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身上的寒冷更冷的,是心里的寒冷。
被背叛的,被伤害的,是我怜星,不是你啊,姐姐。
邀月怒气冲冲地回到寝殿,挥退侍女,这才吐出强忍的一口血来,怜星方才是动真格的,虽然最后收势,她受的伤却也不轻。
好像自从上次练功走火入魔以后,怜星就变了,变得陌生,然而邀月却又清楚地感觉,这才是怜星的真心。
这认知让她更愤怒。暴怒中劲风狂扫,打碎了入目可见的所有摆设。
上次这么失控,还是得知江枫私逃的时候。
然而上次也没有失控到打碎床榻的地步。
邀月沉默地看了一眼满室狼藉,扬声唤来侍女打扫。
众人见这殿内景况,越发战战兢兢,身抖如筛,却不知这逃避之态只会更让邀月生气。
邀月强压怒火,直向书房掠去。
怜星听闻邀月一连几日都住在书房,想了想,还是决定去看看。
正要出门,却见邀月过来,冷着脸,问:“你不去看花无缺?”
她总是连名带姓地这么叫无缺。
怜星想起无缺,便想到江小鱼,想到他在无牙洞中给予的那点温情,不由苦涩一笑,摇头道:“不了。”
邀月盯着她,道:“我让你去,你不去?”
怜星沉默地看她,邀月站得比以往更加笔直,神情比以往更加倔强,但是相伴四十年,怜星很明白邀月此刻的逞强。鬼使神差地,她道:“姐姐去,我就去。”
两人沉默着去了无缺的卧室,风华绝代的无缺公子现在还是个胖乎乎的奶娃娃,躺在摇篮里,见人就笑。
便是邀月,也忍不住露出了一丝柔情,伸手戳了戳无缺的脸。
怜星温柔地抱起无缺,熟练地亲亲他的小脸,想起二十年后无缺的模样,与那场无可避免的决斗,又觉得悲伤,将无缺放下,再不看他一眼。
邀月道:“怎么?你想的点子,如今后悔了?”
怜星摇头道:“姐姐要做什么,怜星总不敢阻拦的。”
邀月走到近前,一路斜着头看她,怜星面如止水。
邀月伸手又戳了戳无缺,戳得小家伙眉头一皱,几乎要哭出来,才放开手,道:“不是我想做什么,是我们想做什么。”她回头,挑着眉笑看怜星,道:“星儿,你说是不是?”
怜星见她露出这表情,下意识地察觉不妙,想要退后一步,邀月一手捏住她的下巴,抬起来,那张熟悉至极的脸逼得极近,近得怜星可以感受到她呼出的热气。
这么亲密的距离,以前的怜星是没有感觉的,现在的怜星,却莫名地想起了小鱼儿,脸上微红,咽了咽口水,沙哑着嗓子喊了一声“姐姐”。
邀月松开手,怜星踉跄着退后一步,面上潮红逾显,邀月道:“怜星,你须明白自己的身份。”说完这句话,甩手走了。
怜星回到寝殿,对着镜子照自己的脸,镜中的人儿红潮初褪,双目泛着水光。在无牙洞中的自己也是这样吗?不声不响间,紫曦过来问膳,怜星道:“上吧。”
于是几个侍女鱼贯而入,摆出两张桌子,近前的小桌上十来个小菜,都是怜星素日喜欢的饮食。
移花宫的食谱自有定例,各色菜系都会上一点,凑成四十道大菜,若是特地送来小桌,便是宫主特地点菜了。
怜星记得自己并未点菜,那么便是邀月。
举箸用饭,只吃离自己近的几道,有八分饱便止了,邀月最重惜福养身,连带得怜星也不爱多用,意识到这点的怜星手上一顿,又加了半碗饭,吃得有十二分饱了才罢。
饭后起身,在花园里走一圈,夜色静谧,除去风声,竟是连蛇虫鼠蚁的声音也没有,偌大一片移花宫,就像一片死城,没有半点生机。
她的人生,若留在这里,也会如这死城一般,再无生机。
作者有话要说:
☆、第 4 章
次日早起,还是忍不住要去看看邀月的伤势,结果守门的弟子胆战心惊地告诉她:“大宫主说要闭关半年,期间不许人打扰。”
闭关半年…怜星记起来了,以往邀月每年有大半的时间都是要闭关的,剩下的时间,都花在小鱼儿与花无缺的决斗上。她这次受了伤,闭关半年算是短的了。不过以往闭关,邀月都会交代自己看守宫中,当然自己也会毫不犹豫地拍胸脯保证,然后转头就出门在山下游玩,这次她大约是恼了自己,所以没有交代,是否,自己又可以出去了呢。
怜星死水一片的心,突然活泛起来了。
回到寝殿本想立刻出门,突然又想起从前出去的时候,穿着宫装,只要一露出身形,众人无不战战兢兢,与在宫中并无分别。
不如乔装打扮一下。
有时候一个念头冒出来,便会止也止不住扩大生长。
怜星一旦想到乔装打扮这事,就觉得心里痒痒的,马上回去,命侍女们找寻常的衣服。
侍女们很无辜地捧着许多宫装,道这便是她平常的衣服。
怜星努力回想外面的人到底穿成什么样,却发现一点儿印象也没有。
她怜星的温和亲切,仅仅是在有她姐姐的对照下才能显出来,要真的外人评说,恐怕只有四个字:目下无尘。
除了姐姐、江枫、无缺和江小鱼,旁人的事,她从未放在眼里过。
怜星那张两辈子加起来超过六十岁的老脸一红,眼珠一转,回想起当日铁心兰的装束来了。
铁心兰是怎样穿的呢?
