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到值房,皂隶赶紧给他打起吊扇。当然不是用电的,也不是金属的,而是竹编的,一共四扇,每一扇都用两个铜环悬在房梁上,底端由一根丝绳串在一起。皂隶手握细绳一牵一送,四面扇便随之来回摆动,登时清风徐来、令人顿感凉爽。
王贤坐在吊扇下,解开前襟,让凉风吹进胸口,又连吃了两碗冰镇龟苓膏,才解了胸中的烦闷,刚想处理下手头的公务,县丞衙的差役过来说,二老爷有请。
王贤不禁暗叫苦闷,但面上并不耽搁,戴上吏巾便跟差役去了县丞衙。
县丞衙的厅堂很高很大,坐在里头根本感受不到外面炎炎的日头、炙人的热风,自然不是书吏们夏天像蒸笼,冬天像冰窟的值房可比。
见他满头是汗进来,一身凉爽的蒋县丞笑道:“早知道外头这么热,就晚点再叫你了。”
“没事儿,这才五月,还热不死人。”王贤笑道:“二老爷有什么事儿?”
“是有事儿,坐。”蒋县丞示意王贤在靠墙的一溜椅子上坐下,自己也拿着份公文从大案后起身,坐在王贤边上道:“你看看这个,有位大人要来咱们富阳公干,要求官府不许声张,但要无条件服从他的要求,我想来想去,觉着你出面接待一下最合适。”
王贤接过那份公文一看,不禁有些吃惊,那竟然是份内阁廷寄!内阁虽然级别不高,却是皇帝的私人秘书机构,故而内阁的廷寄向来被视为圣旨之外,最高规格的公文,一般下达的对象都是省里、部里,这种直接下发到县里的廷寄,实在百年难得一见。
打开之后,只见上面写道:‘今命礼部主事胡潆为天使,颁御制诸书,敕封天下寺院宫观,并寻访武当道士张邋遢,即日便至富阳,命知县以下无条件遵从指挥,不得声张,特此……’
“终于来我们县了。”看完之后,王贤反而不奇怪了。原来自永乐五年起,这个叫胡潆的就开始到各省各县,代天子敕封天下宫观寺院,并到处寻找传说中的张邋遢。
张邋遢就是张三丰,在国朝的名声大得很,乃是陆地神仙一样的人物。当年太祖就想找到这个活神仙,向他请教长生之术,因为张三丰据说是南宋人,一百好几十岁了,却还鹤发童颜,日食八斗,飞檐走壁、上天入地!这样的高人自然神龙见首不见尾,太祖皇帝找了找没找到,也就算了。
朱棣对长生的追求,可比他爹强烈多了,从永乐五年起,就没断了寻找张真人。胡潆每到一地,必然要集中所有僧道,一个个验看度牒,还会亲自交流,大有大海捞针也要把张真人捞出来的架势!
所以蒋县丞也点头道:“是啊,阖县的僧道,又有一番好折腾了。”说着不禁笑道:“只是不知道,既然寻访的是道士,为啥每次还得连和尚也拉上?”
“怕张真人剃度为僧呗。”王贤笑道,蒋县丞也哈哈大笑起来。
笑归笑,两人却丝毫不敢怠慢,胡潆这种深得皇帝信赖的钦差,要是说他们几句坏话,他俩这辈子就彻底毁了……
蒋县丞当即决定,王贤放下手头一切工作,全力以赴接待这位胡钦差,万不能出一点纰漏。
王贤紧紧张张忙了两天,先将一应接待事宜安排好,又将本县道会司道会张懋轩、道号青藤子的,和僧会司僧会闲溪禅师唤来衙门。
青藤子张懋轩四十多岁,身材瘦削,面庞姜黄,一双眼又细又长,三缕胡须垂至胸前。他穿一身宽大的白绸黑缘道袍,头戴庄子巾,手持一柄银制拂尘,端坐在官帽椅上,很是仙风道骨。
闲溪禅师也是个风度翩翩的中年和尚,若非一身青布僧袍,头上顶着戒疤,手里一串念珠,会让人误以为是个儒士而非沙弥。
“二位请看看这个。”王贤将那份廷寄递给青藤道长道:“是好事儿还是坏事儿?”
