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子里不过是水而已。
离渊只觉得挫败。白乐天的表现天衣无缝,他根本无法弄清对方一开始就看穿了他的伎俩,还是喝完之后故意这么说挽回颜面。他看上去漠不关心,心中却已经想出了另一个主意。
他拿起自己那杯酒,对白乐天问道:“那你猜这杯是水还是酒呢?”
“尊者,如果用上法术来保证自己赢,那就太难看了。”白乐天望着他手中那杯酒,笑得天真无邪,一双眼睛像是被精心洗过,还带着些娇柔的水汽,却锐利得让人心折,“尊者答应我,莫要用法术。若我赢了,就别把接下来此间发生的任何事告诉别人,还要帮我遮掩;若尊者赢了,我就给尊者讲一个故事。”
“故事?”离渊等待着他的下文。
白小公子不曾让他失望,告诉他道:“关于先祖和此地的故事。”
这个故事的确是有吸引力,但绝对比不上白乐天的身体重要。
白乐天恐怕一早就看穿了他的把戏,想来怎么也能猜到这杯子里是什么。若他答应这个游戏,便是完全被小公子牵着鼻子走了。
但是现在,他更想知道的是白乐天的意思:他是想要让自己给他一个放纵的借口,还是想要自己阻止他,亦或者只是想要玩一个游戏呢?
他想得头痛欲裂,觉得揣度心思这事比管理一派更加耗费心神,总算明白为什么离宸整天避女人如水火。他们金灵根多半冥顽不灵,如路旁石头又臭又硬,哪有什么细腻旖旎神思,一点一滴钻入另一个人的心里?
他索性不想,从心而行,道:“来玩这个游戏吧。我答应你便是了。”
反正,让自己遮掩,可没说不让自己阻拦。
白乐天拿起杯子,不等离渊阻拦,便放在鼻子下细嗅了一下。
离渊看得愣住,不知道天下竟然还有这般光明正大的规则破坏者。他正搜肠刮肚想句和暖的话来指责对方,白乐天已经悠悠开口:“尊者还真以为我能够阅读人心?只有这方法,才能保证万无一失啊。我就猜这是水吧。来尝一下公布答案吧,尊者。”
对方将杯子举到他的唇边,离渊木然地张开嘴,饮下了辛辣的液体,眼睛却一直看着白乐天,喝完后开口道:“你为什么……”
“嘘——”白乐天放下杯子,把手指竖在嘴唇前面,“你只要告诉我结果就好。”
“……你输了。”
“那真是遗憾。”白乐天耸了耸肩,拉着离渊坐到了床上,自己找了舒服的位置坐了下来,“那么你想听哪个故事?”
“……你都知道?”
“当然,毕竟是先祖的事情啊。”
离渊深呼吸一口,心中飘过了许多问题,最后他问道:“传说中白花朝和离宸……究竟是怎么回事?有人说白花朝帮助了离宸,可离宸却引来涪陵,让白花朝身死……”
他不由担心,若是先辈间有宿仇,两人会不会因此生出隔阂。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都记住了,如果有人想跟你说什么话欲言又止,那一定要让他当场说出来,否则说不定就没有机会了。
☆、故事
“那是一个有名的误传。”白乐天脸上浮现出几分戏谑的表情,“说起来,离宸应该是你的‘父亲’,他没有告诉你么?”
“他么?他很少说在夺舍之前的事情。”离渊摇了摇头。一开始他还有些好奇,但无论问谁都问不出结果,久而久之也就淡了这个心。离宸或许对他很好,但是他的世界却拒绝接纳自己。
白乐天似乎察觉到了他心情低落,飞快地略过了这里:“好吧,那让我来告诉你。先祖当年也不过是初出茅庐,于修道颇有天赋,于修真界却一无所知,一来就招惹了大批修士。但是其实这些修士还是小事,他有一个执着的仇敌,叫做涪陵道人。”
“涪陵道人?莫非是五行宗宗主涪陵?!”离渊想起了雕泷,继而大悟,“怪不得!所以他现在才会来追杀你!涪陵那时候是带着他的弟子来的?”
“大部分都对了,只有一处:不是弟子,而是弟子们。一个是雕泷,画匠雕泷。另外两个你也认识……”
“你先莫言,让我猜一猜……”离渊起了兴致,孩子气地阻止了白乐天继续讲下去,“另一个是伊湖,所以他才会来追杀我们。还有一个……是、是离宸?”他的眉头紧蹙起来,忽然感到了某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在将这三个人重新召唤到这里。
“没错。先祖虽然不通事务,却也知道不能和这些人硬碰硬,一路遁逃,最后到了这里。”白乐天闭上了眼睛,似乎陷入了回忆一般,“他还是被堵住了。涪陵和他能力相当,再加上三个徒弟助阵,赢面几乎已经定了。可笑那涪陵道人做足了姿态,还与先祖约定次日交战,为的是堂堂正正……四打一,还称什么堂堂正正?”
