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水东流》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洛水东流- 第7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此时只听陆攸之淡淡道:“你如何错了?更何况此刻才想起赶我走;却已是不能了。”
赵慎闻言双唇一抿,忍不住反手将那素手扣在自己掌中。
陆攸之只觉赵慎手掌愈握愈紧,伤处的温热血液直灼得他的双手发烫,似是直欲将他自己熔进那掌心之中。赵慎双臂用力,将陆攸之一把拉起,陆攸之撞进赵慎臂弯之中,只觉耳边尽是赵慎的温暖气息;心中激荡再难把持;只靠在赵慎胸前,随他倒在地上。

身躯倒下的一瞬,陆攸之只觉晕眩,半生漂泊似在眼前流过。
他幼年时身遭大变,因此对人对事常怀戒心,后来虽被尉迟氏收留却也是寄人篱下,为求存身自学得察言观色小心慎行。他跟着尉迟否极数年,所见所习皆是争权夺利的心机谋算,从不信人心有情,世道沧桑。
他虽年轻,却已见过太多阴谋卑劣的手段,仿佛乱世中不如此便无生路。他以为此生色彩便只能这般清冷阴沉,不意却撞上个赵慎。以致如今种种,便是于那时草蛇灰线,伏延至今。 
他来到洛城四年余,赵慎当初如何扛住高元宠的威压,保全下两千多铁骑,他是跟着亲身经受的,也算共过患难。赵慎因他那时的鼎力相助看重于他,一腔坦诚相待更是他从前从未经过。若不是他存身在此另有图谋;这一番知遇信任的情义他本应当好好报答。
外间人都道洛城赵慎广招贤士,其实若只是参谋军事,赵慎又何需这样多幕僚。这些人在,都不过是为了提点他如何看清人心。他懂得再多如何进攻退守,懂得如何冲杀设伏,却总是不够懂人心的险恶。而不懂这,在这乱世,过得要比不懂兵法的人艰难太多。 
陆攸之这些年也见赵慎学着制衡人事,抑异扬己,像模像样。可每每此时想起的总是他初见时心无芥蒂的坦诚模样。他不由得想,廿年卅年之后,赵慎身上是否依然能见少年时的赤子情怀?
如今他是他围城敌军的奸细,他是他杀父仇人的儿子,他们本当割袍断义,方是干净;陆攸之心中雪亮:无论他们如何做,自赵慎从刀下留下他的性命,他们今生纠葛已是再难分清。
可笑他半生求而不得的慰藉竟是由面前这人给予;然而情知荒唐,事至此时,陆攸之不想再抗拒。他从前处事要衡量无数利弊,而到头来亦算不过天命;若非命运玩弄,他为何竟不可抗拒的对这人生出如斯情愫?赵慎囚他是痴情爱重也好是强求贪嗔也罢,他只要想通自己心底真意不再违拗便已够了。纵然人世间妄为之事皆须因果偿报,他亦只想抛却种种牵挂,随心所欲。人生苦短,况且乱世中朝不保夕,难得有些事此刻尚能握在掌中,他已不想再耽搁错过。

他倾靠在赵慎怀中,脊背正贴着赵慎胸前,自那胸膛便可感知到他的血脉搏动。陆攸之闭上双目,只等他为自己解开衣带。
然而赵慎终是将他放开。陆攸之双眼迷离睁开,轻声问道:“怎么了”
赵慎低声道:“我怕负你。”他擎起陆攸之脸颊道:“我是不知何时便会战死的人;亦什么都无法为你安排。”
却听陆攸之笑道:“我与你欢好,何曾是为了托付什么?”
这话中大有慨然洒脱之气,赵慎见他这一笑如春风吹皱春水,这样的神态他已经久未在陆攸之面上见过,一时只觉其明艳不可方物。
夜色阑珊,正是两情缱绻,一宵缠绵。 




