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间的芥蒂,但烛渊的一如既往的眼神,却让他高高悬起的心稳稳落了下来。
眼见姜宁还怔在原地,烛渊便拂开衣摆,在云采夜身边跪坐下来,一边为青年倒茶,一边继续说道:“师尊待我极好,又怎么会让我这么多年来手中无剑?只是在下至今为寻到能入眼的剑罢了。”
姜宁眉头微蹙,想来也是,云采夜身为仙界第一剑神,天下什么好剑他弄不到?更何况他如此宠溺弟子,不可能一直不为烛渊配剑,而烛渊如今手上一直无剑的缘由,想来定是他看不上这些凡品俗剑。
姜宁垂下眼眸,挥袖将霜承剑收入盒中,沉默半晌后才道:“叨扰了。”
语尽就欲离去,客席间的妖界二、三长老也跟着起身离座,云采夜见此忽然出声道:“大长老请留步。”
姜宁回头,作揖道:“不知采夜上仙还有何事?”该不会是又对这把剑感兴趣了,想要拿叶离筝和晓绿的行踪来换?
云采夜确实是对这把剑感兴趣,但他并没有将其据为己有的意思,只是有些好奇这把霜承剑的来历,毕竟上古神魔一役过后,天下至好的灵剑都被封印在剑冢之中,六界之中能造出好剑的人少之又少,而能造出霜承这样的剑的人,世间恐怕仅有骨灵一人。可骨灵若真是造出了这样一把灵剑,定然会告知他的,如此想着,云采夜便开口问道:“不知大长老可否告知采夜,此剑来于何处?”
霜承,双灵之剑。云采夜以前曾听骨灵说起过这样的剑,他说这样的剑极为稀有,形成剑灵的条件也极为苛刻,虽有铸剑之法,却从未有人成功过,而如今忽然出现了一把来源不明的双灵之剑,实在让云采夜心生疑念。
姜宁闻言顿了顿身形,垂眸低吟片刻后开口道:“此剑是姜宁在长雪洲魔将糜炎殒身的黑羽军冢里意外得到的……”
说是意外,其实姜宁也存了几分算计。
自从三万年前魔将糜炎率领十万魔军将晓绿上仙绞杀屠魂后,妖界便群龙无首,从此一振不厥,即使他和其他几位长老力挽狂澜,也难以再让妖界回到当年那巅峰之态。
而妖兽属于浊气下沉的下三道生灵,本就怙恶不悛,恶性难改,更罔提他们能在晓绿上仙仙逝之后能够翻然悔悟,改邪归正。随着时间流逝,一些妖兽的实力逐渐壮大,成为大妖,在妖界掀起内乱。
姜宁为了平复妖界内乱着实费了一通心思,可好不容易培育出来的鬼榕树妖王却在不久前逃出了妖界,跑到百汀洲为乱人间,他们寻迹而去,却只得到了鬼榕妖王被魔界一位身着黑羽军甲的不知名白发魔人屠戮于定皋江上,尸骨无存。
他得到这消息时半是愤怒,半是无奈,三万年糜炎率领黑羽军绞杀了妖王晓绿,如今他都死了几万年了,却还是在他妖界有了新任妖王后将其再次斩杀,难道魔界这黑羽军,生来就是克制他们的吗?
姜宁百思不得其解,便召集了几名属下到长雪洲一探究竟——毕竟黑羽军早就跟着糜炎魔将折陨在长雪洲了,这忽然出现,又消失在长雪洲身着黑羽军盔甲的白发魔人,他需要调查一番。
“我根据线人所言,追到长雪洲那魔人的埋骨之地,但在黑羽军冢之中我等只发现了这把灵剑,那人也只剩下一身白骨……”
姜宁半敛着眼眸,向云采夜回忆诉说着这把霜承剑的来历,然而云采夜听到此处,心弦却猛然一颤:“……你们,掘了他的坟?”
白发,长雪洲,黑羽军,斩杀鬼榕树妖王,这一切所指的,不就是那救了他们几人,在百汀洲上自掘双目的鸦白吗?
他回到云剑门后,立即就让青释到长雪洲寻找鸦白的踪迹去了,可青释却告诉他,鸦白已殆,身躯残骨被长雪洲凶寒不尽的风雪掩埋于黑羽军冢。本着死者为大,不可非议之意,云采夜没让青释再去探查他的尸体,谁知姜宁竟在他们之后,将他的尸骨从黑羽军冢里掘了出来吗?
姜宁听闻云采夜之言,登时蹙起长眉颇为不赞同道:“那怎么能被称为掘坟?不过仅有一层霜雪掩体而已。况且他用此剑杀了我界妖王,我如今将这剑收下,也无可厚非。”
云采夜动作一滞,继而开口道:“不是。”
姜宁不解:“什么不是?”
云采夜道:“那魔人不是用这把剑杀的鬼榕。”他那时用的不过是一截骨刺,根本就不是这把霜承剑。
他将茶杯重重置于桌上,冷笑道:“好个一界妖王,那鬼榕屠我百汀洲地仙,又吃尽定皋江中龙王手下,就算鸦白不出手,你也真当我仙界无人来管此事吗?”