“的确。”离渊简单地评价道。就是担心这种事情,无数冷心冷清的修者还是加入了门派,免得哪日不得不以一敌百;离渊自己开宗立派也是为此。
但是白花朝……与他们都不一样,他于修真界一无所知,没头没脑地闯了进来,却幸运地受到了天道眷顾。
“……你不必安慰我,我知道这才是真正的修真界。只可惜,先祖不知道。不过,他还是发现了一些有趣的东西。”白乐天笑了起来,“没错,是离宸。你不觉得好奇么?为什么这么一场大战,除了涪陵道人,最后被记住的人是先祖和离宸?不是伊湖,不是雕泷……是离宸?”
的确,为什么是离宸?说起来,香山界其实没有多少修者,那么为什么这些凡人会知道这件事情?除非,除非离宸死在了这里,尸体在这里被人发现。
一切都联系起来了,离渊低声道:“他竟然是死在这里么……”死在了白花朝手下?不过后来,白花朝应该也没有落得什么好处,只能算是两败俱伤。
“是的,他死在了这个地方,出于他自己的意志。先祖在三个学生中,找到了一匹害群之马,并且成功地引诱他离开了他的马群。大战之中,离宸反水,将他的两个同门挡住了片刻,先祖便找到空隙,令涪陵大道几近断绝,再无进境可能。别人都谓涪陵这一战后有所突破,奠定五行宗宗主之位,谁知道他是在之前韬光养晦,隐藏实力。大战之后,他实际上受创不轻啊。心死如灰后涪陵遁走,顺便重伤了叛徒。先祖解决了另外两个人之后,便去救助离宸。”
“……然后呢?”
“离宸自己请先祖送他去夺舍重生,因为涪陵把徒弟当做作品,以药喂成渡劫,便再难进境。离宸心大志远,岂能接受这般安排?他自认为不如重新开始,一步一个脚印,不再受涪陵制约。白花朝亦是受伤,送离宸转生后便回了白府。此前白府不过是个小族,在他之后,代代传承后有了如此规模。”
离渊听完他的话,深呼吸一口,只觉得心驰神往,恨不得亲自参与那场死斗。
现在想想,离宸的那个朋友多半就是白花朝,如夏花般烂漫而短暂的男人。
他在渡劫期之前去过无数地方,只求磨练自己,也经历过大大小小的战斗,却没有一场能够如此惊心动魄,影响久远。
——不过,白花朝还真的是很擅长击破对方的道呢。
想一想,白乐天迷迷糊糊的时候问他的第一句话也是“你的道是什么”……
离渊忽然警觉起来,又想到自己已经一五一十全都倒了出来,也就不纠结了。若他要对自己不利,早就做了吧。
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于他而言,被背叛这件事情本身打击更大也说不定。
白乐天靠在床榻上,安详而平静,问道:“听了这个故事,你有什么想法呢?”
“白花朝真的死了么?”离渊回答道,“像他这般的人物,可不像是会随便在那个不知名的地方死去的。”
白乐天听了这话却是笑了,起身拍了拍离渊:“尊者,你的话本看多了吧,英雄往往都是在无名的地方死去的,你们连名字可能都听不到……在来到这里之前,你可曾听说过白花朝?可见先祖也并不是多有名的一个人。流星虽然惊艳,被遗忘却也很快。春花秋月之中,既然选择成为韶华易逝的鲜花,就不可能像月亮一样永恒长久。”
离渊默然。
“你不该问我这个问题,问白曙天倒还有几分道理。先祖……和我已经不是一个时代的人了。白府已经传承了几代,许多东西都已经面目全非,真相早已经埋藏在荒烟蔓草之中。”
荒烟蔓草么……像是白花朝那般的人物,也不得成为传说中的枯骨,只在人们口中成神。无怪古来修真道总有人前赴后继,几十年如一日将生命投付与枯燥的修行,只求有一天能够如同天地一般古老长久。
“你就没有想过……修真么?”离渊再次问出了这个问题。在雕泷追杀时他便问过这个问题,可是被白乐天愤怒打断,如今他又有了这个想法。一想到白乐天有一天也会失去温热,墓碑上爬满青苔,他就浑身不自在。
白乐天望着他,仍是拒绝,语气却温和得多了:“抱歉。”
“……你有什么可抱歉的?不过是一个问题而已。”离渊心中酸涩,很不自在,费尽力气才维持了表面上的平静。
“尊者邀我修真,出于好意,我却拒绝,岂不是坏了尊者一番美意?”