青藤子看过后,不动声色地递给闲溪和尚,和尚看一眼,宣一声佛号道:“阿弥陀佛,陛下有心向佛,实乃苍生之福,当然是好事。”
“呵呵……”青藤子淡淡道:“皇帝是向道的。”
“向佛。”闲溪和尚摇头缓缓道。
“皇帝找的是张真人,我道家中人。”青藤子笑道。
“那是因为我佛家有真佛,不需要真人。”闲溪和尚道。
“好了好了,二位别争了,”王贤忙拦住两人道:“这说明至少是好事儿,对吧。”
一僧一道对视一眼,缓缓点头。
“既然是好事儿,请二位务必积极配合。”王贤道:“要做好三件事。第一,打扫干净本县所有道观寺庙。第二,交给我一份本县僧道名册,除了寺庙道冠里的在册僧道,那些云水僧、挂单道士也一个不能落下,而且是重中之重!”顿一下道:“第三,知会本县僧道,钦差离开富阳之前,所有僧道一律不得离开本寺本观。这都是上面的要求,希望大家配合,不要发生不愉快的事情。”
“……”一僧一道的表情变了变,作为本县和尚道士的总头子,他们知道宣布第三条,会引起多大的埋怨。但根本不容他们拒绝,两人只好点头道:“明白了。”
王贤的感觉十分敏锐,突然问道:“二位好像有心事。”
“大人这话说的……”青藤子笑道:“我们要回去转达这种命令,没心事儿就怪了。”
“我也知道,这勉为其难了。”王贤露出理解的笑道:“尽量克服一下吧,好在那钦差也待不了几天。”
“是。”两人点头应道。
约摸着钦差快到了,王贤派人到县境迎候,谁知等了三天,也一直没看见钦差的人影。
三天里,却不断有线报报来,说有和尚道士尼姑之类深夜逃离本县……王贤对此向来睁一眼闭一眼。大明朝的度牒十分难得,但出于各种目的想要出家的却如过江之鲫,寺庙里也不是很严格,基本上只要交钱就给剃度,道观里也一样,但是没有度牒,在僧会司、道会司也没有记录,跟老百姓的黑户一个性质。
现在钦差要求每个和尚道士都要持度牒与他见面,那些没有度牒的就要露馅,只好先跑路,都是乡里乡亲的,王贤自然要放他们条生路。
但是一条新的情报,让王贤感到无比震惊——竟然有人在距离县境不远处,专劫和尚道士,然后统统抓走。
这是要干啥?就算要开水陆道场,也用不着和尚道士一起抓啊!
当夜月明星亮,王贤命几名捕快扮成道士先行出发,自己率领二十捕快并二百机兵,也不举火,借着星光远远跟在后头,一直出了县境,到临安县的青草坞一带……
突然前面假扮道士的捕快,发出惊呼声,王贤等人再也不隐蔽行踪,赶紧狂奔过去!
转过个小山包,王贤等人便看到不远处有几条人影,肩扛着几名捕快,撒腿向远方狂奔。这些人功夫极高,一人背着个大男人,竟比王贤他们跑得还快。
王贤等人紧追不舍,不追不行啊,同伴还在人家手里呢!但实力差距摆在那里,眼看着越追越远,转眼几人就到了河边,将肩上扛的捕快,像丢麻袋一样,往河里扔去!惊出王贤一身冷汗。
好在没有扑通声传来,紧接着几个黑衣人也跳到河里,王贤他们这才看清,原来河上有一艘无篷船!
第一百二十九章钦差到
一众黑衣人刚跳上去,船就驶离了岸,等王贤他们上气不接下气跑到江边时,那船已经驶出数丈远了。
“放箭放箭!”班头一声令下,机兵纷纷解下弓,搭上箭,瞄准船。
“放个屁!”王贤一脚踢在班头的屁股上,骂道:“船上还有自己人呢!”
“就眼看着他们逃掉?”胡捕头中年发福,好容易气喘吁吁跟上来。
“放心,跑不了。”王贤露出招牌般的狐狸笑容。
话音一落,便见芦苇荡中划出数艘快船,包抄围住了那艘黑黢黢的无篷船。
马巡检一身战袍,手持盾牌,立在当先的一艘快船上,大声道:“你们已经被包围了,放下武器投降,不然只有死路一条……”
为了配合巡检大人的威吓,快船上弓手纷纷放箭,尽管大多数箭支射落水中,但仍有几支箭射在船舷上,发出令人胆战的砰砰声。
那船上的黑衣人不敢托大,竟也取出盾牌举起防护。这下把老胡惊呆了:“这是军队的制式长牌,这伙贼人来头不小!”
更让人震惊的还在后面,只见黑衣人放出一枚红色的烟花。那烟花在夜空炸开不久,只听一声惊天动地的炮响,一丈多高的水柱冲天而起,险些掀翻了一艘快船。
听到打炮声,快船上的官差全都惊得趴在船上,哪还顾得上放箭?
岸上众人循声望去,便见一艘大船从上游驶来,那船虽大,速度却很快,方才那一炮,便是这艘船打出来的。
胡捕头眼尖,看到那船后,脸色煞白道:“这不是备倭的水师战舰么?怎么跑咱们来了?”
“难道他们是官府的人?”王贤也惊呆了,这唱的是哪一出啊?好在他越是紧张就越是镇静,吩咐胡捕头道:“情况有变,让兄弟们都停下!”
其实哪用吩咐,水陆两路的官差都被这阵势吓呆了,他们只是县里的民兵而已,哪敢惹朝廷的水师!
在明朝人看来,打炮是王师的专利,有炮打的一定是朝廷的精锐部队……
战舰越来越近,足有三层、两丈多高,月光下黑黢黢极具压迫感,如移动的城堡,缓缓逼近了蝼蚁般的富阳官差。
无篷船靠了上去,紧贴上战舰的侧舷。这时候战舰上垂下软梯,黑衣人扛起几个捕快,要登梯上舰。
“我们是富阳县官府的,这几个是我们官府的官差!”突然岸上的官差一齐大喊道:“你们是哪部分的,有话好好说,先把我们的人放了!”
