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夏断断续续地把今天发生的事情讲了一遍,沈彦川的脸上是满是强压的怒火,李芳的脸色也越来越差,她压了又压,还是狠狠地骂了一句:“你妈和你后爸简直不是人!”她看着常夏写满了无助凄惶的脸,张了张嘴,最后对常夏说:“常夏,你就在阿姨家住一阵吧。”
眼泪又浮上了常夏的眼底,只是这次,不是痛苦,而是感动。
“谢谢阿姨,不过,不用了。我今天已经,特别不好意思了。那个,坐在你们家门外,我实在是,实在是没地方去了。你们今天能收留我,帮我上药,给我做饭,我已经不知道怎么报答你们好了。我不能,不能再给你们添麻烦了。”
沈彦川看了眼李芳的表情,也忍不住张了嘴:“一点都不麻烦。你跟我住,暂时别回你那个家了。”
“真不用!我,我躲得了一时,也躲不了一世,早晚得回去。今天能让我在这,我就,真的,真的满足了。谢谢阿姨,谢谢彦川。”常夏说话的声音越来越抖了。
李芳的眼睛也红了,她找了张纸边擦眼泪边说:“你这个傻孩子,唉。那你就跟小川早点睡吧,阿姨家的大门,永远对你敞开,你什么时候来,阿姨都欢迎。”
常夏的眼泪终于又落了下来,沈彦川上前,稍微使了点劲儿,搂了一下常夏的肩膀。他们一起回了沈彦川的小屋,倒在同一张床上,甚至盖的都是同一床被子。漆黑的夜里,常夏看不见身边的沈彦川,他把大半个头都埋在被子里,一动不动地酝酿了半天,终于小声地对沈彦川说:“彦川,我现在还觉得,好像做梦一样。我以为,我今天,搞不好就得死在外面了,那个家,我再也回不去了,这个世界上,也没有我的容身之所。我活着跟死了,一点区别都没有。”常夏侧过了一点身子,他试探着拉住了被子里沈彦川的手,“结果,你就出来了。我没死成。我又能活下去了……谢谢你。”
沈彦川握紧常夏的手。他张嘴想说话,却发现嗓子是哑的,他往常夏身边靠了靠,另一只手拍在常夏的背上,缓了半天,终于找到了语言:“别瞎说,什么死不死的,都会过去的。我们一起考高中、考大学,将来也一起过好日子。肯定会好的!”
常夏把头抬起来一些,盯着近在咫尺的沈彦川的脸,他点了点头说:“嗯,我信你,会好的。”
常夏握着沈彦川的手,很快就睡着了。沈彦川一手握着常夏,另一只拍在常夏背上的手,迟迟没有收回,直到半边身子和胳膊都木了,沈彦川才缓缓转回身,平躺在床上。他脑子里一团混乱。从开门见到常夏那一刻起,沈彦川的情绪就一直在失控的边缘。他几次想大声地表达情绪,但一直都在努力地克制自己,不要问多余的话,不要发泄多余的情绪,而此时此刻,他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愤怒和无力,又涌上了心头。他想冲到常夏家,对着夏丽云和周荣强大骂,指责他们枉为人父母;他想拍着胸脯对常夏说“你放心,一切有我,那个破家就不要回了”;他想替常夏出头,为他战斗,他也想把常夏保护起来,让他远离虐待。可现实却无比残酷,他只是一个孩子,什么都做不了。他既不能去打人骂人,也完全不能改变常夏凄惨的处境,他只能看着自己最好的朋友,继续在地狱里挣扎,自己只能在边上默默旁观,无能为力。
“我要长大,我要有能力,我要保护他和所有我想保护的人。”沈彦川听着身边常夏轻轻的呼吸声,盯着虚空中的一点,跟自己做了一个郑重的约定。
☆、峰回路转
第二天一大早,常夏就醒了。他手里还紧握着沈彦川的手,对方在他身边不到二十厘米的地方,呼吸平稳,神态安宁。
常夏静静地看了沈彦川半晌,然后轻轻松开了手,起身下床。
李芳已经起来了,正在厨房准备早餐。她看到常夏洗漱完出来,笑着问他身上还好吧,睡得怎么样。
常夏猛点头,有点羞涩地走了过去,想要帮忙。李芳连忙拦住他,让他好好等着吃饭就好。
常夏心头涌上一股暖意,他咧开嘴笑了一会,可这个笑没能持久,他抹了抹脸,对李芳说:“阿姨,谢谢你,我得回家了,早餐摊那头离不开我,我,我……”
李芳看着对面说不出话的孩子,自己也难受了起来。她没有继续挽留,只是给常夏煎了两个荷包蛋,热了一杯牛奶,看着常夏吃下去,才放他离开。
