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戴黎民,觉得谁都没意思,天下只有狸子有趣,狸子放个屁都是带笑话的。
唐安琪在床上痛不欲生的躺了两个月,一身的血洞伤口总算是长合了,然而依旧是疼,疼得不敢下床。
于是他继续留在了书房养伤。夜里虞师爷陪着他睡,床大,他睡里面,虞师爷睡外面。虞师爷倒是还有把子力气,能够抱着他下地上床。他夜里添了个起夜的毛病,虞师爷就每晚午夜起床,把他光溜溜的一直“端”到马桶上坐好。等他尿完了,再把他抱回去放进被窝里。马桶盖好了提到屋外,虞师爷回到床上,还想着为他掖掖被角。
因为唐安琪失血过多,元气大伤,身上总是冰凉的没有热气,所以虞师爷常和他颠倒着睡,把他那一双赤脚贴肉抱到怀里。
唐安琪成天躺着,夜里时常失眠。脚背贴着虞师爷的胸膛,他木着一张脸,心想自己摊上这么一位师爷,真不知是福是祸。虞师爷好像几乎就不把他当个人来看待,他的一切作为都是小孩子过家家,都是胡作非为的游戏,都可以随时终止;明知道他和狸子好,还在馆子里和狸子动刀动枪;明知道他受了重伤,还非让他早早出院回家。可虞师爷的坏是真的,好也是真的。
唐安琪想不明白,喉咙做痒咳了一声。虞师爷放开怀中暖热了的双脚,一声不吭的爬起来,抱着枕头转了方向。这回把唐安琪面对面的搂到怀里,他轻声问道:“是不是冷了?”
唐安琪把脸贴在了对方的心口上:“没有。”
虞师爷一下一下抚摸着他的后背,好像抚摸着自己的小猫小狗:“不冷就睡觉。”
当身体痛楚渐渐淡化之时,唐安琪倒是在书房内度过了一段安闲清静的时光。
天气一天比一天的冷了,书房里提前烧起炉子,却是温暖如春。虞师爷坐在床边,倚着床头读书。唐安琪枕着他的大腿打瞌睡,脸上盖着他的一只手。
虞师爷读了良久,最后忽然盯着书本说了一句:“多少年都没这么乖过了。要是将来总能这样,也好。”
唐安琪抬头看他:“嗯?”
虞师爷低头望向他,微微一笑:“说你现在老实了,很好。”
唐安琪沉默半晌,随即却是问了一句:“师爷,那次你和狸子是因为什么动了手?”
虞师爷把目光又移回了书本:“我们还能因为什么?”
“狸子真没受伤啊?”
虞师爷有些不耐烦了:“他受什么伤!他跑的比兔子还快!”
“他没有跑,我记得他还带着我坐汽车来着——是送我去医院吧?!”
“哼!谁知道那是要救你,还是要绑你?再说就算是救你,那也理所应当。你为他差点送了小命,难道他抛下你不管?”
然后他用鄙视的眼神看了唐安琪:“你怎么还学得贱起来了?”
唐安琪仰脸和他对视片刻,最后气的一扭头:“我能为狸子挡枪,也能为你挡枪。我讲感情,你说我贱!”
虞师爷听到这话,却是愣了一下。随即他把唐安琪扯起来抱到怀里,用力的紧搂了许久。
唐安琪在书房里一直养到了冬季。
半年的光阴过去了,他总算能够在地上立成了人形。躺的久了,浑身的肌肉都有些萎缩,两条细腿支起身体,他摇摇晃晃的站不住。虞师爷把孙宝山叫了过来,让他搀扶着唐安琪满地走路。
唐安琪体力不支,走上几步便要汗出如浆,身上伤处也时常针扎似的作痛。他急赤白脸的对着孙宝山发脾气,孙宝山不和他一般见识。
小毛子还在天津,唐安琪成了孤家寡人,所以当虞师爷不在眼前的时候,他只能偷偷的对孙宝山说道:“你能不能替我向外送个信?”
孙宝山问道:“往哪儿送?”
唐安琪期期艾艾的答道:“给……给狸子,就说我的伤已经好了。”
孙宝山立刻摇头。
唐安琪想要贿赂孙宝山,可是他手里没什么钱,钱都在虞师爷那里。他愿意将自己那把来自比利时的花口撸子送给孙宝山,可是孙宝山一听就摆了手,说那是娘们儿用的枪,他要了也没用。
唐安琪有些发急:“宝山啊宝山,我可没求你办过什么事情,你怎么——怎么这么——那你说,你想要什么?怎么着才能替我跑这个腿?”
