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陈头一次见长生这种蔫样,想来也觉长生被自己倚重的下属嫌弃挺丢面子,便劝道:“你是天帝,要见九宸司君直接宣便可,何必兜这么大圈子?“
长生悠悠道:“他日理万机,我哪里宣得动他……”
勾陈道:“方才,他既不肯留,你可以跟去嘛。”
长生撇嘴:“去九宸司?他定把文书往我面前一推,我何苦去受那些文书的罪。”
勾陈:……
就不该同情这种又懒又贪心的家伙。
长生百无聊赖地呆了一会,蔫蔫地走了。
勾陈瞧长生去的方向是九宸司,似乎在九宸司外停了一停,终究没进去。
勾陈后来一直霸占长生的文书阁挺长一段时间,留意到:长生天帝果如他料,凡天枢来,长生天帝必定以等天枢之名行守株待那只叫九宸司君兔的实。
也不知那九宸司君做何想,明明繁忙的分/身/乏术,但只要天枢来,长生一戏弄天枢,九宸司君必定及时出现。
勾陈有些瞧不明白,尚不知何为吃醋的光棍弟控勾陈不负众望地想偏了:莫非是九宸司君对天枢起了心思?
勾陈身边重要的人紫微、青华、楼越,一个一个身陷情劫,唯北斗七星让他省点心,决不能让同样的悲剧在天枢身上上演。
勾陈忧心忡忡地找个机会,含蓄地问天枢:“你觉得九宸司君如何?”
天枢何等七窍玲珑之人,一听勾陈的问话便猜到用意,用一副类似看傻子的神情稍稍不敬地瞟一眼勾陈天帝,冷清清请辞走了。
除此插曲,勾陈在天庭不眠不休干活,连喝水的功夫都没有。他不能让自己停下来,也不敢让自己停下来。
因为一旦停下来,他会管不住自己去越风山。
他这次离开越风山时,和上次一样,没能和楼越道别。
当时起床时,楼越坐过的位置还有余温,但他巡了一遍山也没有找到楼越。
楼越连告别都没说,独自出山界了。
楼越已经能走到荣锦大陆的东边和北边,范围已很辽阔,要找楼越并不容易,勾陈忐忑地等了半日,既想见楼越一面,又忐忑见到后两相尴尬。
最终,忐忑胜出,勾陈没敢等到日落归山之时,念念不舍地回了天庭。
他和楼越谁都没说过何时再相见。
谁也没给谁承诺。
唯一确定的话是“我还不能应你……陈武,对不住”。
勾陈再没心没肺也知,自己被拒绝了。
不是不能没脸没皮地贴上去,然而……他心疼楼越,他在越风山一日,楼越就要照顾他随时可能的道心不稳,同时还要残酷地自残克制仙契引力。
勾陈心疼的紧,楼越何其无辜,他勾陈做的每一件事,都没问过楼越意愿,楼越平白被他绑在一起……甚至连从前青华对楼越,亦从未问过楼越意愿。楼越之无从选择,比起他从小的无从选择,并无差别。
第三天,勾陈已经一连在天庭三天了,换算成越风山的岁月——是三年。
勾陈开始后悔。
若第一天他回去,还能装着习惯使然赖在越风山。
第二天……第三天回去,再说那种安于故俗的托辞,他羞于出口,说出去人也不信。
情局中的人患得患失,一点点心思举动也要推敲半日,没曾想一旦错过了某层台阶,便再寻不到该有的台阶,没了那层台阶,任他是杀伐决断的武帝,在局里不过是一个又爱又怕胆小的痴心人。
第一天他出了神霄府,第二天他走到了南天边,第三天他甚至晃到了南天门。
然而一次一次忍住了没有下凡。
真要如楼越说的那般“或许十年二十年能想明白”等个十年二十年再去问么?
对他来说不过十天二十天,可对楼越而言是年。
分开十年?都快要赶上他在越风山呆的十年四个月;分开二十年?二十年后……楼越都要四十九岁。
岁月无情……楼越会不会想个十年二十年反倒忘了他?
红尘多少痴男怨女,楼越那副模样和本事,又是极招惹人的,若是再碰上一个或几个缠上,还有他勾陈什么事?
