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联合着管事,县长连着换了几个,都做不长。”
然后他看了唐安琪一眼,很迟疑的继续说道:“警备大队的队长,就是你手下的吴团长。”
唐安琪正在张大嘴巴咬馒头,听了这话,他吃惊的抬眼望向老方丈,牙齿还深深嵌在馒头里:“啊?”
然后他的目光立刻黯淡下来:“哦。”
一口咬下馒头,他一边咀嚼一边问道:“为什么不让虞清桑去做新县长?他和日本人应该有交情啊。”
老方丈低着头答道:“虞先生已经离开这里了,不是去了天津,就是去了北平。”
唐安琪很香的嚼着馒头,窝头野菜吃久了,才发现馒头原来是甜的。人各有志,别人走别人的阳关道,他走他自己的独木桥。他心里很坦然,对得起任何人。
老方丈这时又道:“令夫人误听唐旅长殉国,在两个月前也自杀了。”
唐安琪把最后一口馒头塞进嘴里。太太真是个好太太,可惜当初自己总是在外面跑,心里没有她。嘴里隐隐有了泪水的味道,他面无表情的咽下馒头。
死就死了吧,他时常觉得自己也已经死了,死在了长安县北的战场上。
天亮之后,唐安琪独自下山。老方丈给了他一卷子零钱——穷学徒拿着大洋去买东西,看着不像。
他怕冷,往常到了这时,就该提前穿上皮袍了。然而穿着单衣熬到如今,身上这件半旧的夹袄竟然也让他感到了异常的温暖。一路快步走到文县城前,眼前情景让他愣了一下——文县的城墙全没了!
经过关卡之时,他张开双臂任由日本士兵搜身。一个小日本兵,看着简直还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围着唐安琪转了两圈,末了忽然举手在他脸上狠拧了一把。其余日本士兵笑了起来,后面排队等候搜身的中国百姓里,也有人跟着发笑。
唐安琪捂着脸,算是通过了检查。
进城之后走了没有几步,他目瞪口呆的发现文县变了样子——文县临近天津,本来是个繁华地方,可是在遭过轰炸之后,呈现在他面前的只有一大片废墟。
这是一片生机勃勃的废墟,断壁残垣收拾起来,还能搭成窝棚供人居住。百年的老药房也被炸坍了半边,余下半边继续营业。
站在柜台前,他对着里面的伙计说出药名。旁边站着一名顾客,本是正在等着伙计为他调制药水,偶然扭头看了唐安琪一眼,他忽然脸色一变,随即作出开朗表情笑道:“哎呀我的小老弟,你是什么时候过来的?我在这里站了半天,竟然没有留意到你。”
唐安琪吓了一跳,转脸望向这人,他依稀感觉眼熟。微笑着含糊支吾了两句,他眼睛一亮,想起来了!
这人是个特务——当初在天津和酒肉朋友们吃喝玩乐之时,他曾经几次见过这人。记得当时盛国纲曾在他耳边窃窃私语,说这人来历很深,是个特务!
“老兄!”他的语气也活泼起来:“真是好久不见了,你近来还好?”
那人叹气摇头:“唉,一言难尽。中午我做东,咱俩找地方喝两盅,好不好?”
唐安琪拎起药包付清了钱:“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那人哈哈大笑,拿起一瓶药水,和唐安琪一起走出了药方。
在一家新建酒楼的雅间里,那人要了四样炒菜,一大壶酒。雅间帘子一放,那人坐到唐安琪身边,压低声音问道:“你还认得我么?”
唐安琪抄起筷子,夹了一口菜塞进嘴里:“你不是姓金名含章吗?”
金含章低声说道:“我以为你已经牺牲了。”
唐安琪放下筷子,扭头望向对方:“我从前线活着逃了出去。本来是有二十多个人,现在死得只剩下了七个,其中还有两个受了枪伤,大概很快也要死了。”
金含章犹豫一瞬,随即问道:“你说这话,不怕我去向日本人告发?”
唐安琪笑了一下:“这里已经是日本人的天下,我们都是过了今天没明天。我和你交情不深,不过因为你是中国人,所以我信你。如果你真去告发了我,也没什么,我们的命是从战场上捡回来的,活到如今,已经是赚了两个多月。”
金含章听了这话,感觉十分入耳。起身绕过桌子一掀门帘,他见外面无人,这才回到原位,轻声耳语表明了心意。
如果把特务机构比作大树,那金含章只是树根伸出去的一只小小须子。他现在很需要人手——不是要招兵买马杀人放火,没有那么大的动作。他只是和其他所有同僚一样,需要把自己这根须子迅速壮大,让大树在天津卫的土地上枝繁叶茂。
目前对于部下,他只有一个要求——忠诚,百分之二百的忠诚。而在当前的形势下,唐安琪显然就是一个最好不过的人选。
一个被日本人把队伍打光的旅长,而且能够熬到现在不动摇,这就足以说明了他对国家的忠诚。除此之外,根据他对唐安琪的了解,他知道这人胆子不小,不是个畏畏缩缩的鼠辈。这两样加在一起,就很够资格加入到他们的队伍中去了。
最后,他问唐安琪:“敢不敢干?”
