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跟赵巡检打好招呼,今晚他们不巡江么?”另一艘船上,于员外一脸焦急道:“怎么……”
“中计了!”李员外的脸色,比灯笼还白,嘶声道:“人家早等着咱们了……”
粮船笨重缓慢,在巡检司的快船面前,连逃跑的想法都没有,当然更不敢反抗……都是有家有口的,谁敢杀官造反?只能眼看着十几艘快船紧紧靠上来。
国朝,凡镇市、关隘要害处俱设巡检司,归县令管辖,其长官曰巡检使,秩正九品,类似后世的派出所。所辖几十上百名弓手,有缉私捕盗、稽查无路引外出之责。
本县巡检司设在东梓关,紧扼出入富阳的水道,但凡乘船西去,必然要过这道水上关隘。此时只见关上火把通明,水楼上弓手持着火箭,江面上三道铁锁拉起,任何船也甭想通过。
巡检司的快船将粮船团团包围,士兵张弓大喊道:“巡检司登船检查,所有人趴在甲板上,起身者格杀勿论!”
这年代的武备尚未废弛,哪怕是乡勇民兵,弓箭也极有准头。就算是不准,谁也不敢拿小命开玩笑,船上人全都乖乖趴下,连几位员外也不例外。
黑灯瞎火的,弓手们可分不清,你是李员外还是李老三……
巡检司赵巡检亲自带人登船,他身材高大,穿一身正九品官服,一张长长的马脸,倒也颇有几分威严。在船上站定,他目光扫过趴在甲板上的众人,冷声道:“你们是干什么的?”
这恰好是李员外所在的一船,船老大看向李员外,李员外摇摇头,示意他来说话,船老大只好开口:“赵爷,是我啊。”
赵巡检拿过灯笼,眯眼看了看,笑骂道:“原来是陈老板,你黑灯瞎火不睡觉,这是在干啥?”
“小人是给人运货的。”船老大赔着笑,就势爬起,从怀里摸出一沓宝钞,塞到赵巡检手里。
“运的什么货,还得深更半夜,偷偷摸摸地运?”赵巡检却不接。
“这个……是粮食。”船老大咽口唾沫道。
“粮食?!”赵巡检的语气马上严厉起来:“你也是老跑船的了,难道不知道,本县有令,粮食只许进不许出外,不许一粒米流出富阳!”
“不知道……”船老大缩缩脖子道。
“那没办法了,县老爷有严令,咱们巡检司必须执行。”赵巡检沉声道:“扣下!”
“慢着。”李员外终于忍不住,从地上爬起来道:“这些粮食是我的!”
“原来是李员外。”赵巡检忙抱拳道:“方才不知道员外在船上,失礼了。”
“无妨,赵大人不辞劳苦,我们当然要配合了。”李员外淡淡道:“县里的禁令我知道。不过此一时彼一时,现在有了湖广的大米,不再缺粮了,这条禁令也就没意义了。”
“呵呵,有没有意义另说。”赵巡检却断然摇头道:“但禁令没解除,下官就不能放你们过去。”
第一百二十二章风水轮流转
富春江上火把照天,一张张面孔却晦明晦暗。
“赵大人,借一步说话。”李员外请赵巡检到船尾。
赵巡检有些迟疑,看了看水楼上,才迈步跟过去。
“赵大人,”李员外叹了长长一口气道:“今晚是怎么回事儿?”
“员外如此睿智,还不明白么?”赵巡检苦笑道:“兄弟也是身不由己。”
“怎么,有钦差督阵?”李员外一凛。
“嗯,王典史就在水楼上。”赵巡检点点头道。
“王典史?”李员外一愣。“哪个王典史?”
“员外还不知道,今天下午,大老爷已经委任王司户,署理本县典史一职。”赵巡检轻声道:“姓王的多精啊,谁敢在他面前耍花样。”堂堂九品巡检,竟怕一个不入流的杂职官,还是个小吏署理的,说出来都没人信……
“王贤!”李员外恨得直咬牙,却不知该怎么诋毁他。原先还可以说,他是富阳县的叛徒之类,但这次解富阳粮荒、平畸高粮价,王贤都居功至伟,说是富阳百姓的救星也不为过。李员外只能切齿道:“我跟他不共戴天!”