孙宝山歪嘴一笑:“你陪我睡一觉就行。”
唐安琪生气了,东倒西歪的转身就走。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末了唐安琪和孙宝山并没睡觉,只亲了个嘴。
孙宝山回到旅部往天津打去长途电话,然而死活不能接通。这很正常,在长安县打长途电话,一直是需要碰运气的。
于是他转而去给小毛子发了电报。小毛子得到指令,自然会再去联络戴宅。
孙宝山亲嘴亲的挺美,唐安琪则是感觉十分别扭。他一直把孙宝山当成最亲近的傻兄弟,和兄弟亲嘴,未免有了**的嫌疑,细想起来几乎恶心。忆起自己当初有一阵子还对虞师爷很垂涎,他不禁打了个冷战,认为自己是够年少荒唐的了。
新年前夕,唐安琪回到了自家小院儿里,又和媳妇睡做了一床。他右腿有点儿瘸,左胳膊也抬不高,还总腰疼。丫头们在房内的小炉子上烤膏药,噼里啪啦的往姑爷身上乱贴。唐太太坐在窗边,斯斯文文的和唐安琪说话。唐安琪趴在床上,胳膊大腿全露着,她不好意思去看丈夫,就扭脸总对着窗外。窗外雪景非常之好,唐太太心中松了一口气,感觉虞师爷是把丈夫又还给自己了。
以退为进
唐安琪做贼似的向戴黎民报去平安,然后便开始张罗新年。虞师爷照例又从粮店定下许多小袋白面,赶在天气不太寒冷的日子里,亲自出门四处施舍。穷苦人家有了这么一小袋面,也就足够包顿饺子过年了。
唐旅驻扎在此处,收税归收税,但是除了税重之外,并不祸害地方;到了饥馑时候,还时常开办粥场施粥,不让人活活饿死。百姓公认唐旅长是个好人,唐旅长听家里师爷的,师爷就更是个活菩萨了。
虞师爷在不经意间得了个“虞大善人”的绰号,起初自己还不知道。腊月一天他在街上逛,偶然遇到了吴耀祖。两人攀谈几句之后,吴耀祖就诚心诚意的赞扬了他那善举,顺便做出通知,说他如今已经变成虞大善人了。
虞师爷哑然失笑,心中倒也有些欢喜。他父亲虞老秀才就是村里有名的好夫子,他愿意把这个动听的名声代代传下去,可惜得很,他忽然又沮丧起来,因为没有孩子。
新年前夕,唐安琪去了一趟天津。陈盖世在长安县当了这些年的县长,生活安逸,富得流油,自然招来旁人眼红。陈盖世消息灵通,风闻有人要“顶”他,便恐慌起来,四处托人想法。唐安琪一身伤痛,像个不倒翁似的躺不下站不稳,可是见陈盖世有难,便连忙赶往天津,找大人物说情去了。
在唐安琪出发之前,虞师爷把他叫到面前,正色说道:“去天津可以,但是不许去见戴黎民。我和他是生死的仇家,有他没我,有我没他。”
虞师爷平时一派温和,似乎永远不会拥有生死仇家。唐安琪这些年一直妄想着虞师爷和戴黎民可以化干戈为玉帛,可是经过饭馆一役,他认清现实,终于也死心了。
老老实实的答应下来,他启程离去,身边跟着四名卫士——他那卫队整个儿的全在虞师爷手里,而且人还不少,长枪短炮配的齐全。一路对着这四名监督,他憋气窝火的开始找碴,骂骂咧咧的直到天津。
小毛子开着汽车在火车站外等着他。他看见了小毛子,心情才渐渐的有所好转。
久在天津看家的几名卫士,倒还是唐安琪的心腹手下。唐安琪这回连电话都没敢乱打,休息一夜之后带着小毛子,直接开车前去了戴宅。
然而戴黎民不在家,戴黎民回万福县去了。
戴黎民的一个副官留在这里坐镇,这时见神见鬼的压低声音说道:“唐旅长,我们师座这一阵子恐怕都不能过来。县里有点乱套,我们师长不敢离开,怕有人闹事。”
唐安琪心中一惊:“不是大事吧?”
“事情应该不大,但是得防备着。”
唐安琪非常失望,临走时忽然问了一句:“夏天那一仗,到底是谁先动的手?”
那副官素日常跟着戴黎民,这时自然有话可说。唐安琪一听,和虞师爷所讲情况又是个满拧。总而言之,虞师爷的兵藏在雅间,戴黎民的兵埋伏在楼下,谁也不是省油的灯,看来真是生死仇家了。
心不在焉的替陈盖世送出人情,他失魂落魄的返回了长安县。
这回他没给任何人带礼物,直接回到自己的小院儿里。然而没等他在家里坐稳,屋中电话忽然响了,接起来一听,却是虞师爷让他到书房里去。
唐安琪在家里也是无趣,倒是愿意去书房里走走。顶风冒雪的来到虞师爷面前,他那脸蛋冻得通红,双手互相搓着往火炉边送:“嗬!今天这风可真大!”
虞师爷坐在窗前桌旁,两边手肘架在了桌面上,祷告似的十指交叉抵住下巴。若有所思的抬眼望向唐安琪,他神情凄苦的笑了一下。
唐安琪留意到了他这个笑,不禁莫名其妙:“师爷,怎么了?”
虞师爷轻声问道:“又去戴黎民家了?”