唐安琪看着他,高兴的一颗心怦怦直跳:“敢!”
两人经过一番秘密商议,末了在酒楼门口分手散去。唐安琪提着药包出城上山,回到庙中。及至天黑了,他和小毛子背着一包袱大馒头,走小路下了山,穿过树林回到了窝棚。
把馒头分给众人,他和小毛子又用药水药粉治了两名伤员的皮肉之伤。待到大家都吃饱喝足了,他坐在地上,把金含章的所言所行讲述一番。众人听了,十分鼓舞——与其躲躲藏藏的被日本人杀,不如改头换面去杀日本人。杀掉一个算一个!
在窝棚里又藏了一整天,入夜之后有人赶着两辆大马车过来,把他们分别藏进了车上的柴禾捆里。
在接下来的几天内,七人担惊受怕的一路奔波。最后他们混在一队男女之中,披麻戴孝的打着幡儿,搀着两名同样装扮的伤员进入天津卫。两名伤员站不直身,这时就故意的佝偻着干嚎,做悲伤欲绝的大孝子状。路人见了,以为这是刚刚送葬归来的人家,而其余男女为了掩护着他们,也全都红着眼睛,面如死灰。
进城之后,七个人分散开来,各自有了地方安身。而又过了两三天,唐安琪开始从金含章那里接受任务。
新的生活
唐安琪穿着一件藏蓝色的薄皮袍子,头上又扣了一顶厚呢礼帽。不紧不慢的走过两条大街,他在一家布店门前停住了脚步。
抬起头看清了店上招牌,他随即迈步推门。眼角余光瞥到店内站着几个陌生人物,他故作烦躁,大声嚷道:“张大良,你他妈的现在也有差事住处了,怎么老家来信还往我那儿寄?大冷天的非支使我往你这儿跑一趟是不是?”
说完这话,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只信封,不耐烦的往柜台上一拍:“告诉你啊,再有下次,我直接把信给你撕了!”
站在柜台后面的年轻伙计对他不住的赔笑:“爷,我叫您爷,让您受累了,真是对不住。那什么,您先别走,略坐一会儿等我一下。”
唐安琪喃喃骂着,果然就在一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又大模大样的看向前方几人——都是便装打扮,可是后腰那里鼓着,显然是揣着手枪,照理来讲,这帮家伙应该就是特务了。
这时,掌柜的从里间跑了出来,手里拿着几个纸包,分别塞进特务们的手中,嘴里又絮絮叨叨的说着好话。唐安琪没看明白掌柜这是怎么招惹了对方,不过特务们收到了钱,倒的确是离去了。
然后店里就安静了下来,总也没有顾客进门。几个伙计各自发呆,张大良用铅笔头在一张信纸上匆匆写了回信,然后将其折起来双手送向唐安琪:“少爷,劳您大驾,哪天顺路,帮我把这回信寄回家去。”
掌柜睃了他一眼,可是没说话。铺子里没货,引不来主顾,只惹来一些敲竹杠的汉奸特务。他已经没了心劲,懒得去管这刚刚招进来的小伙计。小伙计爱写信,就让他写去吧。
唐安琪骂骂咧咧的,拿着信走了。
他一边走,一边展开信纸飞快的阅读一遍。这信写的半通不通,只有他能看懂其中深意。读过之后,他当街用信纸一擤鼻子,然后随手将其扔到路边臭水沟里去了。
这回抬起头,他看到前方有人在卖冰糖葫芦。
唐安琪买了一根冰糖葫芦,顶着寒风边走边吃。一路回到家中去,他如今的家,是一套小四合院中的一间厢房。
小四合院是金含章的房产,对外他是个做股票生意的小商人,唐安琪则是他新找来的一位租客——金含章对外宣布自己暂时没有生意可做,需要开源节流了。
唐安琪推门进房,摘下帽子坐上椅子,依旧是举着冰糖葫芦大吃。小毛子正在床上睡觉,这时受了惊动,便坐起来揉着眼睛笑道:“少爷,您怎么总吃这东西啊?”
唐安琪成了从外地跑过来逃难的少爷,小毛子非要跟着他,所以只好变成仆人。
冰糖葫芦剩下一半,唐安琪把它伸向了小毛子:“你吃不吃?”