对了,她穿的男装。
朴素且修身。
怜星决定也穿男装。
然而她不屑于与铁心兰穿同样的颜色,便吩咐人去拿一身玄色衣衫来。
本朝尚玄,贵重人家,亦往往衣深色以昭显身份。
紫曦实在不知道这位二宫主又在发什么疯,不过她们已经习惯这两位宫主的想起一出是一出了,飞快出去,遍寻箱笼,才找到一套青色的男子衣衫,正是怜星的大小。
怜星见这衣服,想起来是自己后来扮作木夫人时的装扮,想到邀月连这种地方都要和自己争一争,顿时又生了一场气:邀月是铜先生也罢了,金克木,自己是木夫人,莫非真要一辈子被她压在身下不成?
怜星便冷了脸:“把这衣服扔掉!”
侍女们不知又哪里惹到她,面面相觑,还是紫曦胆子大,上来问:“二宫主,宫里只有这款式的男装,不然就是大宫主的黄色袍子了。”
怜星想起来了:“这衣服,我记得有很多套,都是一模一样的?”
紫曦以为她妥协了,点头道:“是。”移花宫主的衣服,都是有许多套的,以备爱洁的二位宫主在外更换。
怜星哼了一声,道:“全部扔掉!”
这下紫曦也没办法,只好下去,遵照怜星的吩咐,扔掉衣服。
怜星见找不到衣服,干脆还是穿了宫装,一路下山,掠去一个较为繁华的小镇。她并未掩饰身形,一入镇子,便觉得周围的声音都静下来,人人惊怖地看着她。
怜星仔细打量四周,将各色穿着打扮一一记在心中,发现街上女子穿着都很朴素,若是又要方便又要好看再又隐藏身份,还是男子衣衫来得好些。
她于是回去,又命紫曦做几套男子衣服,务必简洁大方。
紫曦得令,几日内便送来二十套衣服,宫中绣奴所制,华美无俦,怜星换上一套白蟒箭袖,穿大红起花排穗外袍,束金冠、玉带,蹬绣花软履,揽镜自照,自觉俊秀非凡,雌雄莫辩,她从前出远门,都是跟着邀月。每次都有大批的宫人,带着车驾行李,远远跟随,每到一处,都是住在邀月安排好的地方,这次既起了心思,便非要自己一人出去,借以体验民间风情,紫曦不敢深劝,只好为她打点包裹,她以为怜星同以往一样,只是出去一日半日,打点得十分顺手。然而等到怜星见到时,那包裹已经有半人高。怜星扶额问道:“怎地要这么多东西?”
紫曦道:“二宫主惯来衣裳只穿一次的,脏了便换,从不留神,一天的衣裳带下来,这便有一包了,遑论那等熏香饮食等零散物事了。”
怜星对着那包裹看了半晌,终于道:“紫曦,你和荷露,同我一道出门,把那二十套衣裳都带上。”
紫曦大惊:“二宫主要去几日?”怜星扫她一眼,她的话题就拐了个方向:“若是被大宫主知道…”二宫主常常去山下玩耍,大宫主也是知道的,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但是看今天这架势,是要长期出门,大宫主是闭关又非辟谷,饮食之时偶尔心血来潮问上一句,知道二宫主出去,还不得拆了她们的骨头?
怜星笑吟吟道:“你们不说,她怎么知道?”眼光扫过一众侍女,笑得高深莫测。
所有侍女都打了个寒战。
怜星特地唤人吩咐过宫中,若邀月问起,便说她也在闭关,命人打包行李,寻了个天气好的早晨,出宫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星星出门散心~
☆、第 5 章
因带着荷露两个,脚程略慢些,大半日才到镇上,怜星觉得渴了,正要唤紫曦去拿点花露,突然顿住:她是看着两个侍女打点包裹的,自然知道包裹里有什么,没有什么,这在外面,却要到哪里去拿花露来?踟蹰半晌,对紫曦道:“你去…镇子里拿点水来,算了,我们在镇子里用饭。”随手一挥,隔空定住一个路人:“用饭在哪里?”
