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谢插嘴说:我在小屋卖碟攒了一些钱,一时也用不上,先拿去交房租吧。那是你用来出诗集的钱,不能动。
老谢说:就当是先借给你的好不好?小屋不能倒闭啊。
不好,不好意思,我傲娇,从未向人借过钱。
王继阳说:之前有人想买我的马丁吉他,咱别卖大黑天,我先卖吉他好吗?滚蛋!
我骂他:你见过战士卖枪吗?一个歌手,居然要卖吉他?任何情况下都别他妈说这种话!
他冲我嚷嚷:大黑天和咱们是一家人,吉他不能卖,家人就能卖吗?这样仁义吗?!
他声音太大,惊醒了大黑天,犀利的目光掠过,它在书架上抖擞一下羽毛。
我说王继阳你闭嘴行不行,我没本事养活小屋我明天就回去取钱去我破例……一想到要用别处挣来的钱贴补小屋,劈头盖脸的失败感。
小鲁说:冰哥,我想了一个办法帮你。
你笨成那样了还帮我?
……你说说看。
小鲁说他的办法绝对管用,保证凑够房租钱……不过要我先承诺不卖大黑天。
为了让我的承诺没有回旋的余地,他吓走了那帮要买鹰的土豪。
他是个笨得不按常理出牌的奇葩,我猜不出他用的什么办法。
小鲁掰着指头给我算账:
小屋之所以总亏,一是因为掌柜不会做人,脾气又臭,又整天板着脸,而且见了美女老是免单。
二是因为火塘这种模式本来就难挣钱,没有音箱没有话筒,没有骰子没有艳遇,唱的歌又太清淡,自然没有办法招揽来高消费的大客户。
三是客人太不把自己当外人,总是逃单。
小屋的历史上曾经一度很多年不收酒钱,那时客人少,房租便宜,赔得起。
最近两年房租贵了开始收酒钱,也是出门后给钱,喝多喝少凭良心交费,但可惜“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大量客人乐得捡便宜,明明喝了酒,出门说没喝,明明喝了快一打酒,出门说只喝了一瓶——不赔才怪!
他说:丽江酒吧的运营成本太高,其他店的啤酒都是五六十元钱一瓶在卖,而且大都是起码半打起卖。咱们家每个人40元钱门票含一瓶啤酒,已经是低于市场价格了,而且一瓶啤酒可以坐一天。冰哥你别有心理压力,客人们会理解的。
理解个屁!
按照小鲁的主意运营了半个月,骂声一片,不少人吐槽:大冰的小屋也变得商业化了,喝酒必须花钱了。
他们说,你看你看,大冰最近都胖了一点儿,越看越不文艺了。
不过房租凑齐了,一个月的门票收入几乎抵得上过去半年的流水。
当奸商原来这么开心……
我卡在合同约定的最后一天跑去见房东,更开心的是,房东不知我们改变了运营模式挣到了钱,他担心我卖血交房租搞出人命,给打了折。
好开心,打了九五折,省下好几千元钱呢。
小鲁动用毕生智慧想出来的办法拯救了小屋,大黑天也终究没有被卖走。
但终究到了它该离开的时间。
伤养好了,该和它说再见了。
(九)
定在大年初六放生,吉日,宜远行。
初六送年,一并给大黑天送行。
众人皆无异议,虽不舍,但皆知这是个必须履行的承诺。
那段时间,小屋会拖到很晚才打烊,客人都走光了,小S、王继阳还是抱着吉他唱歌。
唱的都是小清新,听众只有书架上那一个。
小鲁不在隔壁饭店买肉了,他去跑忠义市场,每天骑着小电动车绕过整个古城,鲜肉挂在车把上,一路滴滴答答。
……
没人喜欢离别,尤其是自此相忘于江湖的离别。
我也不喜欢离别,但我更抵触离别前的矫情,既然自此相忘,何必十里长亭。但这次破例,大黑天走的时候,我会送行。
初五日,天晴。
龙丹妮来丽江玩儿,我把她灌个半醉,领她一干人等回小屋听歌。
一进门儿她就叫唤开了:啊……耶!你还玩儿这个?你还养了只鹰当宠物!