小毛子摇头:“太酸了。”
唐安琪垂下眼帘,用雪白牙齿咬下一颗鲜红山楂:“我没胃口,只想吃它。”
唐安琪总是没有胃口。
如果不是小毛子身上还带着人间烟火气,那他简直可以自生自灭的绝食而死。他瘦极了,单看脸还看不大出来,非得脱了衣裳,才能瞧出他的瘦骨伶仃。
“金含章回来了吗?”他问小毛子。
小毛子摇头:“没呢。”
唐安琪点了点头,神情木然的继续咀嚼。小毛子给他倒了一杯热水,他端起来喝了两口,热水哽在喉咙那里,硬是不往下走。
身体虽然闹着别扭,但他心里的确是痛快的。他第一次觉出了自己的价值,心中则是从未有过的澄明透亮。他对得起宝山,对得起将要死绝了的孙团。
晚上,金含章从外面回来了。唐安琪向他转述了信上内容,金含章认真听着,听过之后倒也没说什么。
他不说,唐安琪就不问——除了分派新任务之外,唐安琪宁愿他别多说。
昨天晚上,他就冷不丁的来了句题外话。他告诉唐安琪,说是有三个人被捕了,包括陈良武。陈良武还是经验不足,被特务拦下之后就发了心慌,没等特务查出端倪,他自己先抄起了家伙。特务人多枪多,他们当场被子弹打成了筛子。
第二天,唐安琪又出门了。
这回他依旧打扮的体体面面,手里拎着一只锃亮的皮箱,堂而皇之的坐在黄包车上。天上下着大雪,黄包车放下雨篷,外界看不见他的头脸。
忽然,黄包车夫放缓了奔跑速度,回头大声说道:“先生,前边又封锁啦!”
这一阵子全城都在大搞治安强化运动,封锁是常有的事情。把路障往路口一架,就可以封锁了——也不是不让人走,只是在通过之时,必须接受搜身。
唐安琪在车上冻得直跺脚,两只手不住的送到嘴边呵气。好容易轮到了他,日本士兵把他撵下来,先用刺刀把车座垫子挑开看了,又用脚狠踹了下面车箱。末了转向唐安琪,日本士兵一眼盯上了他手里的漂亮皮箱。
当着日本士兵的面,唐安琪把皮箱恭而敬之的摆在车座上,然后一扭暗锁打了开来。皮箱看着不小,其实里面厚厚垫着丝绸衬里,上面只摆了一枚璀璨勋章。
日本士兵见了,当即用生硬的中国话问道:“什么?”
唐安琪坦然的一抱拳:“满洲国,康德皇帝,亲自授给我一位朋友的勋章。我把它请到家里瞻仰了一番,现在要给人家送回去。”
日本士兵一听这话,脸色立刻有所缓和。而唐安琪小心翼翼的扣上皮箱,扭头又掸了掸肩上雪花,然后才从容不迫的坐回了车上。
唐安琪把皮箱送到了目的地。
衬里上面的勋章是真的,撕开衬里,藏在里面的两只手枪消音器、以及一把淬过毒药的特制匕首,也是真的。
在回家的路上,他又买了一根冰糖葫芦。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虽然百业萧条,可是不管怎样,年还是要过的。他压低了礼帽帽檐,心中忽然想道:“狸子现在干什么呢?也在张罗着过节吧!租界里还算太平,狸子又不缺钱,一定能把年过得很热闹。”
他不知道戴黎民是否还住在先前的戴宅,自己平时不上街,上了街也不敢往那一带走,只怕一不留神遇到对方。
他权当自己是死了,就算今天还喘着气,可也保不准明天会怎样。如果方才那枚勋章没能震住日本士兵,如果日本士兵当真仔细研究了皮箱,那自己现在可不就已经死了么?
所以就别去再找戴黎民了,犯不上连累折磨人家。他心里的这几个人,宝山死了,太太死了,师爷没死也算死了,只有狸子活得还好。想到狸子此刻可以开着汽车出来买点年货,可以在除夕夜里吃点好的喝点好的,可以在守岁之后安安稳稳的睡上一觉,唐安琪就觉得很安慰,总算自己这一帮人没有全军覆没。
除夕这天,唐安琪无所事事,没有出门。往常会有个小老妈子早来晚走做三顿饭,现在大年下的,小老妈子也不来了。小毛子觉得左邻右舍都过大年,自家关着大门显得可疑,就出门买了鞭炮春联,别人家怎样做,他效仿着也怎样做。
金含章又是不知所踪,小毛子自力更生,包了一百多个饺子,晚上煮给唐安琪吃。唐安琪先是不饿,后来熬到半夜,端起碗夹了一个饺子刚要吃,冷不防外面有人放了炮仗,他手一哆嗦,饺子就从筷子间又掉回了碗里。
他听不得鞭炮响,因为那太像枪声。端着饭碗闭上眼睛,他没有说话,因为小毛子也在院内放了短短的一小挂鞭。
小毛子带着寒气回了屋,见唐安琪终于肯吃些正经饭食了,便很高兴:“旅——少爷,要不要醋?”
唐安琪摇了摇头。勉强吞了一个饺子,他放下饭碗自言自语:“金含章怎么还没回来?”
小毛子脱了外面棉袄,上前给他铺床展被;然后又支起一张行军床,以供自己安身。
冬夜奇遇
大年初一,小毛子早早的起了床。
他扫过院子后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