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耀祖看着他,依旧是笑,笑了片刻说道:“你说你是戴黎民的舅舅……”
唐安琪一摆手:“骗你的!”
他很坦白的解释道:“我是什么来历,你在长安县混了这么久,应该早已清楚了,也就不用我再多说。”
然后他看着吴耀祖的眼睛:“你是不是要笑话我当过兔子了?”
吴耀祖一听这话,简直有点不好意思:“那不会,绝对不会。”
唐安琪仿佛是满不在乎:“吴兄,不瞒你说,我能活到今天,多亏了我这张脸。我要是贼眉鼠眼猴头八相的,戴黎民当时在土崖下,兴许就找石头把我砸死了。不过我没那当兔子的嗜好,太他妈遭罪,所以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我运气不错,师爷照顾我,大家抬举我,我就由团长而旅长,有了今天。”
吴耀祖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话就在你身上验证了。人这一辈子,总有种种的不得已不如意,能忘的就忘,记着也没什么意思。”
然后他又疑惑道:“我好像一直没有见过你的虞师爷。”
唐安琪听到“你的虞师爷”五个字,心中十分得意:“我的虞师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你当然见不到他啦!”
这两人一路高谈阔论,情绪很好。吴耀祖没想到唐安琪这么大方,什么话都好意思往外说,心中就是暗暗发笑:“这人就算当了兔子,恐怕也是只野兔子。”
待到火车在长安县停站,这两人一前一后下了火车,手中又各自提了大网兜,里面装了些县里没有的糖果零食。
唐安琪坐上黄包车,自己抱着网兜回了家。虞师爷大吃一惊:“怎么也不提前发个电报?让宝山去接你们呀!”
唐安琪把网兜交给虞太太,然后满不在乎的答道:“用不着,我自己溜达着就回来了!师爷,你看报纸了吗?东北开战了!”
虞师爷答道:“看了。侯司令那边怎么样?”
“不知道,带着四个娘们儿跑保定去了。”
虞师爷显然是对东北战事并不感兴趣,他催促唐安琪快去赶制军服,让保安团立刻改头换面。
这事唐安琪一个人办不了,可虞师爷又像火烧屁股似的,非得让他立刻就做。他没办法,捧着个油浸浸的纸袋,出门去找了孙宝山。
傍晚时分,天是半黑不黑。孙宝山坐在营部电灯下,正在心无旁骛的削制刀柄。忽见唐安琪来了,他垂下眼帘,一声不吭。
唐安琪把纸袋放到他身边桌子上:“晚上吃饭了吗?”
孙宝山抬头看了他一眼:“没呢。”
唐安琪把纸袋一推:“给你带的天津麻花和耳朵眼炸糕,上火车前买的,赶紧吃吧,不吃不是人。”
孙宝山没绷住,歪着嘴一笑:“怎么还逼着我吃?”
唐安琪看他不听话,就伸手去夺他的匕首。孙宝山一躲,结果只见唐安琪猛一缩手,却是被刀尖扎了食指指肚。
伤口不深,血珠子一滴一滴的往外渗。孙宝山“哎哟”一声,连忙拉过他的手,低头在那伤口上吮了一下。
唐安琪没觉出很疼来,所以强行抽出了手:“给脸不要脸的,我用不着你管。你快点吃,吃完我们商量一下做军服的事情!我告诉你啊,我这回可是真正的旅长了,下次见面,你得给我三跪九叩行大礼,否则杀无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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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富烧香 。。。
长安县内的大士绅们听闻唐安琪成了旅长,纷纷前来送礼祝贺。客人几乎踏平虞宅门槛,气的虞师爷揪住唐安琪的一只耳朵:“怎么把人全招到了家里来?这吵不吵?”
唐安琪顺着他的力道歪了脑袋:“哎哟,师爷,疼了!”
虞师爷果然松了手,又捂住他的耳朵揉了揉。唐安琪规规矩矩的站着,对他微笑;虞师爷不笑,虞师爷板着一张脸看他。
阳光从窗外射进来,斜斜的照耀了虞师爷的面庞。虞师爷一边睫毛被映成了浅淡黄色,另一边脸孔则是阴影重重。唐安琪看得很清楚,越看越觉得虞师爷好。
“师爷。”他笑嘻嘻的说:“你有点像顾维钧。”
随即他又补充了一句:“你比顾维钧更清秀。”
虞师爷没想到他会忽然扯到这里,不禁哑然失笑:“拍我马屁吗?”
唐安琪盯着他,忽然又做了否定:“不对,你像汪精卫。”
虞师爷拎着他往外走:“你就是夸我貌似潘安也没有用,马上给我滚去旅部,我这里要关门谢客了。你看你嫂子这一天都没出厨房,光忙着烧水沏茶。你嫂子不做饭,我晚上吃什么?”
唐安琪到了院内,挣扎着对厨房大喊:“嫂子,晚上别做饭了,我让馆子送饭菜过来!”
唐安琪被虞师爷推出大门。站稳之后掸掸袖口前襟,又抬手抹了抹油光锃亮的小分头,然后才对着前方打了个响指:“小毛子,去把汽车开过来,送我去旅部!”