话不投机半句多,云采夜先前一直笑脸相迎,姜宁倒也愿意和他说话,如今见他口气带了几分指责之意,不也冷笑道:“怎么?堂堂仙界剑神,今日是要为魔界魔人一讨公道吗?百汀洲地仙之死,我界众人心中也颇有歉意,不过这定皋江龙王的手下嘛……”姜宁顿了顿话音,极为不屑地嗤笑一声,“他们什么德行想必采夜上仙要比在下了解得多了去,不过一群死有余辜之辈,早日送他们去轮回这还算是做了善事呢。”
云采夜闭目深吸一口气,想起破云峰故去的无数生灵,还有以身化山等待千世的石灵栖松,咬牙道:“……不只是他们……”
六界轮回,六道之间牵涉极密,事到如今他也根本说不清谁是谁非,谁对谁错,谁又欠了谁多少因果。冥冥之中,似乎总有股不可拒力推动着他们这些蝼蚁穿过繁密的荆棘,踏过刀山火海拼命向前爬行着,前方不可见尽头,身后又有紧紧相逼的车轱辘,只能向前,不能停下。
相尚、朔茴、鸦白……他们都是死在了这股不可抗拒的力量之下——粉身碎骨,死无全尸。
姜宁见云采夜浑身颓态尽现,整个人极为疲倦,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若是其他人,他说不准还能用些手段逼出叶离筝与晓绿的下落,可云采夜是仙界剑神,他们妖界如今已和魔界撕破了脸皮,没必要再为了一条不知真假的信息得罪仙界,只得道:“罢了,采夜上仙不愿告知姜宁叶离筝和晓绿上仙去往何处,那姜宁只有自己去寻了。”
语罢,姜宁便带领妖界众人离开了水云阁前殿。
众人一散,整个大殿便只剩下烛渊和云采夜两人。
烛渊叹了口气,将云采夜冰凉的手指裹进自己手心,轻声道:“师尊。”
云采夜怔怔地望着桌面,沉默了半晌,才缓缓开口道:“瑾瑜皆碎,世间恐怕再无人与他们一般了。”
那些怀瑾握瑜,蕙心纨质,为营营众生鞠躬尽瘁,至死方休的人,也如同这美玉一般脆弱易碎,他们敢于以身为剑,直面这世间至难之事,死而不悔,却再难见到了。
第78章 妖神叶小绿4
烛渊握着青年的手,看着他有些沉重哀伤的面容道:“可是师尊,人死了不是可以转世的吗?”
“转世?”云采夜微微一怔,转头朝烛渊望去。
“是啊。”烛渊动了动身体,靠近青年,扯着他的手将他搂入怀中,轻吻着他的发丝道,“你有没有想过,他们都没完全死去,而是转世再入六界了呢?”
云采夜蹙眉道:“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一语点醒梦中人,烛渊话让云采夜想起了他之前有些不解的地方——相尚可窥天命,为天道所不容早早殒命;那朔茴呢?他之前一直不解,朔茴为何会忽然出现在无仙洲,甚至还比他们要早早知道瘟妖即将出世的事,若他就是相尚的转世呢?还有百汀洲自掘双目的鸦白,他在亲斩十万魔军时反复叮嘱他们几人不要出手,是否就是因为担心他们沾染上天命更改的因果和业障?
“你说的不无几分道理,但人若是转世,定然会饮下一碗孟婆汤,从此前尘尽忘……”云采夜靠坐在烛渊宽厚的胸怀里,自言自语般的喃喃道,可他说到这里,不由地又想起了另一个人——秦卿。
他那次与烛渊冷战下界探望骨灵时,遇到了秦卿为闻一云送行下葬,而依照他熟稔的口吻来看,这定然不是他第一次做这种事了。秦卿从不投胎转世,只以鬼魄之体游荡在人间,寻找着闻一云的转世,可九洲四海,偌大的人间界,秦卿是如何确定他找到的那个人就是闻一云呢?
看来他还有必要下界见秦卿一趟。
云采夜反手抓住烛渊的胳膊,面上露出个笑容来:“烛渊,你再与师父下界一趟。”
烛渊闻言也勾勾唇,正欲出言应答时大殿门口忽然传来一声轻响。
两人同时朝门口那望去,只见青鸢青莺和青释目瞪口呆地站在门口,望着高座上姿势暧昧,搂抱在一起的师徒两人。
青释最先回神,他倒吸一口凉气,立即转过身去念叨着:“阿弥陀佛,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青鸢青莺早在桃花苑时就见过比这更刺激的情景了,见此倒也只是愣了愣,便开口道:“师尊又要与小师弟下界去了?”她们刚刚进门时就听到云采夜和烛渊的对话了。
——都是套路啊,师尊从来都只带小师弟下界,难怪他们两人会在一起。
云采夜点点头,随后他看向青释,柔声道:“这次青释与我们一同去。”
青释闻言愣了片刻,转过头指着自己道:“我吗?师尊。”
青鸢青莺也颇为不敢相信,狐疑地望着青释:师尊和小师弟,哦,师娘下界游玩,二师兄跟着去凑什么热闹?