常夏身上的伤还很疼,每下一级楼梯,那些伤都好像要把他撕扯开,可他的心,却暖暖的,安安稳稳地停靠在一块温热的地方,他再次踏上了那条他已经很熟悉的归家之路,一回头,李芳果然第一时间跟他挥了挥手,常夏用力地挥手回应,继而把视线移到沈彦川的窗口,想到那个人几十分钟前还安睡在自己身边,现在也一定是在一个美好的梦里,常夏就好像又有了动力,他转回头,向着无法逃脱的痛苦和艰辛,迈出了脚步。
看到常夏出现在早晨摊,周荣强和夏丽云都有点意外。但常夏表现得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拖着受伤的身体,略有点迟缓地努力干活,即使是夏丽云,看着这样的常夏,心里也多少有点震动。
今天沈彦川来的比平时要早,一向对夏丽云表现得礼貌客气的他,今天却一反常态地没有说话,夏丽云来回打量两个孩子,终于反应过来,昨天常夏应该是去了沈彦川家。夏丽云有种说不出的尴尬,她胡乱装了些馅饼油条,又掏出两块钱,一起递给了常夏,让他赶紧跟沈彦川走。
两人一起回常夏家取书包。
工作日的早晨,路上满是行色匆匆的大人,很多人还牵着一个睡眼惺忪的孩子,嘈杂的市场里,各种叫卖的声音和自行车铃的声音交杂在一起。整个城市好像也从寂静中苏醒了过来,每个人都不得不进入自己既定的角色,不管愿不愿意,继续过自己的生活。
沈彦川盯着马路牙子盯了一路,直到一个转弯,马路牙子消失了,野草和土路出现了,常夏家所在的那片破旧的小房就在眼前。沈彦川跟着常夏取好书包,重新回到大路上的时候,他终于酝酿好了,开口说:“常夏,我们的基金,现在还有187块钱,从现在到初三开学,还有三个月,我们俩一起努力,起码还能攒下一百块钱。我手里还有以前攒的压岁钱,足够你交初三第一学期的学杂费,然后我们继续攒钱,也肯定能把下学期的学杂费攒出来。你放心,只要你坚持住,我们一起想办法,不用他们拿钱,我们一定能一起念下去。”
常夏停下了脚步,他怔怔地看着沈彦川,心里的感情一时间翻江倒海。他在眼泪又要落下来之前,重重地点了点头,然后率先迈开脚步。想到身边这个人会跟上来,会继续在自己身边,一直帮助自己、陪伴自己,他就觉得一切都充满希望。常夏甚至忍不住偷偷地想,上辈子自己一定是做了天大的好事,这辈子才能这么幸运地遇到沈彦川。
转眼三天过去了,常夏身上的伤好了一些,但因为周荣强那一巴掌,脸上还是能明显看出来挨了打。常夏已经三天没去医院看望姥爷和姥姥了,他心里惦记,却更不敢这个样子去,让姥姥担心。
放学的时候,常夏刚和沈彦川走到校门口,就看到了在校门外张望的老人。
常夏先是一喜,随后马上就是一惊,他条件反射地伸手捂住了半边脸,可看姥姥的表情,显然是来不及了。
姥姥心里早就开始不安了,连续三天没看到原来每天按时报到的常夏,夏丽云这几天也一直没出现,姥姥心知一定是出事儿了。她照顾姥爷吃完晚饭,趁夏利伟来看望的功夫,急匆匆地赶到了学校,果然堵到了受伤的常夏。
姥姥看着常夏走到面前,她轻轻拉过孩子的手,另一只手则颤抖地摸上了常夏的脸颊。常夏忍不住疼,微微抖了一下,姥姥的手也颤抖着离开了。
姥姥现在已经比常夏矮将近一头了,她瘦小的身体似乎一阵风就能吹倒。常夏伸手搂住她,带着她边走边问:“姥,你怎么来了?我姥爷呢?没事吧?”
姥姥抬手抹了抹眼泪,她抖着声音说:“你姥爷没事。你一直没来,姥姥担心你……是不是你妈和你后爸又打你了。”
姥姥的语气不是疑问,而是肯定。看常夏迟迟没有回话,姥姥加快了脚步,运着气说:“我就知道!我这就去找他们问问,为什么又打我外孙!”
常夏赶紧搂住姥姥,轻声哄着:“没事,姥,我都好了,你别生气。气坏身子,姥爷和我可怎么办。”
姥姥却不听他说的,拉着常夏就往夏丽云家走。
常夏略有点无措地回头看了一眼一直跟着的沈彦川,对方看到他的视线,却摇了摇头。
常夏领会了沈彦川的意图。在这个节骨眼上,只有姥姥能帮他。想继续上学,想跟那个家庭继续维持住表面的关系,常夏需要姥姥的帮助。可他习惯性地觉得怕,怕夏丽云他们气坏了姥姥,怕,还怕什么,常夏也不知道。
姥姥赶到夏丽云家的时候,夏丽云一家三口正在吃饭,饭桌上的菜已经见了底,他们明显是没准备等常夏吃饭。姥姥看着这个场景,心里又凉了两分,她拉着常夏坐到了一边的沙发上,等着那几个人吃完。
夏丽云继续慢条斯理地吃着,周荣强倒是快速扒了几口饭,然后走到姥姥边上,客气地问:“妈,您怎么来了?”