小毛子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兵,大名没人知道,从上到下都叫他小毛子。小毛子成日守在虞宅门口,如今接到命令,立刻立正敬礼,答应一声,然后跑去胡同口,把停在那里的汽车开了进来。
唐安琪洋洋得意的环顾四周,心想该换大房子了。
所谓“旅部”者,其实就是保安团的团部换了名称。长安县多了一支侯司令麾下的唐旅,然而凭空没了保安团,这显然是不大妥当。不过虞师爷很快就做出了指示——无需另外重组保安团,唐旅兼行保安团职责。
谁敢不服,可以去找孙宝山营长面谈。当然,现在不是孙营长了,是孙团长。孙团长除了粗暴之外,没别的毛病。拼着一身剐,也许可以把孙团长拉下马。
如此一来,唐安琪有了队伍,有了地盘,有了番号,有了军饷。其实他什么都没想要,只图着吃点喝点玩一玩,然而糊里糊涂的,他什么都有了。
因为得来全不费工夫,所以唐安琪并未对此感到十分珍惜。倒是虞师爷表现出了踌躇满志,又说他是个有大福气的人,要趁着天还不冷,带他去城外的庙里烧两柱高香。
唐安琪觉得虞师爷在这方面有些老古董的意味,正所谓“穷算命、富烧香”,没想到虞师爷也有俗的一面。
唐安琪和虞师爷一起坐车出城。深秋了,唐安琪说:“师爷,应该戴手套了,冻手。”
虞师爷扭头正看外面风景,听了这话,就摸索着抓过对方一只手,往自己的袖口里塞。
他越不理睬唐安琪,唐安琪越要没话找话:“师爷,你不冷吗?”
虞师爷下意识的想要搂他,可是扭头望向他,虞师爷发现他长大了,不是当初山里那个气急败坏的小少爷了。
就算自己肯继续把他当成孩子看待,他也的的确确不是个孩子了。
想到这里,虞师爷的心情有些复杂,眼神也有些复杂。可在短暂的犹豫过后,他还是抬手揽住了唐安琪的肩膀。
唐安琪敬他如兄如父,所以他不能逾矩。也许这样的举动,已经有些不大合适了。
唐安琪一歪脑袋,自自然然的枕上了他的肩膀。枕着枕着,身子也歪了,渐渐合身偎到了虞师爷的胸前。
他想自己可是挺招男人喜欢的,但为什么虞师爷对自己就一点都不动心思呢?就算不爱,那连玩玩的兴趣都没有?
唐安琪强忍着没有叹出声来,他想虞师爷是正人君子。
在城外山上的大庙里,唐安琪跟着虞师爷有样学样,恭恭敬敬的上香磕头,香火钱却是没有奉献许多。唐安琪偷偷对虞师爷说:“师爷,别小气啊,好容易来一趟,多施舍一点也没什么的,咱们又不是没钱!”
虞师爷摆摆手,低声答道:“有钱也不能乱花,那帮大和尚比我们富态得多,不是缺钱的。”
这时老方丈带着一个小和尚迎了出来,一定要请唐旅长到后面坐坐,喝杯热茶驱寒。唐安琪看出虞师爷对于和尚没有好印象,便迟疑着不肯立刻答应,正值此刻,山门外面又到了大施主——何复兴旅长来了!
何复兴肯到此地烧香,倒是件正常事情,因为方圆几百里之内,除去天津卫不提,这座大庙就算是数一数二的名胜之地了,香客但凡走得起路,就必会来到此地求神还愿。唐安琪听到了小和尚跑来通报的消息,心知自己没有主动前去招呼的道理,太丢身份;傻站在这里又冷,马上回去呢,必然打个照面,万一戴黎民也在,可能会当场撕了虞师爷。所以思来想去的,他决定还是去后面客堂里喝热茶去。一边走一边又对身后的小毛子递了个眼神:“去,去,让勤务兵跟过来!”
虽然唐安琪此次施舍有限,但是老方丈看他是个少年得志的大人物,所以话里话外十分恭维。如此过了不久,老方丈估摸着何复兴大概烧过香了,便告辞离开,又去前面寒暄招待。唐安琪这时见四周无人,便对着虞师爷笑道:“这里的佛爷是不是真的很灵?何复兴也跑来烧香了。”
虞师爷瞪了他一眼:“这是庙里,不许妄言。”
唐安琪又道:“师爷,哪天闲了,我带你去天津玩呀?总在县里有什么意思?”
虞师爷刚要回答,哪知外面响起一阵欢声笑语,却是何复兴一行人也过来了。
唐安琪这回见到何复兴,虽然毫无交情,然而表现的活泼亲热,拉着对方的手仔细端详:“何旅长胖了,脸色也好多了。”
何复兴一脸烟灰色,佝偻着腰,半死不活的露出笑容:“戒针之后,我的身体状况,倒是的确有所好转。”
唐安琪请他坐下,然后又正色说道:“戒针等于扒层皮,岂是一般人能够忍受的?何旅长能有这番决心,又是如此坚忍,不愧是条好汉。”
何复兴哆嗦着从裤兜里摸出手帕,堵着嘴咳嗽一声:“还没有恭贺唐旅长高升……”
唐安琪哈哈一笑:“那还不是全凭着侯司令的抬举提拔?侯司令是你的舅舅,说起来我也是托你的福了!你我之间,不必讲那些虚套,我年纪小,你叫我一声老弟,反倒更是亲切啊!”
