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唐安琪把一包香烟送到他面前:“说是通往缅甸的公路又被炸了,所以一切物资都运不进来。”
钱先生接过香烟,然后抬头又特意多看了唐安琪一眼:“我妹子这几天下山了么?”
唐安琪在这里久了,对于钱家事情,倒也有所耳闻,这时便是答道:“我不清楚,好一阵子没见过钱小姐了。”
钱先生点了点头,转身离去。原来那钱小姐看着斯文羞涩,其实不是一盏省油的灯,我行我素,很有主意。钱先生身为长兄,钳制不住她,想要把她赶紧嫁出去,她又闹自由恋爱,男朋友找了若干,却是始终不肯走进婚姻殿堂。
钱先生一提妹子就头疼,近来听说妹子常和一个开杂货铺的小商人亲近,他就动了心思——现在这个世道,是个买卖就能赚钱,杂货铺的老板定然要比普通的公务人员更富有。于是他按捺不住,亲自跑来验看了两次。可是话里话外的和唐安琪聊了一番,他却发现对方似乎并没有异常的心思,提起自家妹子,那表情平静的就好像在说路人。
钱先生一边点烟一边走上山路,决定要和妹子好好谈谈。
唐安琪倒是没有对钱小姐多用心思——首先,他已经有狸子了;其次,他对钱小姐只存一片感激之心,绝无其它非分之想。把柜台里面仅有的几样商品摆放整齐,他听得外面有人高喊“挂球了”,就咕哝了骂了一句,然后拎起墙角一只帆布袋子,锁了店门向外走去。
路上行人渐渐增多,都是朝着防空洞的方向行进。唐安琪一路走的跳跳跃跃,超过旁人先进了洞子,抢占到一处有利位置坐了下来。把帆布袋子放在大腿上,他先从里面掏出水壶拧开喝了一口,然后再次把手插回袋内,摸摸索索的捏出一枚大蚕豆塞进了嘴里。
这次敌机来的迅猛,唐安琪不过嚼了三四枚蚕豆,便听得洞外传来了飞机马达声音,旱天雷似的由远及近席卷而过。洞内的人们习以为常,并不惊惶,本地的团丁还从洞口探出头去张望。
唐安琪吃的口干舌燥,仰头又灌了一口冷水。这回未等他把水吞咽下去,忽然一阵巨响传来,疾风夹着砂石就把洞口团丁拍进洞内去了。
洞内立刻变了气氛,众人都听出这是敌机投了炸弹,只是不知炸弹落在了哪里。唐安琪隐隐有些担心,不过这也不是个担心的事情。紧紧搂住胸前的帆布袋子,袋子里面除了蚕豆和水壶之外,还有几本账目,一捆钞票,以及两小瓶昂贵的雪花膏。
昏天暗地的不知过了多久,敌机终于彻底飞过,直奔重庆市区而去。唐安琪一边牵挂着奔波在外的戴黎民,一边站起身来向外走去。磕磕绊绊的走到半路,他远远就听得一阵嚎啕,放眼一望,山下平地上的集市已然化作一片废墟,他那家小小店铺自然也不能够幸免了。
唐安琪一路快跑,赶回店铺废墟之上,就见四面立着断壁残垣,几处青烟袅袅向上。隔壁馆子的老板一家比他走得更快,如今正在费力搬开瓦砾,抢救被褥家什;双方交谈几句,都是无可奈何。
唐安琪把帆布袋子斜挎起来,也开始蹲下去翻翻扒扒,不但扯出一床棉被,而且还捡出两只铁盆,以及完好无损的一罐子糖果。
剥开一颗硬糖含在口中,他坐在废墟旁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六神无主的叹了一口气。店铺里面的货物不多,钞票也大多存在银行里,所以损失倒也有限,可不管怎么说,家和店的确是忽然没了。
房东就住在附近的村庄里,可是唐安琪不敢贸然前去求援,因为不知道戴黎民何时回来。万一戴黎民到了家,一看房也坍塌了人也不见了,那岂不是要发慌?
唐安琪干不动力气活,所以也不能像隔壁家庭那样自力更生重建家园。天黑之前,他买了几个烧饼吃下去,然后披上棉被,靠着石头席地而坐,想要对付一夜。
唐安琪在废墟上迷糊了一夜,翌日天亮,戴黎民还是没有回来。
这回他真是稳不住神了,不知是冷的还是吓的,手脚嘴唇都在哆嗦,扶着大石头站不起来。
他下意识的还抱着那一罐子糖果,朝阳光芒射到他的头上,刺得他简直睁不开眼。正是失神之际,忽然远处传来一声汽车喇叭。他充耳不闻的愣怔着,心跳似乎都暂时停止了。
于是钱小姐只好深一脚浅一脚的走过来,在他身边弯下了腰:“唐先生,你怎么了?”
唐安琪慢慢的仰起脸面对了她:“狸子进城……没回来。”
钱小姐知道狸子就是他那位只管进货的兄弟。略微沉吟了一下,她见唐安琪面色惨白,便出言安慰道:“唐先生,听说市区轰炸的很厉害,如果长途汽车不通的话,狸——戴先生纵是想回,也回不来呀!”