赵巡检心说,您先把眼前这关过了再说吧。他低声对李员外道:“有了湖广的粮食,魏知县如今霸气着呢,他今天把老刁和王子遥撵回家去了,下官可不想步他们的后尘。”顿一下道:“实话告诉您吧,你们的一举一动,县里都紧紧盯着呢。粮食一装船,这边就开始布置拦截了。一粒粮食都不准流出富阳,这是死命令,员外就死了这条心吧。”
李员外吐出一口浊气,平复心情道,“粮食又不是食盐铁器,还是在杭州府流动,他魏源凭什么禁止出境?!”
“眼下各县都这样做,又不单我富阳一家。”赵巡检有些不耐烦道:“员外本事大,尽可去府里上告嘛。”又叹口气道:“下官劝员外一句,该低头时就低头,跟县里对着干,没有好果子吃的。”
赵巡检说完一摆手,便有手下兵勇跑过来,奉上一包粗盐道:“大人,发现船上有私盐!”
李员外脸色骤变,怒道:“你这是栽赃!”
“这也是跟员外学的。”赵巡检抱歉道:“为了防止员外再次偷运,这些粮船先由官府保存一段时间。”说着大声下令道:“押回县里去,仔细搜查!”巡检司没有审判处置权,都要由县里做主。
“你……”李员外的肺叶都要气炸了,他们十几天前刚用的招数,转眼就被人照方抓药了。
“大人,这些人如何处置?”兵勇又请示道。
“一并带回县里,交由大老爷裁决。”赵巡检大声下令,说完小声对面色铁青的李员外道:“大老爷有令,请几位员外吃几天牢饭,体会一下司马先生他们的感受……”
李员外登时哑口无言……
水楼上,王贤负手而立,看着巡检司扣船抓人的场景,胸中并没有多少快意。月光照在他的脸上,一片冷寒。
吴为立在他身旁,其实这里没他这个户房典吏什么事儿,但王贤和大户们开战,自然要带上保镖,以免挨了闷棍。
看着这一幕,吴为快意之余,又担心道:“这下梁子可结大了。”
“恰恰相反,”王贤却淡淡道:“这是和谐共存前的阵痛。”
“呃……”吴为一愣道:“这么说,这帮大户就欠整?”
“说对了,就是欠整。”王贤颔首道:“所谓乡宦乡绅,不过是一群狐假虎威之辈,他们的廉耻早就被贪婪吞噬,他们的勇气早就消磨在酒色财气里。他们既没有拼死一搏的勇气,也没有宁死不屈的高贵,不过是一群外强中干、色厉内荏、虚伪懦弱的软骨头!骨子里就是一个字,贱!”
“呃……”吴为又愣了,他没想到王贤对乡绅的评价如此之低。“大人的看法有些偏激了吧,乡绅里还是有不少自重之士的。”
“自重的没有和这帮人同流合污的。”王贤冷笑道:“囤积居奇发国难财,煽动百姓胁迫官府,这样人还有礼义廉耻?”
“也是。”吴为点点头,“这帮人没一个好东西,”顿一下道:“不过就算大人说得对,但有一点,对乡绅们来说,面子大如天。今日咱们把李员外他们关到牢里,他们肯定要不死不休了,何谈和解?”
“其实我的本意是,扣船不留人。”王贤苦笑着小声道:“可是咱们那位大老爷,是个有仇不报、寝食难安的主,非要关他们几天,给司马先生报仇不可。”
“唉,大老爷还真是……给人出难题呢。”吴为挠挠头,笑道:“不过也是大人您自找的,谁让你是解题高手呢,我要是大老爷,也管杀不关填,让大人料理去呗。”
“你不当官真浪费。”王贤笑骂一声道:“不过也没啥好担心的,把这些员外圈到园内,还不至于就不死不休了。他们只是些当家的而已,又不是那些碰不得的老头子。”说着声音转冷道:“大老爷也没错,他的人被他们抓了,不把他们抓起来关几天,这县令还当个什么劲儿!”