第8章 识曲听其真
帐中只燃着两只蜡烛,陆攸之伏在赵慎膝上似睡非睡,也不作声。赵慎看他这样疲累之态,不觉歉然。他饶是如何小心,可真到意乱情迷深处时也顾忌不上,陆攸之毕竟是刚捱了打,这一番折腾怕有些吃不消。
一时又忍不住将手伸进陆攸之中衣之内,却听陆攸之低低呻吟一声,赵慎住了手问:“怎么?”
陆攸之微微一笑,摇头道:“无事 。”他头枕在赵慎膝头,只觉心底柔软,但愿这一刻永不改变。他痴了片刻,突然想起一件事来,遂起身道:“我一径压在你腿上,压得你腿脚麻了明日没法骑马。”
赵慎却按住他道:“你莫起来,我……与你多呆一刻。”
陆攸之眼波一转,似猜到几分,问道:“你是要去做什么?”
赵慎淡淡道:“朝中不肯派救兵,唯今之计便是我亲自出城求援。”他这厢说,手下无意中加了三分力道,陆攸之微微吃痛,方才迷糊缠绵的心思骤然也清醒了,不由问:“你要找谁去?”
赵慎道:“周遭近处兵力足够的不多……我思量,阳城的刘敖……”
陆攸之断然道:“你可愿听我一言。”说罢便以手撑地就要挣扎起身。
赵慎见他神色郑重,心中一动。当下也不急着回答,抽了手出来为陆攸之将中衣整好;又扶着他起来;道:“你靠着我说,身上轻松些。”
陆攸之道:“不,这话要正经说。”他四下看去,起身取过一只棋罐,拈出数枚棋子,置于地面,指道:“此为洛城,你求援处不外邺城,阳城,许都三地。”他将犄角上一颗拾起抛回罐中,“邺城断去不得,乃是有去无回。”
赵慎道:“这我省得,高元宠必扣下我另派他人来此。他正愁除不得我。”
陆攸之道:“你取阳城而弃许都,是因为高元安是丞相亲弟又曾被你顶撞,而刘敖是你父亲故交?”
赵慎道:“是。”
陆攸之道:“可刘敖断不会应你。”
赵慎蹙眉道:“为何?”
陆攸之道:“刘敖这人一向明哲保身,他与你父亲那点交情值的什么?况且,”他手指一划,“若得了洛城,西燕军往何处去?”
赵慎道:“自然是邺城方向。”话未了已然明白,“你说阳城不在进军路上,倒是许都却与我是唇齿相依?”
陆攸之微微一笑:“正是,此刻你出去求援,拉旧情是没用的,要劝说得当,凡事都要讲说出利字。事不关己,他为何要帮你担着利害?”
赵慎尤迟疑道:“可高元安若想着坐看我与敌军争斗,待两下都力有不济了,才来捡便宜,此刻也未必出兵,何况,他与我赵氏的过节……”
陆攸之道:“既往过节这事不足虑,那都是因为利害倾轧,算不得什么恩怨。倒是你说的前一半……”他思忖片刻道:“这便要赌了。”
赵慎问:“赌什么?”
陆攸之冷然道:“赌他高氏兄弟嫌隙,赌他见你兔死狐悲!”
赵慎听这话,不由竦然心惊。默然半晌道:“我可要与他说什么?”
陆攸之摇头道:“只说唇亡齿寒的道理,别的便不要说。”他见赵慎面色沉重,又劝道,“这当口唯有高元安有胆量出兵,他的为人我也有些耳闻,奸滑是奸滑,却不是个小人。高元宠见死不救自是因为忘不了打你骑兵的主意,他却没这些计较。所以坐山观虎斗这节上,未必如你所虑得那么要紧。”

