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子比服色更明确地彰示着官员的品级,文官胸前的补子上绣着禽鸟,一品仙鹤、二品锦鸡、三品孔雀、四品云雀、五品白鹇、六品鹭鸶、七品鸂鶒、八品黄鹂、九品鹌鹑、杂职练鹊。武将胸前的步子上绣着猛兽,一品麒麟,二品绣狮,三品绣豹,四品绣虎,五品绣熊,六品绣彪,七品八品绣犀牛,九品绣海马……因此大明的文武百官,又有个尊贵的总称叫‘衣冠禽兽’。
这不是说反话,至少在明朝永乐年间,‘衣冠禽兽’仍是官员自谦的词,并不带贬义。王贤就清楚记得,去年老爹刚穿上官服时,指着胸前那块鹌鹑补子,无限自豪道:“从此你爹也是衣冠禽兽了!”
“好一个衣冠禽兽!”看着镜子里的王贤,帅辉和二黑没口子地称赞起来。
“你才是衣冠禽兽呢,你们全家都是禽兽。”王贤翻翻白眼,扣好腰间的乌角带,提上粉底黛面的官靴。心中不禁叹道:‘国朝衣冠还是很考究的,配上这条腰带,绿色立马不那么扎眼了,反而显得挺稳重,还有些小清新……奇怪,这身衣服见马典史他们穿着,怎么没这么帅?莫非还得帅哥才能穿出品位来?’
官员的腰带也分品级,一品玉、二品花犀、三品金镶花、四品素金、五品银嵌花、六品七品素银、八品九品不入流用乌角。乌角带就是镶有角质材料的黑色革制腰带,同那嫩绿色官袍一样,都让王贤感觉有些不爽,但绿衣黑腰带,同色系搭配在一起再看,立马感觉不一样了……
最后戴上那顶人人羡慕的双翅乌纱帽,王贤的眼泪都快下来了,他知道从此自己的人生将大不同!再也不用见官就跪,再也不用自称小人了,终于算是个大人了……
“大人,轿子到了。”王贤正自我陶醉,郑司礼前来相请。
“起驾。”王贤点点头,沉声道。
其实大明朝官员骑马坐轿是有规制的,按说知县都没资格坐轿,而是应该骑马,但京官还规矩些,毕竟在皇帝眼皮底下,地方官只要是有点实权的,没有不坐轿的。王贤虽然是典史,却是本县的二把手,大老爷特批了一顶双抬蓝呢轿子供他使用。
王贤此时身穿官服,端坐在轿子里头,感受着颤悠颤悠的感觉,真心不大习惯……想到轿夫抬着这么重的轿子,王贤心下就不大落忍,他觉着还是坐马车要更安心一些。当然现在还不是特立独行的时候,因为轿子起轿后,就不能走回头路了,否则就是鬼打墙,寓意不能升官。
来到浦江县低矮的土城门前,县内诸色人等,早就迎候多时了。三教九流一大帮人,倒也蔚为壮观。
“这些都是本县的公人、保人、线人,”郑司礼在轿边恭声道:“一大早便在这里迎候,大老爷还是见见他们吧。”
“落轿。”王贤点点头,二黑掀开轿帘,他便走出小轿与众人相见。
“我等恭迎二老爷!”三四百号人一起跪下磕头,那感觉怎一个爽字了得。当然是对王贤来说。
‘奶奶的,终于轮到别人跪我了。’王贤不禁暗骂声脏话,他来到这世上,最不爽的就是给人下跪,但区区小吏要是敢造次,哪个官员都能打得他屁股开花……所以一直没少了跪,此刻媳妇熬成婆,龌龊不足夸,还是保持头脑清醒要紧。
“诸位请起。”王贤朝众人略一还礼,便淡淡道:“本官远道而来,人地两生,还得仰赖诸位的密切配合。”顿一下道:“现在都请回吧,改日本官自会召见。”
说完,他便坐回轿子里,帅辉高唱一声:“起轿!”