这话虽然简单,却是让唐安琪恍然大悟——几十里地的距离,如果没有长途汽车的话,那狸子的确是回不来。
而钱小姐这时又道:“唐先生,我是特地邀你去我家里休息一天的。听说今日敌机还是要来,你看你这个样子……”
唐安琪气运丹田,颤巍巍的站起了身:“我……我还想留下来等等狸子……”
钱小姐抬手一指天空:“这样晴朗的天气,也许戴先生今天也不得回来呢。”
唐安琪一想也是,便魂不守舍的抱着他那点家什,跟着钱小姐走向了汽车。
多牵念
唐安琪躲进钱家别墅的防空洞内,整整一天都没有机会去见天日。飞机的马达声音在头顶来回盘旋,好容易有了片刻的安静,以为敌机已经远去,哪知道未等把这一颗心放下,隐隐的轰鸣声音又传过来了。
钱家的防空洞,是很可以对付这一场疲劳轰炸的。和黑暗憋闷的公共洞子不同,这私家防空洞内四壁洁白,灯光明亮,而且像地上房屋一样分成几间,通风系统和自来水也都齐备。钱家此刻除了钱氏兄妹之外,钱小姐的一位表妹、一位女友也都耽搁在了这里。钱先生与妹子不和,自己叼着一根雪茄在隔壁读书;而钱小姐支起一桌麻将,这时就招呼了大家过来消遣。
唐安琪这时哪有心思打牌?可是眼看其余众人都是欣欣然的,他也就不好扫了大家的兴致。钱小姐又搬出筹码盒子,认认真真的数出四摞——这当然是为了唐安琪好,牌局散后一起算账,如果唐安琪囊中羞涩,那她根据筹码数目,一并替他付清赌账也就是了。
唐安琪其实不大喜欢陪着钱小姐等人游戏。也许大多数男子是会喜欢的,因为钱小姐摩登斯文,言谈开朗,堪称新时代完美女性的典范;不过唐安琪粗鲁惯了,已经做不成风流潇洒的少爷家。眼睛盯着面前一排麻将牌,他小心管住了自己的嘴,生怕一时不慎蹦出几个脏字,会搞得面前三位小姐一起尴尬。
如此过了大半天的光阴,钱家仆人送来奶油点心和热咖啡。众人在牌桌上暂时停了战,各自洗手吃喝。唐安琪拿起一只蛋糕卷子咬下一口,只觉满嘴都是又香又甜,实在是种享受。
他正在奶油的气味中陶醉不已,钱小姐的表妹忽然笑问:“唐先生,听你口音,是平津一带的人吧?”
唐安琪连忙点头:“没错,好耳力!”
这时钱小姐不小心将一块饼干掉进了咖啡杯里,唐安琪一眼瞧见了,就把自己那杯推到了她的面前:“你喝这杯,我没有动。”
钱小姐略一点头,没说什么。而那位表妹旁观至此,诡谲一笑:“唐先生,恕我冒昧,我要问你一些**问题,你可答可不答,可是不管答不答,都不许恼。”
唐安琪看这表妹狡猾活泼,倒是比钱小姐更为有趣。又拿起一只蛋糕卷子整个儿的塞进嘴里,他鼓着腮帮子答道:“你问!”
表妹笑嘻嘻的开了口:“唐先生正当妙龄,可否婚配了呀?”
唐安琪咽下口中的蛋糕卷子:“配自然是早就配了。你也说我正当妙龄,不配岂不是蹉跎岁月了?”
钱小姐脸上微微变色,端起咖啡喝了一口。而那表妹继续笑问:“既然配了,为何我此刻只见唐先生,不见唐太太呢?”
唐安琪对着表妹笑了:“太太嘛……没能跟我一起跑出来呀!”
钱小姐的脸上立刻阴转晴——沦陷区里的太太,基本可以忽略不计。
表妹得意洋洋的围着牌桌走了一圈,这回停到了唐安琪身后,她忽然又问:“唐先生,我很想知道在战前,你是做什么职业的。”
唐安琪略一沉吟:“说来惭愧,战前我一直荒在家里,是做儿子的。”
钱小姐这时开口笑道:“那唐先生如今是奋发图强了。”
唐安琪对她一拱手:“不敢当不敢当,也是没办法,再不奋发就要饿死了。”
忽然间,钱先生从门口探进头来问道:“唐先生,令尊令堂可是一起逃出来了吗?”
唐安琪立刻惨笑:“唉,战火残酷,我如今已是无父无母了。”
钱先生得到满意答复,当即把头又缩回去了。
吃过点心之后,牌局继续下去,直到了傍晚时分,警报才宣告解除。
唐安琪心中急切,这就想要赶紧下山回去,然而未等他走出别墅院门,远方木杆上又挂起了球,竟然是敌机又来了。
于是他被钱小姐又给拉了回去。
与此同时,戴黎民站在自家那片废墟之上,正在怔怔的发呆。
没人知道他是站了多久,跑出防空洞的百姓们都在急急的寻找食物填饱肚皮,无暇去管旁人。隔壁馆子家的小伙计从路上跑过,忽见戴黎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就临时转弯,在他后背上拍了一巴掌:“戴先生!”