何复兴点头,点的十分颤抖,一个脑袋上下乱动,仿佛是要打起摆子。捂着嘴又咳嗽一声,他转向唐安琪说道:“老弟,这里冷得很,我要走了。你若有空,到我那里坐坐。”
唐安琪连声答应,起身送他,结果一出房门,他看到了戴黎民。
戴黎民正伸着脑袋向房内窥视,显然是在寻找虞师爷,可惜虞师爷坐在了角落里,从他那里射出目光,正是难以找到。唐安琪看了他一眼,见他穿着一身黄色细呢军装,肩膀端正,腰身笔挺,还服服帖帖的扎了武装带,看着十分威武;脸也白了,显得眉眼更黑,头发却是剃的非常之短,打不起发油,梳不成分头。
于是他就闹着玩似的,抬手在戴黎民那毛茸茸的脑袋上摸了一把。
戴黎民一见了他,就把虞师爷姑且放下了。何复兴在前面走,他在后面对着唐安琪一低头:“你摸,你再摸!”
唐安琪抬起一只手,在他头顶上飞快的弹了一指,凿出“梆”的一声脆响。何复兴闻声回头,疲惫不堪的说道:“黎民,不要对唐旅长失礼。”
戴黎民直起腰,竟仿佛是并不惧怕长官:“闹着玩呢,旅座走吧,没事。”
何复兴青着一张脸,继续前行。
戴黎民问唐安琪:“虞清桑是不是也来了?”
唐安琪立刻摇头:“他没来。你什么时候见过师爷烧香?”
戴黎民说:“我也没见过你烧香。”
“现在不是见着了?”
“你就护着他吧!不识好歹的东西!”
“佛门净地,不许出言不逊,否则佛菩萨一生气,下雨打雷劈碎了你!”
“劈碎就劈碎呗,你还舍不得我啊?”
唐安琪听了这话,忽然生起气来:“滚,我舍不得你?你也配!你赶紧和何旅长走吧,讨人厌的!”
何复兴回头看了他一眼。
唐安琪立刻做出解释:“我不是说你讨人厌,我说戴黎民贫嘴恶舌,讨人厌。”
何复兴叹了一口气:“黎民,你少说几句吧,过来扶我一把。”
戴黎民快步上前:“旅座,别走了,我背着你!”
戴黎民背起何复兴,就此离去。而唐安琪松了一口气,也带着虞师爷马上乘车回城。虞师爷把余出的香火钱留了下来,另行安排用途。而如此又过了半个来月,戴黎民却是忽然来了。
戴黎民带着一队卫士,公然入城,要见唐旅长。孙宝山全副武装的坐在旅部,不露面;虞师爷把门一关,也不露面;于是唐安琪就颠颠跑去,要会一会这戴黎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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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花朵与狸子 。。。
唐安琪没地方招待戴黎民,只好把他领去了旅部。两人在一间明亮屋子里坐下了,双方的卫士就在外面站了队,虎视眈眈的谁也不服谁。
待到勤务兵进门送过茶后,唐安琪开口问道:“你来干什么?”
戴黎民笑模笑样的站起身来,溜溜达达的走过去先关了门,然后自己又在门旁的窗户前晃了一圈。窗是玻璃窗,通通透透的明亮,里外互相能看个一清二楚。
他不言不语的退到了门边角落里,然后对着唐安琪一招手:“安琪,你来。”
唐安琪看他鬼鬼祟祟不是正经模样,便好奇的起身走了过去:“干什么——”
一句话没说完,他被戴黎民拦腰一把搂过去了。
戴黎民在唇边竖起一根食指,对他“嘘”。
“嘘……别出声,外面都是人,隔着一层门可是听得清清楚楚。”
唐安琪回头望向窗外,这才领会了戴黎民的良苦用心——大白天的,不好公然拉上窗帘,所以戴黎民在房内找了个死角。
戴黎民的手臂很有力量,紧紧环在他的腰间,有如铁箍一般。唐安琪试着挣了一下,没挣开,也就不挣了。
戴黎民轻声笑问:“哎,你是不是长高了?”
唐安琪歪着脑袋,挑衅似的斜眼看他:“你少碰我,我嫌你脏。”
戴黎民一愣:“我脏?我怎么脏了?”
“你天天给痨病鬼倒尿盆,还背着痨病鬼到处走,你说你脏不脏?”
戴黎民这回才听明白:“你说我们旅座啊?他没得痨病,他就是那个模样。再说我早就不给他倒尿盆了,你当我总干一个差事啊?笑话!”
唐安琪抬手又去摸了戴黎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