白小少爷回答得客套有礼,却叫离渊心中点起了一把无名火,粗鲁打断他:“到如今,还称我为尊者?”
“……阿渊。”白小少爷叹了口气,“你还真是难以讨好。”
离渊觉得自己的脸腾地热了。对方说这话未必有什么深意,可是他就是听不得白乐天用这种安抚的口气和他说话。别人听到说不定还要觉得自己被轻视了,可离渊就是喜欢这种口吻,他喜欢被人当成个孩子。
离宸以前就说过,幸好离渊没母亲,否则说不定要杀父娶母,不忠不孝不仁不义。
这话说得有理。
也幸好白小少爷没有夫人,否则他又要做出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事了。
“阿渊,和我去一个地方吧。”
离渊想要赌气不理,才过了一个眨眼听不见对方的声音就忍不住转过了头。白乐天朝他笑了笑,就瓦解了他所有的防备。
离渊在心里很嫌弃自己,任劳任怨地低下头,问道:“那我去叫他们……”
“不,别叫他们,就你和我。”白乐天指了指窗户,“可以么?”
当然可以!
离渊抱着白乐天爬出了窗子,落在了外面的街道上。他隐藏了气息,没人会注意到他们。
“阿渊,在外面找个巷子混到凡人中间去吧。”白乐天提议道。
离渊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不容易被别的修士瞧见,虽然行动慢了点,胜在安全。
“……不是你想的那样。你不觉得这样大好的夜市在天上飞来飞去很没意思么?”
“……正是。”
离渊少时家贫,离宸来后便步入仙途,凡人的苦难经受了不少,乐趣却是丝毫没有尝过。加之离宸是天生的仙人,对于凡间嗤之以鼻,更是让离渊放弃了这个念头。
只是没想到,在这个时候,他竟然有幸经历。
白乐天轻车熟路,穿着寻常的衣服,卷起袖子,在外面走起来和普通人一般无二,只是身子骨看上去弱了些,很有些大病初愈的味道。离渊跟在他身后,仙器做了掩饰仍是让人心生敬畏,看上去贵气逼人,威严冷傲,就像是话本上走下来的棒打鸳鸯的千金小姐的兄长。
两人并肩走在一起,倒是让人侧目几分。只是香山界民风淳朴,路人倒也没什么腌臜的联想,大概只是觉得这两人不同常人罢了。
离渊被他们看得难受,头便一直朝向白乐天的方向,假装看不见这些人的眼光——他总不能把这些凡人都一剑杀了吧。
“这个是徐氏的包子店,我推荐白菜包子;这家是卖糖稀苹果的,说来也奇怪,他们家从来就只卖这一件东西,几代了,手艺一直很好,大家都很捧场。喏,那是何寡妇的裁缝铺,是香山城里最好的一家。她父兄都死得早,还是姑娘的时候就在外面抛头露面,后来被旁边猪肉铺老板的儿子娶走,那时候也风光的很。现在她膝下儿女双全,裁缝铺开得红红火火,收了好几个学徒,也是人人羡慕的老婆子了。只可惜她相公走得早,一个人总归还是有些孤独的吧。”
白乐天说起城里这些如数家珍,就像是说自己家的家谱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白小公子是喜欢着凡人的。
这一章和后面的一章是我最喜欢的两章,只要看着这两章我就能爱上这个世界呢~
☆、生生
离渊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果真看见一个穿金戴银的老太太坐在铺子里,满脸笑容地和客人们说着什么。他皱了皱眉:“她倒也是个天煞孤星,克父母兄弟……”
“天煞孤星哪有这么容易降临?不过是运气不好而已。”
“运气不好?那怎么偏偏降临在她的身上?”离渊怀疑地问道。
“她年少时惹了个人,人家便报复她,做到了如此。只是手下干净,没叫人发现。相公死后,她也发现了不对,一个人硬是跑到了白府,和我伸了冤。这种事情凡人弄不清楚,修士还不是一掐便知?后来便是一帆风顺。以她的手艺,去哪儿都是香饽饽。”
离渊忽然有些嫉妒起这个老太婆,也还是奇怪:“白府?连我都轻易去不了,她怎么能去?”
“所以我才说她厉害。”白乐天笑着避过了这个话题,忽地停住脚步,侧过脸看着离渊。
离渊本就落他一步,此刻他突然停下,自然就躲闪不及,虽不至于撞上,两人的脸也贴得极近。
“怎么了?”离渊问道,语调都在发抖。他自己心里其实也挺纳闷:他于修真天资卓越,平日待人接物也恰到好处,怎么遇到白小公子就变得这么拙劣了呢?
“我才想起来啊,阿渊……”白乐天恶劣地笑了笑,故意又贴近了几分,“你是在吃醋么?”
“……”为什么白小公子平时那么软到他面前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白乐天维持这个姿势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