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里,孙策觉得自己的手腕猛地被狠狠钳住,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天旋地转地就被按倒在地上。
一阵夜风吹来,帘子刮开。
周瑜一只手死死把孙策的肩膀按在地上,另一只手紧握着短刀架在他脖子上,光溜溜的膝盖正抵着孙策胸口。火光映在刀刃上,反射的光又照亮了周瑜的眼睛,锋利的眼神,比刀锋更凛冽。他衣襟大敞,露出剧烈起伏的胸口,孙策才看见,深而长的一道伤口,殷红发黑,从肩膀直劈到乳首,正在慢慢渗血。
孙策一下子全醒了,盯着他的眼睛问:“为什么睡觉还拿着刀?!”
周瑜喘着气瞪着眼睛看他,似乎好半天才认出来是孙策,松开手从他身上跳下来,把短刀收回刀鞘,头也没回说:“我不想睡着的时候稀里糊涂被砍死。”
孙策从地上坐起来,看着黑暗里周瑜模糊的轮廓。
“你还没跟我说,你是怎么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周瑜拿起桌上的水瓶咕咚咕咚的灌了半瓶凉水,放下水瓶,回头对孙策说:“没什么好说的。他们都死了,只有我活着。”
作者有话要说: 这算日更咩~~~~
☆、第 24 章
“伯父正要上车,忽然扭头回望。我正从外面骑马回来,他远远看见我,点了点头,又好像张嘴说了什么,可我没有听清,然后他就上车走了。”
孙坚的大营傍着洛水而建。周瑜沿着洛水一路往前走,自顾自地说着。
夜风是凉的,带着点儿潮湿。当空一轮皓月,把洛水照的如同白练。水声细碎而喧闹,奔腾不息,径直向东南而去。
周瑜走到一个高岗上停下,面对洛水而立。
“天黑了,伯父还没回来。除此之外,倒也没有什么不寻常。我修琴的弦柱,忙了一晚上,弄好的时候,已经大约二更天了。吹灯躺下,又梦见从洛阳逃出去的那天。刀剑带着金星在风里舞的嗖嗖响,官军又是抽又是砍的大声嚷嚷,男人女人尖叫,呼救,嚎哭,不像梦,像真的,我一头冷汗坐起来,发现声音就在外面,心里一惊,赶紧摸到匕首别在腰上,刚披上衣服还没来得及下床,门就被一脚踹开,一群人蜂拥而入,劈头一刀就砍了下来。我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再醒过来时,伤口钻心刺骨的疼,浑身又黏又凉的都是血,天旋地转,正被官兵七手八脚的抬着往院子里扔。
院子里火把通明,亮如白昼。花园里小山似的堆满了死人,有男有女,分不清谁是谁,全都是血,脑浆子,红的白的黑的一片。我被扔在一堆尸体上,又被盖上了别的,不知道谁的肠子流出来,滑溜溜黏糊糊的缠在我的腿上,冷得我一哆嗦,这才知道不是梦,噩梦里都没见过这么惨的。我顺着尸身之间的缝隙往外偷偷瞧,我看见……我看见火光下,周晖的脑袋向我滚来。
你知道他活着的时候什么样儿,有多精神,多漂亮,但那颗脑袋……发髻散开,浸透了血,大睁着眼瞪着我,盯着我……到现在我还能看见那双眼睛,醒着睡着都能看见。”
周瑜深吸一口气,紧握拳头,浑身仍有点发颤,“官军乱哄哄地开始抢东西,又抬了几个大罐过来就往尸体上倒,流到我脸上,粘粘的好像是油。满院子人忽然开始狂笑,紧接着热气和焦糊味儿窜过来。他们要放火把整个府邸烧了,就好像那时候烧洛阳一样。”
