眼含热泪,握着李茂的手,动情地说道:“此恩永生不忘。”
王伾、王叔文也唏嘘了两声,以目下情状论,太子若能顺利登基,李茂位不失卿相,将来更是前途无量。但若干下了这一桩勾当,便是把前途性命交在了别人手上,时时刻刻受制于人。这是怎样的高风亮节。换位想一想,他们二人都做不到这一点。
因为李茂一直和李淳走的近,二人对李茂一直有些看不惯,但二人心里也很清楚,李茂不出头把钱从皇帝的内库里掏出来,眼下这一关谁也过不了,将来谁也没好日子过。
这么一想,二人再看李茂时的目光就温柔了许多,难得地唏嘘了两声。
李茂得到兵符后,从威远军中挑拣了三百健卒,不录名字,令其脱去号服,周身上下不留半点证明身份的东西,当场给了赏钱,以黑巾蒙面,夜入大明宫劫夺琼林、大盈两库。
连番激战后,两库使俯首听命。
七百万贯钱搬运了整整一夜,天明时分,蚁聚在大明宫前朝三大殿下的禁军将士们安静了下来,五十贯钱不是个小数目,众人为如何把钱搬回家而犯愁。军官们不仅得到了丰厚的赏赐,每人还拿到了一张空白告身,分发告身的内侍告诉他们,等太子登基后会立即下诏由兵部加印确认。
类似的事在奉天靖难时发生过,朱泚围城最紧迫时,城中无钱无粮,无物可赏,皇帝为了激励将士守城就给每位将士发了一张空白告身,这些人后来都成了“奉天定难功臣”,荣华富贵享用至今。
大唐天子还是有信誉的,自然要想兑现好处,前提是得让皇太子成为天子。
说太子将重用王伾、王叔文以削夺北衙权柄,削减禁军福利,看来都是无稽之谈,威远军、金吾卫瞎忙了一夜,所得赏赐只三十贯,还不及监门卫,监门卫有何功劳,不就是因为和咱北衙禁军走的近吗?太子待咱禁军将士可是比大行皇帝还要优厚啊。
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候,又传来消息说太子准备加两军中尉上将军,六军辟仗使也各官升两级,赏赐丰厚。即便是因谋反被处死的俱文珍也平反昭雪了,说他是忧伤过度,自愿为大行皇帝殉葬了,非但无过,反而有功。
看起来新朝很好地继承了前朝重视北衙、优待禁军的传统,这个传统好。
对这样的好皇帝,禁军将士怎能不衷心拥护呢?
禁军将士嚷着要见太子一面,以答赏赐之恩。太子自然不忍拂却将士的忠心,抱病登临九仙门,召见了禁军将领,好言抚慰,各自又有赏赐。
众将感激涕零,回身赶紧招呼本部人马各自回营各见各妈。
目送最后一批禁军将领离去后,身着千牛卫四品中郎将戎服的李茂暗暗松了口气,他忽然发现这一天的阳光特别明媚,天空特别的明净,自己的心特别的亮堂。
该日,在京九品以上官齐集宣政殿,宣读大行皇帝遗诏。
两日后,皇太子李诵在太极宫太极殿登基称帝。
……
第277章 我不想得罪你
为防止登基大典上出现意外,李淳授权李茂招募一支亲兵,用于太极殿内部警卫。
李茂婉拒道:“某对两军将士一毫不熟,急切之间,恐难办成。”
李淳笑道:“只要忠诚可用,何必非要局限于驻军,我看由你出面私募一批勇士也未尝不可。”
李淳让李茂私募勇士充当天子近卫,不过是次试探,看似不甚高明,却很有些欺骗性,李茂不上他的当,言道:“私募勇士,有失皇家体统。某以为十分不妥。”李淳道:“不然我兄弟将各自王府侍卫统统交给你,任你挑拣。人数不需要太多,百人足矣。”
这自然是个好主意,亲不亲一家人,外臣哪如家将贴心可靠。
一百名贴身警卫瞬间集合完毕,绝大多数都出自广陵王府和洋川王府。李淳显然为这一天准备了很长时间,他的这些卫士,多是军将出身,多数都还带有官职,清白和出身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而且即便是以李茂的苛刻目光来看,这些人也算得上是人中龙凤,不必去做什么挑拣,照单全收即可。
登基大典早有准备,日期一定,一切按部就班进行的十分顺利。李茂仍旧身着四品千牛卫中郎将戎服,率众巡视每一个结点。
内宫禁卫自成体系,藏龙卧虎,人才济济。
在李茂的严厉督促下,一切到位,完美无缺。
阴谋已死于黑夜,待得黎明到来时,一切就又恢复光明正大。
阳光下的太极殿巍峨雄壮,一场大雨涤荡了瓦顶的污垢,将大殿前数十亩大小的广场洗刷的一尘不染。
李茂站在宫台护拦上,远远望过去,金色的太极宫恍若仙境。
数千内侍如蝼蚁一般在广场上布置,远远的在宫墙外,百官正在整理妆容,彩排礼仪,准备参加登基大典。
李茂低头打量了一下身上的戎装,不觉有些好笑,堂堂的千牛卫四品郎将,竟原来是个水货,在这样的庆典上,手持利刃,堂而皇之地充当起了天子警卫的角色。
这在五天之前,简直是不敢想象的事。
他的任务是负责登基大典的内层警卫,专门对付那些可能不合作的朝臣,当然他心里也很清楚,在这种场合下没有谁会不合作。
巍峨壮丽的宫殿把人比衬的那样渺小和微不足道,如此盛大的典仪,参与者早被夺去气魄,被挟裹着失去了主动意识,这个时候谁还能壮起胆量做一些出格的事。
悠扬的音乐响起,百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