他是好意呼唤,没想到一巴掌派下去,戴黎民竟是猛然一颤,随即咳出一口浓血来。
小伙计吓坏了,登时也打起哆嗦:“哎哟,您、您、您这是……”
戴黎民转向小伙计,一只手颤颤巍巍的指向面前废墟。小伙计心惊胆战的后退了一步:“戴先生,您别上火,这一排房子全遭了炸弹,算咱倒霉呗!”
戴黎民失魂落魄的抬手一抹嘴上血迹,这回终于哑着嗓子开了口:“人呢?”
小伙计眼看戴黎民目露凶光,吓的连连后退,嘴里也没说出什么,转身又跑了。
戴黎民是从城里走回来的。
他在防空洞里藏不住,一颗心总是惦记着家里的唐安琪。在城中熬过一夜,他抓住清晨机会出了城,想要步行返回。
这种事情,也就只有他能做得出来。毕竟是摸过枪打过仗,走在荒郊野外,敌机低空掠过时他能立刻找到地方躲藏隐蔽。敌机不会在野林中浪费炸弹,需要防备的只有机枪扫射。他拿出当年做土匪的劲头,飞禽走兽一样攀援跳跃着往家里跑。也不知他是怎么走的,几十里长路,他上午就到家了,简直比长途汽车还要快。
然后他就见到了一片废墟。
除了废墟之外,集市情况和昨日并无不同。他四处询问唐安琪的下落,然而无人知晓,都说“没见唐老板回来”。
戴黎民在城内见多了惨象,这时呆呆的站在废墟之前,他心都冷了。胸口壅塞着透不过气,耳孔中似乎也堵了棉花。木雕泥塑一样立在那里,警报声响起来,他也听不到。
直到此刻,小伙计把他唤回了现实。
呕出那一口血之后,他心里倒是松快了好些,气也透得出来了。眼前不断闪现过城内那人间地狱般的景象,他简直不敢再去想起唐安琪。
警报声越来越响,他依旧是一动不动。忽然有人从后方一把扯住了他的手臂,带着他硬往前跑。他拖着两条腿跟上去,发现对方正是隔壁的面馆老板。
“安琪没了?”他带着哭腔问了一句。
那老板忙着跑空袭,头也不回的大声答道:“唐老板和那个阔小姐上山去啰,你不知道吗?”
戴黎民眼睛一亮:“他没死?”
老板本是要回来查看馆子“遗址”的,没想到顺手还救了个人。他一边飞跑,一边上气不接下气的答道:“没死没死,我看他早晨就上山去了。”
戴黎民一听这话,忽然就哭出了声。老板见多识广,知道大轰炸常把人吓的发神经,这时便不安慰,气喘吁吁的只是飞奔。
戴黎民人高马大的跟在后面,就这么哭天抹泪的跟着他逃进防空洞里去了。
一对冤家
戴黎民蹲在防空洞里,哭的高一声低一声。
防空洞里本来就是个憋闷封闭的所在,孩子哭倒也罢了,这么个大人哭啼不休,可是让周遭众人很不耐烦。面馆老板坐在一旁,这时就出言解释道:“他刚从城里回来,可能是路上吓着了。”
此言一出,旁人也就不好多说什么,偏巧旁边一对夫妇吵起架来,声音高昂,倒是把戴黎民的哭泣压了下去。原来那位丈夫被轰炸折磨的神经紧张,一遇空袭就拉肚子。方才此君一路连钻三次草丛解手,不慎把个装着干粮的袋子遗失了,便惹的妻子怒气勃发起来。
防空洞内吵吵闹闹的,一时几个孩子又嚎了起来。而戴黎民哭过一场之后,身心渐渐平定。一屁股坐在地上,他自己搓了搓双手双腿,感觉肌肉松弛了许多,不再是先前那样浑身抽筋了。
他既然是哭够了,身边就有人向他问道:“这位先生,请问城里是个什么情况?”
他抽了抽鼻子,仿佛很委屈似的答道:“呜,城里惨得很,人死的太多了。”
戴黎民得知唐安琪平安无事,便低头紧了紧裤腰带,勒着个瘪肚子想要打个盹儿——现在才真觉出累来,两条腿都要不听使唤了。
一言不发的迷糊了片刻,他饥肠辘辘的抬头睁开了眼睛,饿的难受,简直睡不着。扭头转向身边的老板,他开始搭讪着说起话来:“老兄,这店铺一塌,你一家都安顿到哪里去了?”
那老板无所事事,便也热心答道:“村里有人刚建了一排水泥房子,本来是打算出租给下乡避难的城里人,不过租客很少,大多空着。你现在去租上一两个月,肯定也是没有问题。”
戴黎民把这话记在心中,及至午夜之时警报解除,他就和那老板一家共同进村,果然顺利租下了一间靠边的空房。
借了一床被子对付了一夜,他翌日清晨醒来,眼看头顶是个雾天,便安下了心,先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