湖南人不说“哎呦”,说“啊耶”,听起来蛮萌的。
我学她的口音:啊……耶!不是我玩儿它,是它玩儿我,我是它的宠物才对……
我说你别伸手摸它,它的脾气比我们山东人还冲,比你们湖南人还猛。
关于翌日放生大黑天的事,我借着酒劲跟龙丹妮聊了聊。
我说申酉皆吉时,我们打算爬到房顶,解开脚绊,迎着晚霞余晖,把它冲着天上扔。
炊烟袅袅,青瓦鳞次栉比,它飘摇长空,渐行渐远……
然后我们爬下房顶吃饺子去。
龙丹妮说:啊……耶!不好不好。
哦?愿闻其详。
她认真地说:你这个画面构图有问题……
我说我要去的是大冰的小屋的屋顶,不是湖南卫视的演播厅。
她叼着雪茄,鼻孔里喷出两条烟:嗯……那你这个故事情节处理得也有问题。龙丹妮告诉我说,既然放生,就好事做到底,放得彻底一点儿啰。
她说据她的观察,丽江城区面积太大,饭店也多。
傍晚时分每条街都是炒菜香,万一人家老鹰同学飞出去之后不乐意飘摇长空,偏乐意一个猛子扎到某个饭店的厨房里找肉肉吃怎么办?
万一叫人拿个盆儿给扣住了怎么办?
我一拍大腿,是啊,扎到川菜馆里了还好说,万一扎到广东菜馆里了呢?白灼?清蒸?
龙丹妮说:所以啊,这个放生不如放得彻底一点儿,三十里外不是玉龙雪山嘛,蒙上脑袋塞进麻袋,车先绕着丽江兜圈子,然后拉到雪山脚下,撤掉蒙眼布喂饱生牛肉,一拍两散。
最重要的是,她指着大黑天说,黄昏雪山下的离别……多有画面感。
就这么定了!喝酒喝酒,明日赴雪山。
龙丹妮问:它怎么老是瞪我?
我说没事儿没事儿,它向来这个德行,没事儿没事儿,咱们接着喝酒,只要一会儿唱歌时你别说话就不会有事儿……
后来就接着喝酒,没事……或者说,没什么大事。
……
大黑天喷了她一脊梁白色??!而且量还特别大!
龙丹妮素质高,听歌时确实没说话,那天来的客人素质都很高,没任何人制造杂音。
奇了怪了,这是大黑天第一次无缘无故欺负客人。
龙是电视界前辈教母,手底下快男超女的粉丝军团加在一起有一个亿,鬼才想和她打冤家。
那就赶紧找话圆呗。
我说:啊……耶!好彩头!恭喜恭喜啊!
她攥着一掌的白色,将信将疑地看着我,脸上的表情介乎发笑和发怒之间。
我红着脸大喊:这可是从天而降的鹰屎运啊!可比狗屎运厉害多了!……你现在做什么生意呢?看来今年要上市了!
龙丹妮很高兴,后来背着一脊梁的好运,回客栈洗衣裳去了。
再后来……几个月后吧,听闻湖南广电计划整体上市的消息。
那天龙丹妮走后,我指着大黑天骂:
不懂礼貌!没有家教!能往没惹事儿的客人头上拉??吗!
我拿个棍儿戳它。
它装睡,闭着眼睛不睬我。
门嘎吱响了,对门杂货铺的自贡小妹欧琳丽过来串门,手里还提着一小块儿牛里脊。
她依依不舍地说:听说大黑天明天走,我过来送送它……
话音未落,唧的一声,欧琳丽的脑袋白了。
大黑天喷了她一脑袋??。
它明显是故意的!