唐安琪打了个冷战,垂下头躲避了对方的目光:“没有。”
虞师爷沉默片刻,屋中的空气凝重的有了分量,让唐安琪几乎感到窒息。讪讪的收回手,他不笑强笑的抬头主动说道:“师爷,你别犯疑心病啊。”
虞师爷冷静的看着他,脸上的凄苦颜色渐渐褪去了,眼神则是慢慢刚硬起来。
“安琪,我们相识到如今,也有七八年的光阴了。我比你年纪大,大了十多岁,所以总把你当个孩子看待。这些年我对你打过,骂过;讨人嫌的事情做了不少,讨人嫌的话也说了不少。我并不是不识时务的人,可是对你,我忍不住。”
他静静的面对着唐安琪,像一尊木雕泥塑的菩萨,冰凉的没了人间热气。
“现在你长大了,二十多岁,有了媳妇。我还兄不兄父不父的把持着这个家,也不合适。我和你嫂子商量好了,打算搬到城外乡里去住。秋天我在那里买了一块地,房子也有,两个人过日子,一切都足够了。你媳妇年轻,现在正好可以学着操持家务;至于外面军队,宝山是一定忠心的,吴耀祖也不是奸猾的人,你好好干,把这旅长的架子撑起来,将来总有出人头地的那一天。”
说到这里,他浅浅的一笑:“安琪,我就盼着你能出人头地。如果你将来有一天能够光宗耀祖,给你死去的爹娘争气,我看着也是高兴。”
唐安琪听到这里,人都呆了,怔怔的开口唤了一声:“师爷……”
虞师爷正视着他,接着说了下去:“还有戴黎民——我知道你和他好,可是他要杀我,我要杀他,已经结下了一辈子的仇。仇恨只在我和他之间,与你没有关系。这回我走了,你也可以和他继续相处。”
唐安琪站起来,慢慢走到了虞师爷面前:“师爷,我、我真的没去找戴黎民。”
虞师爷仰头看着他,眼神淡泊而又苦涩:“安琪,两个人都对你好,你却只能选择一个。我是看着你长大的,我舍不得让你为难。”
唐安琪一眨眼睛,滑落一颗眼泪。
“清园是你的家。”他带着哭腔,像个赖唧唧的小崽子:“你要往哪儿走啊?”
虞师爷起身抱了他一下,然后绕开书桌,转身要往外走。唐安琪见了,追上一步紧紧搂住了虞师爷的腰:“你别走!”
随即他张开双臂拦到了前方,语无伦次的开了口:“师爷……至于吗?你——你不和我一起过日子了?”
虞师爷抬手压下他的胳膊,然后坚定的推开了他,头也不回的向外走去。
唐安琪站在原地愣了半天,仿佛对于此情此景不能领会。他在十六岁那年骤然失去了父母家庭,在小黑山苏醒过来之时,第一眼看见的是戴黎民,第二眼看见的就是虞师爷。这么多年虞师爷关爱他,照顾他,教导他,提拔他。他本来只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儿,是虞师爷一手把他栽培成了如今模样。
他闭上眼睛,想象如果清园之内再也没有了虞师爷的身影——不堪想象,清园是他为虞师爷建造的家。如果虞师爷不在了,这还算什么清园?
虞师爷没向他要过什么,他做了旅长,虞师爷依旧是个平头百姓。虞师爷把他从小黑山带到了长安县,现在长安县都是他的了,虞师爷却要回到乡下,去过寂寞的生活?
唐安琪思及至此,往外撒腿就跑。
虞师爷一个人沿着高低不平的石子路向前走,两边本是起伏绿野,如今绿意没了,只剩一片白雪皑皑。唐安琪拖着一条伤腿追上来,纵身一扑把他压到了雪中。
虞师爷仰面朝天的躺在大雪地里,就见唐安琪气喘吁吁的涨红了一张脸。
“你要逼死我啊!”唐安琪的眼睛很亮,亮的带了杀气:“师爷,你要逼死我啊!”
虞师爷面无表情,一动不动。
于是唐安琪像要吞刀自杀似的,从喉咙里又挤出了三个字:“我选你!”
虞师爷凝视着他的眼睛,依旧一言不发。
唐安琪一翻身坐起来,胸中的血液翻腾不已。抬起头望向周遭四野,他仿佛第一次看清了清园的景致。天空是那么的蔚蓝,日光是那么的金黄,雪地是那么的洁白。空气干燥凛冽的刺激了他的肺腑,他又冷又疼,发了疯似的大喊一声:“我他妈选你,行了吧?”
虞师爷躺在雪地里没有动:“安琪,说话算话,我不逼你。”
唐安琪弯下腰去,不由自主的抖作了一团。方才的锐气与热力忽然全消失不见了,他喃喃的说道:“你没逼我,是我自愿。”
虞师爷在身边抓了一把雪,抬手送进嘴里。
七八年的光阴,换来唐安琪的赤胆忠心,值得。他就知道唐安琪逃不出他的手掌心去。吃一堑长一智,他不可能再扶植出一个不听话的戴黎民。
他觉得自己很爱唐安琪,有时几乎要把对方当做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就算将来唐安琪没有用了,他想自己也要好好的养着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