轿子便径直进城,留下一众官差里甲老板掌柜,面面相觑道:“这二老爷忒雷厉风行了,咱们还没提接风宴呢?”只好让个郑司吏去衙门里再请。
那厢间,王贤已经进了县城,他是由东门进城往西走,这叫紫气东来,赶赴位于东北城的县衙。一路上他发现这浦江县的繁华,不在富阳之下,来不及细看,便到了衙门口。天下衙门基本上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浦江县衙也不例外,是以王贤也没有好奇地打量,而是命人在八字墙前落轿,整了整官服,快步走进衙门。
他虽然有些飘飘然,脑子却还清醒,记得自己只是本县二把手,要是这么大摇大摆坐轿进去,让知县大老爷作何想?不过他好似多虑了……
进了衙门,绕过萧墙。王贤便开始一步三跪,公服参拜仪门……刚才还庆幸再不用轻易下跪了,这下直接打脸来了。但想到知县大老爷上任,也是一样要跪仪门,他心里就平衡多了。
进了仪门,便见个须发花白的老头,顶着个酒糟鼻子,穿一身皱皱巴巴的蓝色官袍,笑眯眯地立在月台上。自然是本县米知县。
“下官拜见大老爷!”王贤赶紧大礼参拜,不禁再叹,话……不能说太满啊。
那米知县笑着看王贤跪下,才伸手去扶,大声道:“小老弟不必拘礼,一路辛苦了。”
王贤被震得耳朵嗡嗡直响,昨天二黑他们打探说,米知县是个老酒鬼,把身体都喝坏了,据说眼花耳背、嗜睡健忘、反应迟缓……看来传言不假啊。
米知县拉着王贤跨上丹陛,来到堂上,先命他整理衣冠,向北行叩首大礼,答谢皇恩。然后才与他东西昭穆而坐……王贤惶恐地请大老爷上座,米知县摇头道:“你说话大声点,我听不清。”
“请大老爷上座!”王贤只好大声说道。
“呵呵,不用拘礼。”米知县摇头笑道:“处久了你就知道,本县很随和的。”
“礼不可废。”王贤也不知道这老头是不是在试探自己,只好坚持道。
“以后不准说这话,我最不爱听了。”米知县指一指北面道:“我被那帮人折磨了十二年,现在听了就犯晕。”
王贤知道,他说得肯定是江南第一家。纲常礼教正是人家安身立命之本,不然有何资格被太祖亲封?
“习惯就好了,咱们不能太讲礼数了,不然感觉更糟糕……”米知县似乎对江南第一家一肚子牢骚,但旋即呵呵笑道:“在浦江当官,只要你别心气太高,还是很舒服的,日后就知道了。”又道:“你先去自己那边,拜拜衙神,见见下属。然后……”米知县顿一下,笑容灿烂道:“老夫在后衙摆了酒,给老弟接风洗尘。”
“是。”既然老米不是玩虚的,王贤也不跟他客气了,唱个喏,往自个的西衙去了。典史办公的场所,在衙门的西侧,故又称西衙。因为本县没有县丞衙、主簿衙,县衙地方宽满,西衙也就建得格外大。
衙门里,三班差役早就恭候,见王贤进来,齐刷刷单膝跪倒,高声道:
“属下拜见二老爷!”
第一百四十七章金华火腿
“起来吧。”王贤点点头,便大步进了西衙。
到署第一件事就是拜神。西衙西侧设有一座不太大、但香火很旺的衙神庙,庙门左右悬挂一副对联曰:
‘触法即欺天十恶不赦,悔过是从头一体宽容。’
我大明百姓显然是多神论的,而且随着需要会不断创造神仙出来,丰富庞大的神仙体系。比如佛祖菩萨、龙王瘟神之外,各行各业都有自己的守护神,这衙门的守护神,便是汉代开国宰相萧何,也叫衙神。官员上任赴衙,必须祭拜。
说起来,萧何能当上衙神,是因为他出身小吏,跟王贤是同一起点。但人家最终成了大汉开国宰相,定下汉家百年法度,实在是吏者典范、不愧是吏中神仙……也是吏虽下而不可轻贱的最好例子。
所以六房三班都对这位神仙毕恭毕敬,王贤也不例外,他给萧大宰相上了香,暗暗祷告千万保佑自己平平安安,不要像在富阳那样麻烦不断了。虽然自己如今能站在这里,多亏了那些麻烦,但谁敢说自己,一定能迈过下一道坎去?所以还是消停些的好。
拜完了神仙,王贤便对一众手下道:“本官还要去见大老爷,诸位先请回,我们明日排衙后再叙。”
众班头、捕头、牢头不禁面面相觑,还是由郑捕头小声道:“二老爷有所不知,本县向来是不排衙的。”
“呃……”王贤登时无语。
“因为大老爷说,起得太早会导致一天都没精打采,影响办差,”郑捕头小声解释道:“所以大老爷只有初一十五才会排一下过过瘾。”
“哦。”王贤心说这是拿着县长当政协干啊,真是暴殄天物。但初来乍到,他也不好评论,便点下头道:“那将本县花名册给我,诸位明早过来点卯。”
“是。”郑捕头虽然不情愿,但新官上任三把火,谁也不想引火烧身,只好应下。
稍事休息,换穿便装,王贤来到后衙赴宴。
米知县虽然在礼节、在排场上很随便,但在吃上却很讲究,他准备的接风宴以浦江本邦菜为主,但都经过他悉心改进。什么冬瓜蟹子盒、开屏白鳝片、菜干蒸牛肉、白鱼豆腐冻……当然少不了天下闻名的金华火腿了。
“三年能出一个状元,三年却出不了一个好火腿。最正宗的火腿就数这金华火腿。”提起吃来,米知县眉飞色舞、如数家珍,浑不似谈正事儿时的昏昏欲睡。“除了本地特产的‘两头乌’,所腌之盐必台盐,所熏之烟必松烟,还有诸多讲究,十分繁苛……”说着一指高边大瓷盘中的清蒸火腿,加重语气道:“但是值得的!”