黑衣人却丝毫不理会,登船扬长而去……
岸上,王贤和胡捕头傻了眼,这到底是哪路神仙?怎么就这么牛?
“追!”王贤最先回过神来,红着眼跳上一艘快船,先不说别的,要是这么回去,怎么跟那被掳去的几个兄弟的家人交代?
“可是大人,他们有炮……”操船的水手怯懦道。
“下次你让人抓去了,老子掉头就走!”王贤一脚把他踢个跟头,暴喝道:“要是跟丢了,他们的爹娘娃娃你们养!”
这句话还真管用,几艘快船陡然加快速度,追赶那艘水师战舰而去……
那艘战舰最上层,立着十几名精壮的大汉,全都面孔冷硬、肩宽腰细、双腿粗壮。他们穿着黑色的夜行衣,腿上打着绑腿,脚下蹬着快靴,立在甲板上纹丝不动,却让人感觉像是十几头择人而噬的黑豹,充满了危险的爆发力。
可这些强悍的家伙,却对紧紧缀在身后的几艘快船毫无办法。他们船上的大炮,虽然可以轻易将这些小船轰成渣,但对方毕竟是官差,闹大了肯定要被姓胡的骂……
大汉们望着为首的一个面孔焦黑的中年武士,那人眯着眼道:“三个道士的身份查明了么?”
“回九爷的话,他们说自己是富阳县的捕快,为了查清最近僧道被掳案的真相,才假扮成了道士。”一名黑衣武士恭声道:“他们身上有捕快腰牌,应该是真的。”
“他妈的,这富阳县还真奇葩。”中年武士骂一声,“把三个家伙还给他们。”
“胡大人还没看过呢。”另一名黑衣武士小声提醒道。
回答他的,却是中年武士重重的一脚,那武士不敢躲闪,砍麦秆一样跪倒在地,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记住,镇抚司姓纪不姓胡!”中年武士语气肃杀道:“再有人敢拿姓胡的压我,就不是踹一脚这么便宜了!听明白了吗!”
“喏!”众黑衣武士齐声应道。
王贤的快船正紧追不舍,便见战舰上接连抛下三样人形物体,扑通扑通落进水里。
“快救人!”王贤也顾不上追了,马上命人下水。
好在南方人水性好,几十名民壮跳进水里,不一会儿工夫就捞上三条汉子,正是那三名倒霉的捕快……
“万幸,都还喘气。”
听了胡捕头的禀报,王贤方长长舒了口气。
“可惜那艘战舰已经没影了。”马巡检假装尽职道。
“没影就没影吧。”王贤却不在乎道:“你还真想跟神仙打架啊?”
“呵呵,不想。”马巡检摇头道:“你说这是哪路神仙?”
“管他哪路神仙,”王贤耸耸肩膀道:“别让咱们再碰上就好。”
“说得对!”马巡检大为赞同道:“收工收工,回去睡觉去!”
王贤回到家已经是凌晨了,家里的灯早就灭了,他拿火折子点着一根蜡烛,才发现小茉莉趴在桌上,睡得正香。
王贤过去拍拍她,想叫她去床上睡,玉麝却一下子惊醒了,用手背擦掉口水,揉着惺忪的睡眼道:“公子,你回来了,我给你打水洗脚……”
“太晚了不洗了,赶紧去睡吧。”王贤摇头道:“明早晨再说吧。”
“不行啊,要是小姐知道,婢子让公子没洗脚就睡觉,会骂死我的。”玉麝却坚持道:“公子坚持一下哈,很快的。”说完手忙脚乱地去打水准备,王贤只好在椅子上坐下。
玉麝端来水,麻利地给王贤脱鞋。说起来,人没有享不了的福,一开始小茉莉要给王贤洗脚,他还不好意思地拒绝说,我自己洗就行了。结果小茉莉当场就哭了,王贤问你哭啥?玉麝说公子嫌弃婢子……
王贤这个汗啊,好吧好吧,你要洗就洗吧。有个小美人给洗脚,是个男人就求之不得的,他只是还不习惯,不付钱就有人给洗脚……
打那之后,王贤就再没自个洗过脚、洗过头乃至洗过澡,腐化堕落之快,着实愧对党和人民的教育。
别看小茉莉年纪小,但手上很有些功夫,捏得王贤浑身舒坦,整个面容都松弛了下来,“玉麝,你这手法长劲不少啊。”
“婢子跟隔壁的含烟姐姐学的……”玉麝抬起头来,额头沁着细密的汗珠,小脸写满认真道:“她说婢子只要学到一半的功夫,就不用担心公子会撵我走了。”
“你跟她学……”王贤不禁苦笑,那含烟姑娘是兵房冯司吏的小老婆,据说原先是扬州瘦马,被个富商养了七八年,后来富商死了,大太太就把她转卖给了冯司兵。
一想到含烟姑娘那从头看到脚,风流往下流,从脚看到头,风流往上走的媚态,王贤咽了口唾沫,再看看清纯稚嫩的小茉莉,竟要拜她为师,他就忍不住想大喝一声……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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