那行人吓了一跳,说不出话来,只指了个方向,怜星一挥袖子放开他,带着紫曦过去,但见一间楼房,上下不过二层,内里十分热闹。
怜星见那楼房不及移花宫的巍峨壮丽,已经略蹙了蹙眉,甫一踏入店中,小二殷勤相迎,怜星倒也不是完全不通世事,随小二进入店中,到得一张靠窗的桌子旁,见那桌上油光闪烁,便泛起一阵恶心,小二倒也识趣,赶忙用巾子擦了一遍,笑道:“公子爷请!小店简慢,公子爷勿怪!”怜星面容带着稚气,身量又较男子为低,满街的白丁中,只她穿着大红,戴着配饰,望之则见不凡,两个侍女亦衣着锦绣,面容不俗。小二当她是哪家富贵小少爷,着意巴结,用词极谦。岂料这小少爷十分不晓事,进来听小二道简慢,点点头道:“你这店岂止简慢,简直是破败腐朽,比人家山洞里还要脏乱呢。”怜星平生唯二次在外饮食,一是魏无牙的山洞,魏无牙算得江湖上一号人物,山洞里的摆设自然比这小店要整洁高档得多,一是慕容家的流水席,那时已经饿得狠了,哪里还顾得打量周遭人物摆设?此刻听小二谦虚,她信以为真,倒附和了两句。
移花宫主难得附和旁人,怜星以为自己当是十分之平易近人,小二该当感激涕零才是,岂料这小二一脸古怪神色,挤出一个笑来:“公子爷且宽坐,小的就报菜单。”富贵人家的公子,不是他这店小二得罪得起的。
怜星见他笑得勉强,不明白自己说错了什么,眼光扫一眼那桌椅,紫曦十分乖觉,从怀中掏出手帕铺垫在椅子上,方请怜星坐下。
小二当即伶俐地报起菜单,才起个头,怜星道:“你们有什么,都来一份便是。”突然起了心念,又道:“你们有酒么?”
小二道:“有的,上好的桂花酒,女儿红,都有的。”
怜星道:“也都来一壶吧。”
紫曦与荷露两个都白了脸,道:“二…公子,若是叫大宫主知道了…”
她们不提邀月也罢,一提邀月,怜星便脸上变色,冷哼一声,道:“你们不说,她怎么知道?”眼光扫过紫曦,想起她曾因自己被邀月挥掌击毙,说出口的话便又和缓一些:“若是姐姐当真问起,你们照实回报便是,一切罪责,我来承担。”
两个侍女再不敢言语。
小二见这公子点菜豪迈,乐得嘴都合不拢了,欢快地下去,将菜一报,一时菜肴流水般送上来,一张桌子不够,又另并了一张过来。
怜星见那菜肴并不精细,想起方才桌子上的油光,便有些难以下口,转眼想:当初山洞那样腌臜地方,臭男人拿过的柚子,尚且吃了,那人群拥挤中的流水席面,也照旧饮食,这小店还能比那些更糟不成?况且这世间至为痛楚之事,莫过于死,连死且经过,还怕这区区饭菜不成?一时胸中豪气满满,誓要在这小店吃饱吃好,好像这样放纵,就可以报复到邀月似的。
紫曦在她犹豫的时刻,已经贴心地从包裹里拿出用手帕包好的象牙箸,怜星道:“不用。”伸手拿起这店家的筷子,忽略手上异样的粗糙质感,夹起一筷子菜,小心入口,味道居然还不错。
又有酒水上来,小二家讨巧,天花乱坠一般与她说这女儿红的典故:“这酒每逢家中有女儿出生,便要酿一坛埋在树下,等到桃夭之年,取来饮用,入口绵软,似女儿家娇柔,是为女儿红,以此酒入喉,观女儿娇态,最是销魂。”他见怜星出门不带男仆小厮,反而是两个美貌婢女,认定是惯在花丛流连的欢场子弟,言语间多所猥琐。
荷露闻言大怒,碍于在宫主面前,不好发火,便暗暗瞪那小二一眼,寻思着回头算账。
怜星倒无所觉,饮一杯酒,便觉微醺,眼看荷露、紫曦,果然如小二所言,微笑道:“你们也坐下吃罢。”
紫曦见她眼旸意觞,笑靥如花,心里咯噔一下,与荷露对视一眼,两人坐下胡乱吃了几口,紫曦小心劝道:“外头不比家里,怕这东西腌臜,公子用不惯,不如随便逛逛,早些回去吧。”
怜星冷笑道:“急什么?镇日在那里还待不够么?”发狠吃了几筷子菜肴,想起自从邀月做宫主以后,对她管头管脚,吃饭时端坐的仪态、拿筷子的姿势、用菜的顺序乃至口里该嚼多少下,都必须按照规定来,顿时越发怒气上涌,故意夹了许多菜色,混在一起,堆在自己的碗里,乱吃一气,又将酒壶打开,一壶老酒直接下肚,便是她内力精湛,也觉得全身酸软乏力,头晕目眩,紫曦二人不敢劝阻,眼睁睁看她喝下酒,咕咚一声倒在桌上,复又对视一眼,感觉头上如乌云罩顶,欲哭无泪。
紫曦思忖此等形态必然不能叫宫中旁人看见,不然万一大宫主看见,自怜星往下,都要吃大挂落。一念及此,便向小二道:“这位…公子,请问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