他勾陈的岁月无穷,等得起;而楼越的岁月有限,等不起。再者,勾陈心酸地想,他在楼越那里,别说年,一日一时都等不起。
勾陈快要管不住自己。
'正文 第四十四章 今夕何夕'
第四十四章今夕何夕
越风山。
静,从未有过的静。
楼越已经可以不必每日练半日镇海剑,他清晨出山,日落回山,披星戴月。
越风山白天里静得让人毛骨悚然。
夜里更是万籁俱寂。
楼越何时回山,何时入楼,无人能知。他的所有动向皆是悄无声息的,若非镇海楼夜夜点起的那盏灯,山神差点以为越风山已经没有镇海灵。
夜里回来了一个楼灵,越风山不见添了人气,愈发的清寂阴怖,静得只剩下风刮过树叶的声响。镇海灵在,连虫子鸟儿都不敢叫一声,海风萎靡而落魄地吹着,呜呜咽咽,想哭又不敢哭似的,幽怨不已。
第一年,山神眼巴巴地等着中秋节,一直等到凌晨,不见陈武上仙来。
楼越那一桌子的菜凉透了也没动一口,山神也不知是心疼那菜还是心疼楼越,居然有些想哭。
子时过半,楼越从桌边站起来,缓缓地走到崖边,那走路的姿势在山神看来居然有些行尸走肉,片刻恍惚间,他甚至以为楼越会跳崖,而楼越只是缓缓地坐上了风动石,吹了一夜的风。
第二天清晨再看,已不见楼越。也就是从那时候起,楼越开始整日整日的出界,晚上回山悄无声息的,越风山像没了镇海灵似的,一日静过一日。
再看到楼越是在冬至,那日是越风山冬天里最有人气的日子,镇海楼里会起灶,上午是米香花香,下午是酵母香,夜幕降临的时候,几坛酒摆在镇海楼前,规规整整地排着,让人觉得酿洒的人很是用心。再过几日,那些酒坛便不知在哪个深夜被楼越埋到越风山的哪一处树下了。之后年年如此,可惜的是,年年闻着米香花香和酵母香,山神从未闻过开坛的酒香。
不知为何,连龙云骄亦不来越风山了。
山神为此专门找老树精商量给东海递话,结果东海的信先来了,信上龙云骄的笔锋用力,一个个字瞧起来像焦虑的蝌蚪,信的内容是“越风山的禁制连我都禁了,只剩你们了,一定要看好楼越。”
说到禁制,山神和老树精又自豪又无奈,随着楼越的修为见涨,越风山禁制一年强过一年,楼越仍嫌少,还在一道一道地加强,造成了现在越风山的禁制霸道到连大点的风都吹不进来。越风山真成了外人无法踏足的世外桃园。
好归好,只是也愈发寂静了。
第二年,山神愈加渴望陈武上仙回来。日子进了八月,楼越便一日比一日早回山,到中秋节前几天,楼越居然不出山了,整日整日守在山里,什么都不做,就坐在镇海崖的风动石上,中秋那日仍会做一桌子的菜,照例没等来归人同享,凉透了的菜在清晨被悄无声息地处理掉,山神再找,便寻不见楼越了,楼越已经出山了。
楼越修为越来越高,行踪便越来越神出鬼没。
不知到了第几年,楼越先是不必日日回越风山,接着是不必月月回,再后来可以整年整年的不回山。山神没想到,他有生之年居然能见到镇海灵可以脱山的如此奇迹。
每年的夏秋季楼越也不必再亲自镇海,越风山的禁制强悍到可以抵御一应普通风暴。
除了中秋和冬至山神能稍稍感应到一些灵气之外,那之外的日子,越风山像再没了镇海灵一般。
再之后,连那点灵气山神也感应不到了,楼越的修为真是越来越高深莫测,踪迹亦愈发无影无踪。
后来,除了中秋节那几日以及冬至那日,山神勉强还能见到楼越的一角玄裳红带,那片衣角像定海神针一样,成了山神确定楼越没有抛弃越风山的唯一证明。
不过也仅限于一片衣角,前几年还能看到。
楼越的动作已经快到山神连面都照不到,楼越何时回山又何时走,山神越来越捉摸不到。
那片预料中终会消失的衣角,终究还是消失了,山神惊慌不已。
好在老树精见识多,提醒他“你是山神,山基你是感应得到的,只要那山基回来了,楼越便回来了。”
果如老树精所说,每年中秋、冬至,山基有回越风山。
山基是楼越的枷锁,却是山神的定心丸。
虽然山神知道,每年中秋和冬至楼越必定在越风山上,可是以他的修为感应不到楼越的存在和踪迹,这样又过了几年,山神越来越心慌:我是被镇海灵抛弃了么?