“火起来以后官军就撤走了。我忍着疼往外爬,扑灭自己身上的火,用摸到的盆盆罐罐四处找水,我想浇灭大火,可火太大,烧得太快,黑烟随着红火苗窜的老高,我把盆扔了,大声喊堂兄他们的名字,盼着有人跟我一样侥幸还活着,可是除了火烧的哔哔剥剥的,除了房梁倾倒,除了瓦罐爆裂……没有一点声音。我愣在那儿,浑身被火扑得滚烫,就那么站着想了半天,才明白过来,我家完了,都死了。……可我不想死。
街上有人呼喊救火,官军估计已经撤走了,我摸了摸怀里的匕首,脱了衣服浸透水披上,拼死穿过火海,跑到街上,趁着黑往远处跑。”
“没跑多远就觉得快不行了。扶着墙走,不知道该去哪儿,也不知道能活多久。天色已经发青,再过一个半个时辰,这一身血一身伤就没处可藏,死期也就到了。浑身冷得厉害,疼的钻心,血顺着胸口往下流,衣服浸透了,流了一地,我就靠着墙坐下,心里使劲儿想着母亲、父亲、伯父、堂兄弟们的脸……还有你……”
“身上越来越冷,我摸着匕首,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我不想死,我不想狗一样死在这儿!我使劲儿睁开眼趁天光打量四周,觉得前面的门楼有点眼熟,拼上最后一口气往那儿爬。爬一步就扯得伤口裂开,凉气从裂缝里往心口灌,身上又冷又沉。可我不想死。我拿手指抓着地往前爬……大门忽然开了,门童拿着扫帚出来,一看我大叫了一声就往后退,我盯着他的眼睛咬牙说,我不想死,我不能死!说完眼前就只剩了一片黑。再醒来,是在伯父故交的府里,命保住了。但他也不敢久留我,便派了几个人送我出城,回庐江。结果背运,走到城门附近,街上在抓壮丁,凡是男子一个都不留地抓走,我就阴错阳差被编进李傕的步兵,发来卫戍渑池,倒巧了,遇见你。” 周瑜回头看孙策,咧嘴一笑。
夜深了,洛水涨起来,水声渐渐变大,轰隆隆的。
孙策拖着还有点跛的腿走过来,狠狠一拍他的肩说:“好小子,还能笑出来。”
“不笑又怎么样,”周瑜一屁股坐下,对着洛水。“离开庐江以来,我所见所闻都是惨事,社稷的惨事,百姓的惨事,我家的惨事,人人心里都是个惨,我又有什么好哭呢?哭不过来索性就笑吧。”说着,又使劲儿抽了下嘴角。
孙策一拳削到他脑袋上。
“你别笑,你给我哭!哭啊!”
“我为什么要哭?!”
“有我在,你该哭哭该笑笑,天塌下来我替你扛着!”
周瑜红着眼睛看着孙策,忽然猛地抱住他,用劲儿太猛,一不小心把孙策推倒,两个人抱着就滚下斜坡。
孙策睁开眼睛,看着身下满头草屑的周瑜,正咬着嘴唇皱着眉头看他。
“伤口疼吗?”
“疼。”
“多疼?”
“疼得想哭。”
“从小我爹说摔了跟头坐地上嚎两声就不疼了,你哭吧,哭够了就不疼了,真的。”
“我不哭!他们都死了,可我还有你……我还有你!”
周瑜说着,鼻涕眼泪已经蹭到孙策衣襟上。他紧紧抓住孙策,好像怕他会被风吹跑。他觉得孙策的法子很管用,他痛哭流涕,用尽所有的力气去哀嚎,他甚至已经忘了为谁而哭,为什么而哭,他只觉得内心的凉意和坚硬随着眼泪化开,让他丧失了最后一点儿坚强,整个的伏在孙策的臂弯里。
洛水轰鸣着一路流向东南。
孙策坐在河边,紧紧搂住周瑜。凉风吹过,撩起两人散开的长发,纠结成一绺,纠缠着向西吹去。孙策抬起眼睛,顺着河水看向无穷的远方。
作者有话要说: 好苦逼的一章……不如再来个无聊的小剧场吧
小鱼儿:我都这么苦逼了你还打我?!