次日,赵慎把久在自己跟前的心腹将官幕僚聚到主帐中。众人见他神态郑重,知道他昨夜一夜是已经拿定了主意。
只听赵慎道:“你们也都知道了,丞相现在派不来兵,就要靠着我们自想办法。我亲自往许都高元安将军处走一趟,这期间城中事就靠各位。”
他话音甫落,李守德在座下高声道:“将军出去求援已经是只身犯险,现下又说要往许都去,万万不可!”
诸人也纷纷应声,有说高元安不会来救的,有说这人油滑不可信的。赵慎待他们七嘴八舌说完,只道:“今日找你们来,不是问你们同意,是计较怎么做。”
他这话一出,众人面面相觑,半晌有人轻咳了一声,原来是老将程础德。只听程础德道:“许都离洛城也颇近,快马加鞭几日也是一个来回,即使不成也不耽误许多功夫。况且丞相不出兵,各地守将唯丞相马首是瞻,必也观望。倒是高元安在丞相那里说的上话,若是说动了他,也不定他就去丞相那里劝说几句,于我们处境也是个转圜。”他在军中资历最老,讲话自有分量。诸人素来也知赵慎言出必行,此刻又见老将开口,说的也有几分道理,便也都不再纠结。
有人道:“将军此去为求稳妥,需多带着人马。”
程础德忙道:“人多引人注意反而不妙,我看将军在骑军里挑十几个精干的随行,再带一个员勇将随身保护。”
赵慎听了这话,目光往下一扫,正落在元贵身上,笑道:“那日你说我持弓公持矛,千军万马而往矣,这话可还算数?”
元贵起身笑应道:“大丈夫一言九鼎,当然算数,元贵愿为将军驱驰。”
一厢谢让点头道:“如此很妥当。待西燕军开早炊时,从城东北处出城,那边营盘扎得不密,快马冲杀也便过去了。”又道:“今早听斥候报,西燕军中似是要来个监军,到时候尉迟远恐怕便不能再这样围而不打。将军既决心去,便也要抓紧,赶在这西燕军动作之前回来。”
赵慎道:“正是,这城中防守断不容有差池。”说罢,起身提高声音道:“将令!”
众将一凛,只听赵慎道:“孙武达,顾彦宾,李猛,于文略,你们率左右军驻守四门,每日三班轮值不得空岗;赵勇,赵策,带弓箭手上城巡查,随时听遣;骑军不可轻动,只备不测之需。程老将军总司军务,主簿长史皆要从旁协助。”
诸将皆已应声而起来,依次应道:“是!”
赵慎声色威严,又道:“强敌在前,军纪当严,如有违令不遵者,斩!”
众将同声道:“谨遵将令!”
赵慎环视众人,深深一揖,道:“拜托诸位!”
众人慌的还礼道:“将军何故如此。”
赵慎道:“之前传的是将令,现在拜谢的是赵慎。我赵氏守洛城数十载,不敢断送在我手上,我此番出城求援,城中一切,全赖各位了。”
诸人心头都是一热,程础德出列道:“将军放心去,我等在城中等将军的好消息。”

众将散后,赵慎带着元贵亲在骑军中拣选了十二人,皆是使长兵器们好手。赵慎令他们备好锁甲,蹓饮马匹,元贵又留下细细查看装备。
那厢谢让带人开库寻了一副鞍辔出来,对赵慎道:“此物将军带去给高元安。”
赵慎奇道:“这不是当年从沃野镇回来丞相赐的么?”
谢让笑道:“正是,献这东西给他一是提一提当年将帅间的情谊,二则,”他声音些微一低,“将军也须在他面前摆低些姿势态。”
赵慎双唇一抿,点头也未做声。
一日间,众人皆忙着准备不提。傍晚时赵慎又去马厩看青追,那战马也通人性,昂首扬蹄雀跃不已。周乾在旁笑道:“青追跟小的一样,按捺不住了。”
赵慎微微一笑,手把住青追鬃毛,向周乾道:“你留在营里,不必跟我去。”
周乾一愣,急道:“将军……”
赵慎眼睛向寝帐方向一扫低声道:“你好生给我照应,就和你随我去许都是一般的出力。”
周乾见他神色郑重,心里虽不甘但已知道了轻重,道:“晓得了。”
赵慎抓着马鬃,自语道:“生死成败,十日里就见分晓了。”