烛渊的红瞳颜色也深了些,幽幽地朝青释望去。
青释被这几人盯得发毛,也越发不解师尊为何要带上自己。
云采夜站起身来,为众人解释道:“青释为白鸾,凤之近亲,可御白鸟。此番下界我是为了寻一个人,有青释在找得便快些。那人乌发黑衣,容貌绝艳,眼角有滴血痣……”
青释根据云采夜所言,召来九洲四海的白鸟细细询问,终于在卞沙洲发现了秦卿的下落。
卞沙洲位于人间界极西,四周无海,紧紧邻着其余三洲,少有甘露,极目望去尽是不尽黄沙和滚滚热浪。云采夜几人刚到卞沙洲时,正是日落时分,苍茫浑圆的落日紧贴着沙漠的棱线,衬得黄沙暗沉沉的,透出一层深色的霞红,沙漠上的旋风一股一股地吹来,把平地上的黄沙卷起,如同像冒起的青烟在沙面上盘旋不去,光是看着,就能感受到此地的苍凉和炙热。也好在云采夜几人是仙,有灵气护体,冷热不侵,所以在此地并未感到多少不适。
青释蹲下身,从地上捏起一把黄沙感叹道:“这地可真荒凉,也不知在这的人是如何生活的。”
烛渊对卞沙洲倒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这和他那个世界一些生存条件比较恶劣的星球差不多,不过即使这样,那些星球上也有一些生命的存在,无论在多么糟糕的地方,总是会有一些生机的。
“自然还是有办法的。”云采夜轻声道,不然秦卿也不会到这么个地方来,“秦卿在卞沙洲何处?”
青释道:“沙鹰告诉我,它在赤霞城城主的府邸中见过师尊所说那人,我们现在在黄沙道上,再往前走几里路便是赤霞城。”
听到一个有些熟悉的名字,云采夜回头问道:“赤霞城?”
青释点点头:“是的,师尊。这赤霞城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云采夜一边抬步向前走着,一边道:“你可还记得无仙洲与我们交手的人山子?”
青释道:“自然是记得的,他是布阵大能,人不怎行,阵法倒是使得出神入化。”
云采夜笑了笑:“那你可知道,这些阵法最初出自谁人之手?”
青释摇摇头。
云采夜驻足,黑眸沉沉地朝前方隐没在黄昏残阳下的赤霞城道:“人间界第一道士,玄九明。”
三万年前可是人间界的巅峰繁盛之期,无数奇人大能遍布各洲,比如他师父——人间界剑圣云夜。而这玄九明也是大能之一,他将上古仙家遗留下来的大阵汇编重新整理,著成凡人可使的灵术阵法从此名扬九洲。
玄九明一生行善,捉妖降鬼无数,游历在九洲各地,最后失踪在赤霞城。道士因接触事物阴气过重,向来无亲少友,孑然一身,因此他这一失踪,竟无人知道他到底去了何处。
有人传言他死了;也有人说他爱上了赤霞城的一名女子,愿意改名易容隐迹于卞沙洲;更有甚者,说他既然能画出可御金仙的道家金符,定然是飞升成仙,从此摆脱了六道轮回……
云采夜以前也曾好奇过这玄九明的下落,而他成仙后也在仙界询问过一番,并未发现此人成仙的踪迹,久而久之竟也忘了此事。
此时他再至卞沙洲,又忆起秦卿在泽瑞洲与他说的话:——他第一世是个道士,人间界赫赫有名的仙机子,结果却因我而死……
——我陪他走过了一千多世,每一世他都没能活过而立之年……
——他当初做了一件错事,那就是收了我这个恶鬼……
那时他过于震惊,没有细细琢磨秦卿说的话,此时再忆起,云采夜才兀然想起,玄九明的道号就叫仙机子。原来他真的死了,和他师尊齐名的仙机子居然就如此默默无闻地死在了这边陲之境,荒凉沧桑的莽莽黄沙地之中。
无人知晓。
“走吧。”云采夜叹了口气,“注意隐去自己的身形。”
青释应道:“是。”
云采夜百年前曾经来过这赤霞城,然而此时他们几人刚踏入赤霞城,就差点被满目的彩花绿树恍瞎了眼睛。
青释瞠目道:“师尊……这真是赤霞城?”
烛渊道:“不是二师兄你说的吗?”
青释也十分不解:“可这赤霞城不该是此番景色啊……”
烛渊也皱起了眉头,他知道这个世界很多东西无法解释,但这人间界的事物还是颇为正常的,再怎么说,这茫茫沙漠中也不该有这么多的绿色植物出现啊。
云采夜望着这一堆葳蕤的卉木花草也是十分无语的。
他觉得大长老姜宁完全没有必要拿着霜承去找他换叶离筝和晓绿上仙的下落的,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打算隐藏自己在哪好吗?!红霞城这么明显的变化,他就不信姜宁收不到这个消息,想来再过不久,他们又要在此地汇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