阿策:这是老孙家的爱的教育。不信问二谋。
小鱼儿:你妹夫的!
阿策:你剧透!
☆、第 25 章
孙坚大军即刻开赴阳城。
孙策的伤好了三两分就又跨上马,神气活现的劲头就跟从没挨过刀一样,引得黄盖连连拍着大腿赞叹,全忘了孙策在渑池给他惹过多少麻烦。
周瑜则不得不回庐江报丧,大军行到岔路口,两人马上匆匆作别。
“回去好好养着,赶明儿娶个媳妇,生上二三十个娃,又是一大家子!”孙策拍着周瑜的背,语重心长。
周瑜想了想说:“你说的那是种马。别扯了,有什么话要我给家里捎的?”
孙策抓了抓脑袋,笑说:“你看着说,反正我和我爹什么样儿你都见了。只有一句话,我不在,你就是孙家的老大,替我管教着阿权他们,早晚的,陪咱娘说说话儿。”
周瑜点头说:“放心。”
四目相对,孙策搜肠刮肚再没什么可交待,拱了拱手两人便分道扬镳。
马蹄才踏出去几步,周瑜忍不住勒马回望,孙策也正回头,冲他一咧嘴扬了扬马鞭,东风吹起,红色的旌旗呼啦啦的在眼前飘了起来,落下去时,就再也看不到孙策的影子。
周瑜与全柔同行。春夏之交,河水上涨河道通畅,走水路比旱路要快得多,沿河水向东,再顺颖水而下,快则多半月,慢也至多不到两个月就能到寿春。
周瑜立在楼船高处,看着豫州渐渐向后退去。长风拂面,似乎还带着虎牢关前的烟沙。他百无聊赖地举目远眺,夹岸浓绿苍翠,望不到边的田野上开满野花,阳光下红的刺眼,绿的无情,在暮春天里无声地喧闹着。
忽然从远处飘来一朵羽毛,轻盈跳脱地在原野上飘拂,周瑜眯起眼睛,渐渐看出那朵羽毛原来是个人,骑着匹白马顺着河岸疾驰,大氅在身后飞起,被阳光晃成雪白。
“孙伯符!!!”周瑜一激灵,猛挥着手臂。
孙策一路狂奔,追出了几十里。两人隔着河水远远望见,孙策忘了心焦,傻笑着在马上差点要跳起来,大喊着公瑾,拼了命挥手。
风大而浪高,船帆鼓得满满的,大船势如飞箭,任孙策怎么追,两人的距离仍然越来越远,彼此的呼声被风扯住撕碎。孙策没犹豫,纵马到一处高地立定,从背后取下那张除他没人能打开的硬弓,又抽了支雪翎长箭搭在弓上。
全柔面色发绿,刚从舱里冲出来,一支手指粗的箭啪的钉在了他眼前的栏杆上,箭尖钻出来足有两寸长,全柔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差点吐了自己一身。周瑜忙跨过来扶起全柔,摇头低声说了句“促狭鬼”,再看长箭上,系着一个小小的麻布包,沾泥带血的看着怪腌臜。他解下布包,麻布条一松,就露出了一个光润精洁的玉雕龙头。周瑜立刻明白了。
他扭头看向岸上,孙策还在那儿立着冲他挥胳膊,船已开远,慢慢又变成了绿野上一朵白色的羽毛,轻盈而飞扬。
全柔抱着栏杆吐完,正巧瞥到周瑜把麻布包塞进袖里,好奇问:“这是何物?”