姥姥面若寒霜地盯着他看了一会,直到看得周荣强心虚地低头,才缓缓地说:“荣强,当初我同意把丽云嫁给你,是觉得你人老实、本分,能好好对丽云,也能好好对常夏。可你是怎么做的?”
周荣强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他张嘴分辨道:“妈,这个,不是常夏说的那样,您听我解释。之前,我和丽云两个人商量,合计常夏要是能好好读书,读出点成绩来,那咱们就是砸锅卖铁也继续供他。可现在,这孩子成绩确实不行,我们就想,与其让他继续在学校浪费时间,不如就不念了,早点学门手艺,也算是为将来早作打算。谁知道这孩子,非但不领情,还跟我们俩对着干,这当时都在气头上,一激动,丽云和我就动了两下手,妈,我知道错了,我跟常夏道歉。”
姥姥闻言,气得身子都抖了,但她还是转头先问常夏:“你跟他们说了什么?让他们就动手打人了?”
常夏看到夏丽云和周荣强凶狠的视线都盯在了自己身上,他缩了缩,还是张口说:“姥,我当时说,我想继续念书。”
姥姥视线转回去,扫视着屋里的两个人,随即说道:“孩子就说想念书也不行了?这就是跟你们对着干了?”
“妈,就他那个成绩,还念什么念,我们当家长的,替他做个对的决定,怎么了?”夏丽云终于吃完了饭,她走到周荣强边上坐下,回答道。
“你当年成绩比常夏差多了!我也供你念完了初中!”姥姥彻底怒了。
“你以为我想念啊?”夏丽云小声嘟囔。
姥姥气得想起身,但常夏拉住了姥姥的手。姥姥回头看了一眼身边满眼担心的孩子,忍了又忍,最后长叹了口气,对夏丽云和周荣强说:“你们是铁了心不想让他念书了?”
周荣强看了看夏丽云的表情,斟酌着开了口:“妈,也不是,只是吧,这家里,现在周斌也上学了,每天补课花销也不小。常夏这下半年马上就上初三了,花销肯定更大。家里现在就挺艰难了,到冬天早餐摊不能出摊,倒时候连个固定收入都没有,我们实在是有点供不起了。”
姥姥怒极反笑,她拉过常夏的手,对着那对夫妻说:“说一千道一万,都是钱的事儿是吧?从现在开始,夏儿的学费、杂费,都由我出,不用你们再掏一分钱,你们不能再拦着不让他上学,更不能再打他!”
夏丽云一愣,随即转头看了周荣强一眼,对方明显也没想到叶淑珍能说出这样的话,一时间也不好反驳,俩人最后不甘不愿地同意了。
常夏扔下书包,起身送姥姥回医院,一出小院门,才发现,沈彦川还在外面等着。不同的是,沈彦川身上的书包不见了,手里却拿着一小袋包子。常夏接过沈彦川递过来的包子,咬了一口,芹菜猪肉馅的,他的最爱,他三口两口吃了两个包子,看到姥姥和沈彦川都含笑看着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两个孩子一左一右地搀着姥姥,慢慢地往医院走。沈彦川跟姥姥信誓旦旦地保证,说自己会好好帮助常夏学习,一定会帮他考上好高中。姥姥笑着应了,她也跟孩子们许诺“到时候还给你们做锅包肉、拔丝地瓜、苹果罐头”。
夕阳下,三个人踩着暮光,错落的背影拉得老长。踏过崎岖,前方的路,终于渐渐明朗。
☆、转变
风波过后,常夏悬了多年的心,突然就放下了。
家里的气氛虽然还是跟过去一样,永远跟融洽沾不上边儿,但常夏却不再像过去那样缩手缩脚、小心翼翼了。他终于在这个家,找到了自己的落脚点,或者说,他终于能够正视自己在这个家的地位,接受自己局外人的身份,抛弃对夏丽云以及周荣强的幻想,从此迈向新生。
常夏一直不见起色的成绩,随着他心境的转变,同样迎来了转机。他比过去更加投入、努力,记不住的单词,就反复背,直到记住为止;解不出的题目,就反复做、反复练习,直到一看见题目就知道如何解答。更何况还有沈彦川一直在他身边,为他努力的道路扫平障碍,带领他走各种学习的捷径。
初二期末考试,也是传说中的分班考试。年级大排榜前45名的学生直接升入快班,当然了,一些成绩差了一点又想进快班的人,也可以找校长、老师“活动活动”。沈彦川毫无意外地以年级第四,班级第一的成绩考进了快班,真正让人大吃一惊的是常夏,他以年级第三十九,班级第三的成绩,同样考进了快班。连一向瞧不起他的周荣强都拿这件事儿跟狐朋狗友吹嘘了几天。姥姥更是高兴得做了一桌子好菜,犒劳常夏的同时,也招待了沈彦川和石晓峰。
石晓峰中考发挥得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