欧琳丽的胸再平,也是个女孩子呀,大黑天今天是发的什么癫?怎么连自己人都喷!连女孩子都喷!
欧琳丽白着头、黑着脸,拎着牛肉跑了。
一边跑一边用自贡话喊:恐怕不是逮哟……(自贡方言中之经典感叹句)
我实在看不过去了,仗义执言道:人家专门买了牛肉送你呢!临走了还这么不懂事,将来出去了怎么在社会上立足!
唧的一声……
我没能躲得开。
脸上。
原来鹰屎是烫的……
我发现问题出在哪儿了!
我把众人都拽到门外,挨个儿交代。
小鲁第一个进去做实验,半分钟不到,顶着一身白??出来了。我说你是按我交代的说的吗?“送行”这个词你确定你说了吗?他说:嗯呢!
老谢第二个进去,出来后很委屈地说:我的诗刚念了头一句,刚说了声“送你走”,它就直接拉了我一身,大过年的,新衣服啊。
……
我担心大黑天把自己拉死,没敢再试。
它的惊人之举向来多,算了,反正明天就走了,发脾气就发吧,万事由它。
(十)
王继阳开着他的众泰5008小破车,我抱着大黑天坐在副驾驶座上,小屋的一家人罐头一样塞在后座。
颠颠簸簸,玉龙雪山脚下的小山坡。
地方到了,他们却都不肯下车。
小鲁说:冰哥,我和大家商量了一下……我们心里都有点儿难受,能不能你自己上去放生。
你笨成那样了还知道搞串联!
你们不放生,那你们跟着来凑什么热闹!
你们都难受,就我好受是吧?我在你们眼里是有多铁石心肠?
我摔车门走了,走出去十几米,他们在背后喊:咱们还没和大黑天合影……
能不能一起合个影再送它走……
合你妹啊合!
一帮大老爷们儿,脆弱到连送行都不敢,那还要什么合影?留着以后触景生情吗?别矫情了……
我头也不回地往小山坡上爬。
一人一鹰攀到坡顶,迎着北风,顶着万里长空。
夕阳正好,豪情填膺。
此情此景,岂能无酒!
……还真没酒,忘了带了。
无酒当有诗!遂即兴口占一绝,为君送行:
锦衣难缚浪子心,
斗室岂能囚鹰隼。
万里碧霄终一去,
今朝我做解绦人!
一边念诗,一边解开它的脚绊。
尾字念完,手用力一扬,扑啦啦啦一阵响,大黑天振翅高飞升了天。
飞得真高……
飞起来三四米高,之后一个漂亮的抛物线,落向不远处的地面。
怎么个意思?翅膀的伤不是好利索了吗?
我揉揉眼睛,眼睁睁地看着它双脚一点地,一个低空转向滑翔又落回我面前。
不是放你走吗?怎么又回来了?
我飞出一脚去卷它,它一闪身,马步回旋,咄的一声在我鞋头上啄出一条口子。
打哭你信不信!
这是淘宝爆款海宁仿牛皮鞋好吗!顺丰包邮的懂不懂!今天才第一天上脚,叫你个败家玩意儿给我毁了……
大过年的不兴生气,我纳着闷蹲下,点上一根烟。
它也挨着我蹲了下来,拢着翅膀,酷似母鸡。
哎哟呵!赖着不走耍赖皮是吧!