米知县所改进的清蒸金华火腿,乃取火腿最精部分,切成半寸方块,二三十块矗立于盘中。由醇酿花雕蒸制熟透,味之鲜美无与伦比。王贤虽不是老饕,却也是食指大动,举箸连连。
见他吃得陶醉,米知县便很开心,让王贤只管吃菜,自个却只嚼几片生火腿,一杯接一杯地吃酒。不知不觉,一坛子女儿红便被他一人喝光,米知县才微酡,兴致却也更高了,竟击案高歌起来:
“策勋万里,笑书生骨相,有谁曾许?壮志平生还自负,羞比纷纷儿女。酒发雄谈,剑增奇气,诗吐惊人语。风云无便,未容黄鹄轻举。
何事匹马尘埃?东西南北,十载犹羁旅。只恐陈登容易笑,负却故园鸡黍。笛里关山,樽前日月,回首空凝伫。吾今未老,不须清泪如雨……”
老知县那沙哑低沉的声音,唱出这首《念奴娇》,满满都是高堂明镜悲白发、壮志未酬身先老的悲凉。
王贤看着敲箸高歌的老知县,不禁暗暗感怀,连老酒鬼都有‘壮志平生还自负’的时候,自己年纪轻轻,却没啥大志向,只想当县里一霸,过得舒服点,实在是太让人汗颜了。
可自己该有啥志向?书生们追求的是治国平天下,武将们追求的是拓土开疆,这些对自己来说,实在太遥远了吧?
正在反省呢,突然歌声戛然而止,王贤只见米知县头一歪,竟坐在椅子上酣然大睡起来……
王贤赶忙去搀扶,一旁伺候的长随却习以为常道:“二老爷日后就知道了,大老爷或是两天醉一回,或是一天醉一回……”
王贤不禁哑然,他终于明白米知县清醒时,说得那句‘你来了就太好了,我可以安心喝酒了。’似乎不是客套话……
既然长随们都轻车熟路,王贤也不在这儿添乱了,离开后衙回到自个的西衙。这西衙是典史办公起居之所,分前后院,前院是公署,后院是官舍。此时天已黄昏,公署里只有个值班的书吏,王贤向他取了花名册,便回后院去了。
后院分两进,前面是客厅、客房以及下人居处,后面则是家眷的住处。王贤回来时,见他们已经安排好了,帅辉和二黑带几个下人,住在前面,王贤和闲云兄妹住在后头。
后头有正屋五间,还有东西厢房,虽然有些旧,但已经比王贤住的吏舍要强太多了。至少,他不用再跟闲云少爷睡一屋了……话说王贤用了很长时间才适应了,半夜一睁眼,必定看见有人盘腿坐在对面的情形。殊不知人家闲云公子也很烦,他整晚上打呼噜,太影响入定了……
此时,闲云和灵霄正等他回来吃晚饭,王贤摆摆手道:“我吃饱了,喝点茶就行了。”
“你不早说,饭都凉了!”灵霄瞪他一眼,便运筷如飞,一边吃一边开心道:“单就饭菜来讲,浦江县比富阳县强多了。”
闲云端着碗粥,看灵霄一眼道:“斯文点。”
“饿。”灵霄有充分理由大吃不误。
闲云无奈地摇摇头,不再理会她,转向王贤道:“这个典史,到底是干什么的?”
“吓。”王贤搁下茶盏,吃惊道:“闲云少爷怎么关心起俗事了?”
“我不过随口问问。”闲云淡淡道。
“那我就随口说说。”王贤答道:“我在富阳县,代理过一段时间的典史,当时主要是缉捕盗贼、安抚流民、管理监狱、宵禁查夜、押解钱粮、处理词讼……当然这一项得县老爷授权。”按规定,县令之外的官员,是不能擅理词讼的,但知县可以署任手下官员来代理。以王贤对米知县目前的认识,自己八成逃不了这项。顿一下道:“本县没有县丞和主簿,很可能我还要干佐贰的差事。”
“哦……”闲云点点头,不再说话。他本来觉着胡潆只给王贤个典史当,实在是小气,且于完成任务无益。听了王贤的话才知道,原来胡大人的安排用心良苦。要在浦江找人,还有比浦江典史更便利的差事么?
绝对没有。
见闲云又恢复成闷葫芦,灵霄又光顾着吃,王贤便翻开本县六房三班的花名册,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他一页页翻页,只见满眼都是郑字打头!
他发现本县的几十名经制吏,几乎悉数姓郑,就连下头的书办、白役,也十有八九是这个姓……王贤甚至翻到了封面,见确实是胥吏花名册,而不是郑家家谱之类……
看完之后,王贤便知道米知县为什么说,自己这个知县,是‘聋子的耳朵——摆设’了。他的下属统统都是一家子出来的,试问这些人到底会听郑家家主多一些,还是听他多一些?更别说串通一气,欺瞒于他了。
也难怪米知县当了十几年浦江父母官,都没什么存在感了,原来是陷入人民战争的海洋了……
合上花名册,王贤也有些头大。有了富阳的经验,他很清楚外官在对付盘根错节的地头蛇时,所采用的手段,无非就是打一片拉一片,分化他们,挑动他们内斗,这样他们都指望着知县站在自己这边,生怕知县帮对方对付自己,他们才会乖乖听话,争相向知县献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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