周瑜转身,对全柔正色说:“信物。”
到了寿春,全柔一家与他分别,继续南行。周瑜单骑径直回舒城。
去年离开时,庐江尚在初秋,今年回来,□□已经很深了。越往南行,山色越发碧绿得透出水色,莺声燕语,婉转不绝,从空翠的春山中远远传出来,细碎地回荡在润湿的空气中,就好像碧潭里浮着花瓣。
周瑜的心却在这春光里慢慢沉了下去。
及至望见周家那青砖绿瓦的高大门楼,一种从未有过的怯意从他心底蔓延出来。他勒住马,看着朝雾中有些灰蒙蒙的大宅子,仿佛已经看见了举家上下遍服素缟的形影,想象中的哭声如潮水向他涌来,扑灭了春天一切的光与色,又顺着胸前深而长的伤口直钻进心窝里去,像把千年寒冰刻成的长刀,令他周身凉彻。
他下意识捂住胸口,却触到了一个方而硬的布包。他踌躇了片刻,调转马头向南而去。
清早,孙权被梦里的马蹄声惊醒。他披上衣服出门看,院里很静,只有吴夫人房里新亮起了灯,母亲是一大早就起来梳头了。天几乎还是青灰色,他抬头,西边挂着半爿月亮,在流云后疲倦地微微发光。孙权暗骂自己没出息,躺回榻上,不一会儿就又睡着,却不很踏实,嘴里嘟嘟哝哝地着叫大哥。
大哥走后,孙权才知道自己有多想他。他想念孙策,这话乍一听恐怕叫人奇怪。孙家的五个孩子里,孙翊跟孙策性格相仿,能坏到一块儿去,孙匡年纪小身子弱,小妹又是个女孩儿,所以平时最受孙策欺负的就是他这个孙老二。可欺负归欺负,他又不能不说孙策实在有个大哥样儿,从小孙策就知道护着弟弟,七八岁上,两人偷着跑出去看百戏,被一群豪强少年围住勒索,孙策把孙权往身后一拽,二话不说扑上去就打。那时候孙策还小,被一群大孩子按地上揍,揍得乌青了眼浑身都挂了彩愣是一声不吭,小老虎一样又踢又打。孙权在一边急了,哇哇哭着直喊我只有一个大哥,你们把他打死了我可哪儿再去得个大哥呀!孙策吐了口血唾沫,冲他吼,胡说什么,你大哥拳头硬着呢!话音没落,一拳就打掉了为首少年的门牙!——大哥拳头真是硬啊,骨头更硬,从没认过输,到十来岁上打遍了庐江,把一群地痞都打服了,再没人敢欺负他们,孙权只要跟在孙策后面,狐假虎威也罢,横竖就是那么神气活现。
再后来,父亲离开家去南征北战,孙策就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天塌下来孙策扛着,似乎就没有大哥扛不住的事儿,没大哥心里放不下的事儿,孙权越想就越佩服,越想就……越想他。
在榻上躺着正迷糊,忽然听到下人往马厩里牵马,孙权辨别了一晌,胡乱穿上衣服趿拉上鞋就往堂屋里跑,推开门,愣了。
可不是孙策么!风尘仆仆的一身直裾,比半年前更加的瘦和高,发髻是有点乱,可脊梁挺得是那么直!
孙权兴高采烈地叫了声大哥,那人一回头,他一颗心噗通就掉进了冰水里。
来人不是孙策,是周瑜。他这才注意到吴夫人眼圈红红的,忙问:“我爹和大哥是不是出事了?!”
周瑜惨白着脸微笑说:“破虏和伯符兄都安好,正率五万大军奔赴豫州。”
“那母亲……”
“董卓血洗了我伯父家,除了我,一家上下无一幸存。”周瑜说。
孙权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周瑜冲他微微点了点头,继续对吴夫人说:“所以伯符兄把这个交给我,请夫人善加保管。”孙权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吴夫人身前的几案,上面放着个晶莹玉润的物件,小而方,精工细刻,结着金黄的丝绦。
吴夫人小心捧起玉玺,皱眉说:“公瑾,我是个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