好在日日夜里镇海楼还会亮一盏灯。
山神起先以为,其实楼越仍是日日回来的,只怪他修为太差,感应不到而已。直到有一年,他记不清是第五年还是第六年,安静的岁月越过越不知今夕何夕,那一年他实在忍不住想看一眼楼越,猜想楼越可能在楼里,便悄悄进了镇海楼,才发现镇海楼里真的无人,一个鬼影都没有。
那盏夜夜酉时准点亮起的灯,其实是一颗夜明珠,夜明珠上有繁复的符篆,以山神的修为看不懂那些复杂得过份的符篆。
他一连观察了很多日才明白,那繁复的符篆可以使夜明珠的光看起来像烛火,能定时调动夜明珠外面的布带,日日酉时布带自动收起,珠光外现;卯时布带自动落下,珠光遮挡。
那布带山神眼熟的很,朱胭色,配着夜明珠煞是好看。
再过很久,他还知道了那夜明珠居然能联系上楼越,这个事实他明白的有些辛酸,差点吓掉半条命。
事情始末这样:自从知道镇海楼里没人之后,山神像要把之前几百年不敢踏进镇海楼的遗憾都补上一样,时常到镇海楼走走,但他一直不敢碰镇海楼的任何东西,直到有一天夜里瞧着夜明珠忍不住伸手摸了摸,然后他就听到镇海楼外突然逼进的急促脚步声,脚步声蓦地停在屋外,竟有些踉跄,像彷徨什么,害怕什么。山神没敢相信这样的脚步声会是那个沉着冷静的楼越发出的,他不明所以地打开屋门,对上了一双沉默的墨水眼。
居然是楼越。
有那么一刹那,山神以为楼越会灭了他,因为楼越的眼神太恐怖,眼底掀起的惊涛骇浪像随时要把他拍碎,他吓得连气都不敢出,缩着脑袋闭上眼。等了半晌不见动静,再睁眼,已不见楼越。
那晚,楼越又在风动石上坐了一夜。楼越一动不动的身影就像中秋夜和冬至夜里的一样,看得山神一时有些恍惚,一样的寂静漆黑的夜,一样的雕塑一般的墨色背景,时光恍若凝固,就像……陈武上机不曾走过,或是陈武上仙不曾来过。
山神之所以会联想到陈武上仙,是因为,那盏灯在的屋子,是陈武上仙的。
那一夜惊喜回山又失望等一夜,楼越忽然懂得了为何青华爱坐风动石。
石头前面是无边无际海,石头下面是悬崖,仅有的一个支点悬而又悬,风吹一吹仿佛随时要掉到无底深渊。这像极了无穷无尽的岁月和无望的退路,楼越忽然理解了紫华,理解了紫华等的是那个再也回不来的楼镇海,这种颤颤巍巍无依无靠的感觉,他终于刻骨铭心地懂得了,它叫等待。
一直到了第十年,山神已经从一开始的急切希望到有所保留的盼望到自欺欺人的假设到终于说服自己:陈武上仙可能真的不会回来了。
十年,楼越的修为已臻出神入化,凡间再难有敌手。山神和老树精再也无法见到来无影去无踪的楼越,唯一有关楼越的消息居然还是听来的。
听消息的地方就在越风山面海的山脚。
越风山山脚眼下成了炙手可热的消息集市。
为何有如此变迁?这得从一对小妖说起。
原先越风山那些妖怪是不敢靠近的,后来有两个打架上头的妖怪没留神打到越风山附近,其中一个不小心碰到了越风山的禁制,遭遇了越风山禁制霸道的制裁,两个妖怪双双死得很难看,事情到此为止,却又了意想不到的下文。往后事情往另一个方向诡异地发展,后来但凡有妖怪修士被追杀,逃命者都会死命往越风山山脚跑,只要一跑到越风山山脚,无论追杀者还是逃命者都会默契休战,因为谁都不想触动到越风山禁制而同归于尽。于是越来越多逃命的妖怪修士躲到越风山山脚,人多了,便有了生意,于是做买卖的、找人的、甚至无聊无处可去的都来了,越风山又热闹了起来,区别仅在于这一次热闹的地方不在山上。
时隔二十年,楼越好不容易赶走香客清静下来的越风山,在他亲手设的禁制下鬼使神差地又热闹起来,恍若回到紫华在时,诡异奇妙的轮回。
人生无常,世事难料,求之不得时而有之,适得其反时而有之。
山神和老树精经常到越风山脚听过往精灵鬼怪说传闻,有关楼越的消息就从这里听来。
他们听说有个姓楼的侠士打败了大陆上的一个恶名昭著的大魔头,又听说有个使剑公子一套剑法引来了雨水解了一个州的旱灾,还听说一个玄衣红带的剑客单挑了整个南海……居然还有传言说所谓的侠士侠客其实是一个纤腰曼妙的女仙子……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山神和老树精从听到各路的侠踪义举慢慢整理出一个顶天立地大英雄的形象,感到无比欣慰。
两个孤单的守山人欣慰地回到镇海楼,望着眼前空寂的镇海楼却都止了笑容,双双默默地泪湿了眼眶——那个他们从小看着长大的楼越,如他曾经师傅指望的那样,成了顶天立地的镇海灵。
可为何他们并不觉得高兴?
他们猜想可能是因为自己境界太低,理解不了紫华上仙的期望。在他们看来,镇海楼灵不必那么辛苦,安安稳稳守着越风山日子逍遥自在就好,何必像楼越那样自找苦吃?
若能飞升成仙,倒还值当。山神和老树精很是替楼越不值,楼越那样已经世无敌手,偏偏飞升不了。既然飞升不了,何必吃那些苦头。
他们想把这个消失传给紫华上仙让紫华上仙也高兴高兴,却苦无联络之法,也对,连楼越都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