我说咱俩唠唠……你这是怎么个情况?你也老大不小了,总要学会独立,没人能养你一辈子知道不?啃老什么的最没出息了……
它又要啄我的鞋。
我闪开,接着说道:……须知不论友人、爱人、亲人、家人……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它一副疲赖相,居然闭目养神开始装标本。
好好好,既然无法晓之以鸡汤,那就动之以真情。
我说:临走了,最后再一起听首歌吧,说好了哈,听完了咱就分道扬镳。
我手机里没有小清新,随便凑合着听首老清新吧。
我从手机里调出李叔同的《送别》,调到最大音量。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觚浊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
夕阳金了枯草,金了雪山,正月的滇西北晚霞漫天,被风聚拢,被风驱散。
山风凛冽如刀,耳朵被削得生痛。
我说:这歌真好听,百听不厌……但这歌太虐心,听一段就行了。
我说:好了好了,上路吧,就此别过。
我没动,大黑天也没动。
手机还在刺刺啦啦地响着,间奏过后是第二段:
……
情千缕,酒一杯,声声喋喋催
问君此去几时还,来时莫徘徊
……
我说:走吧,不送。
……
时间一分钟一分钟流走,日光一点儿一点儿敛到山后。
半包烟抽完了,天也黑了。
……
我说:我摸摸你行吗?你别啄我。
我把手塞进它翅膀下面,暖暖的,像塞进一只暖手炉里。
该怎么去形容这种感觉,好似一双手被一个老友轻轻握住。
我说,我以前写过这样一段文字:
所谓朋友,不过是我在路上走着,遇到了你,大家点头微笑,结伴一程。
缘深缘浅,缘聚缘散,该分手时分手,该重逢时重逢。
惜缘即可,不必攀缘。
同路人而已。
能不远不近地彼此陪伴着,不是已经很好了吗?
我说:自己说过的话,自己反倒忘了。
我说:总惦记着随缘随缘不攀缘,反倒忘记了惜缘……缘深缘浅天注定,但若不惜缘,如何随缘?
我站起身来,转身走开,一边走,一边伸出左臂。
“走吧,咱们回家,该干吗干吗去吧。”
胳膊一沉,扑啦啦啦的振翅声。
(十一)
这篇文章写于小屋,我正在写。
此时此刻,午后的阳光慵懒,摸过窗棂躺在我腿上。
王继阳在练琴,老谢在看书,小S在裁明信片。
大黑天也在。
我在码字,它蹲在书架上吃肉。
小鲁戴着头盔,在喂它吃牛肉。
OK,40元钱又没了。
门外很嘈杂,应该是逗B们又在玩儿老鹰捉小鸡。
我今天穿的是跑鞋,我决定架起大黑天找他们玩儿去,现在就去。
……
好吧我又回来了,他们还是不带我玩儿。
和上次一样,他们还是扔了一块砖头过来。
算了,还是接着写文章吧。
……
为什么写这篇文章呢?
因为若干天前,大黑天莅临小屋,这段小善缘,已然发芽生叶。
小屋在五一街文治巷80号,木门,泥巴墙。
小屋若是个道场,大黑天就是护法。
若你来到小屋,请遵守大黑天的安保条例,和它结个善缘:
比如,拍照时别开闪光灯;比如,歌手唱歌时别喧哗;比如,别当着它的面儿提离别……
不信你就试试。
分分钟往你脑袋上拉??。
大黑天和小屋的缘分,我不确定会终结于哪一天。
就像我和这个孩子气的丽江,亦不知会缘止于哪一天。
未来未知岁月里的某一天,我终将告别我的族人们,终将告别我的小屋,告别大黑天。
终将松开双手,和我的丽江说声再见。
这个世界上没有永远,我知道的。
但那些无常世事,能想通一点儿就会少难过一点儿,不是吗?
缘深缘浅,缘聚缘散。
不攀缘,随缘就好。
随缘即当惜缘,惜缘即当随缘。
阿弥陀佛么么哒。
心心念念,当作如是观。
(十二)
2015年春,“百城百校畅聊会2。0”郑州站,很虐心,多事多舛,几欲夭折。
先是原定场地临门掉鞋,临时取消。
后是新场地校方没通过审批,不接纳非本校人员参与,活动再度取消。
出版社的编辑周逸姑娘愁得一个头两个大,建议我取消郑州站。
怎么能取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