是夜,陆攸之在帐中捋着琵琶弦出神。赵慎晨起走后,他方觉出腰腿酸痛。他头一次经历这事,谁知这般利害,连坐也难过,大半日里都只能倚在榻上。他耽心着赵慎的事,一日心神不宁,将琵琶横放在手边,一寸寸捋着琴弦兀自出神。
他正神思游弋,忽然听见赵慎在身后道:“怎么如此出神?”
陆攸之回过神来,搁了琵琶回头起身,谁知动得太猛扯着那里面,不由“嘶”的吸口凉气。
赵慎问:“怎么了?”见陆攸之脸色微红了一红,猜了五六分,其实也不完全明白,便要上前查看。陆攸之知道他本就不是欢场老手,看也看不到点上,却也羞于说破,只道:“莫看了,不碍事。”
赵慎拽了两拽见陆攸之都不愿,只好道:“这些日你好好休养,我留周乾照应你。”
陆攸之垂眸道:“明日便去?”
赵慎道:“是。”
两下一时皆不再言语,陆攸之见灯光影绰之下,赵慎面颊如斧凿一般,情知他此去,许是关山万里,许是阴阳两隔,终究只能尽人事听天命。然而眼前只有独木为桥,纵然峻岭深谷断壁悬崖,到了此番境地,也只能一径向前。想到此处,亦不愿做许多惆怅模样,低头又看见地上琵琶,便道:“将军明日出征,我亦不能相送,便用琵琶曲为将军壮行。”
说罢拾起琵琶横抱在怀中,在案上拣了裁纸的竹片做拨子,一手按住琴弦,一手弹拨下去。那琴弦瓮然发声,如敲猓黜唷D乔鞒跞缜锓缟ㄒ叮炙旗浩炝粤裕陕欤比缯是熬劢南臁U陨魍鹑艏司卸樱硖闾さ亍D乔傧矣τ保倘缂卜绫┯昀做蚓诰阎琳笄俺迳保巧髦刂氐榔迦朐葡觯前僬缴硭溃呈咳俟椤U陨髦痪跣钠さ矗灰饽乔偕┤欢梗欢嘁羧慈匀屏翰痪�
这琵琶弦其实只有三根,陆攸之许久不曾演练指法本也生疏,然而这一曲胜在意味深沉,这一挫一顿正和着曲意铿锵,声气悲壮。好琵琶音质坚而音色纯,在夜间其声数里可闻。军营中听着隐隐琵琶声如易水悲歌,不由皆觉慨当以慷。
赵慎胸前起伏,呆了许久才问:“这是什么曲子?”
陆攸之郑重道:“将军令。”
赵慎胸中澎湃,喟叹道:“你的心意,我皆懂得。”
此间周乾提了木桶热水到门口,陆攸之知道这是军中规矩,大战前一夜都要沐浴。他见周乾知趣守在外间并不进来,便起身帮赵慎梳洗。他掬水拂过赵慎肩背伤痕,心中也微微一酸,只暗暗想,若有来生机会,唯愿生于太平安乐,做两个平淡凡人,再不要这诸般为难辛苦。
一时又帮赵慎将头发绾了,外头更过已过丑时。赵慎低声道:“我去外间着甲,你我……来日再见。”
陆攸之强压着心中万千情愫,含笑道:“将军保重。”
赵慎静默片刻,深深一揖道:“多谢!”说罢转身离去,再未回顾。




第9章 清气荡暄浊
天色微亮时,赵慎带着骑兵到了城中北门前,谢让、程础德及守北城的于文略随之相送。
程础德道:“行囊中为将军备下了信炮;回城时点起为号,我便派人出城接应。”
赵慎道:“我当速去速归,这期间莫轻易与敌军交战。”
二人皆道“省得”,赵慎略点头道:“那我亦不多嘱托了。”
谢让道:“祝将军马到成功!”
赵慎微微一笑,转过头时已敛了容色,扬手间元贵已高声道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