“也是,”吴为继续点头,“但听大人的意思,最后还是要和解。”
“那是当然,大户们罪不至死,何况彻底闹僵了,大老爷和我们都麻烦。”王贤颔首道:“和解是必然的。但这个结果必须是他们求来的,而不是我们求来的。”顿一下,看看吴为道:“你说的不错,大户们活得就是面子,为了维护面子,他们会使出浑身解数。直到他们没招了,才会乖乖夹起尾巴,老实听官府的话,求官府保全他们的面子。”
“大人真是……”吴为终于放心了,却无法形容对王贤的感受,“可怕。”
“你害怕么?”王贤看着他。
“我又不是大人的敌人,干嘛要害怕。”吴为笑道。
“那不就结了。”王贤耸耸肩膀,转身下了水楼。
望着他的背影,吴为心里暗叹,希望永远是这样。赶紧快步追上去,“大人,你不能说走就走,这是护卫安全的大忌。”
“你好像很懂的样子。”王贤笑道:“我看你不该当书吏,应该去当锦衣卫。”
“大人说笑了,我就是瞎琢磨而已。”吴为面色变了变,好在火把摇曳,谁也看不清。
不过是去卖个粮,自然不用所有的大户都出动,杨员外和王员外等人,就留在富阳县里。
四更天,几位饱受失眠折磨的员外,终于不需要再勉强自己了。他们知道了粮船被扣消息,连夜聚往李家别业……虽然李员外进去了,但就像王贤说的,李家的地位不会动摇。因为李家的支柱是那两位在外做官的大老爷,灵魂则是住在环山乡的老爷子。
李寓一脸忧色地等候诸位叔伯,众人商量了好一阵,最后的结果是——赶紧报告诸位老爷子去吧!
李寓一边暗骂这帮家伙不济事,一边让人备马,赶往环山乡的李家庄园。
见到他爷爷时,李老爷子正在打太极拳,这套拳法据说是张三丰所创,反正李老爷子打了十几年,是越活越精神。
老爷子看到孙子来了,却仍耐心打完一路拳法,才缓缓收招,闭目片刻,方问道:“子里,什么事?”
“爷爷,快救救我爹。”李寓扑通跪下道:“他被抓进大牢了!”
“啊?”老爷子瞠目结舌,仙风道骨登时荡然无存,“你爹他怎么了?”
“昨天夜里,我爹想把粮食运往淳安出售,谁知被巡检司在富春江上,以贩私盐的罪名扣下了。”李寓赶忙答道。
“魏源这个混账!”老爷子大怒道:“敢栽赃我李家!看他怎么跟我交代!”说着对小妾下令道:“把官服找出来,给老夫穿上!”又对管家下令道:“快备轿,老夫要去县衙!”
李老爷子的大儿子是从四品布政使参议,父以子荣,老爷子也得了个朝列大夫的荣衔,得赐绯袍乌纱。为此,他还专门订做了一顶绿呢大轿,没事儿就穿上官服,坐着大轿,县城乡下转一圈。
此刻要去衙门兴师问罪,这身行头还真派上用场了。知县才坐蓝呢轿子,穿青色官袍,气势上完全不是对手!
果然,到了县衙门口,凭这顶轿子,就畅通无阻,一直抬到县丞衙里才落下。
下来轿,看到堂前悬挂的匾额上,写着‘县丞衙’三个字,李老爷子怒道,“老夫要见的是大老爷,不是二老爷。”
“老封君真不巧,”蒋县丞走出来,笑着行礼道:“大老爷今早去杭州了。”
“去杭州干什么?”李老爷子皱眉道。
“是郑方伯叫他去的。”蒋县丞微笑道:“省里要派他为粮米委员,到湖广去买粮。”
“这么说,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了?”李老爷子咽口唾沫道。
“可不。”蒋县丞点头笑道:“最少俩月。”
第一百二十三章无计可施
“俩月?”李老爷子一愣道:“那这俩月,富阳县谁管事?”
“当然是下官署理政务了。”蒋县丞笑道:“老爷子快里面请,外面说话成何体统。”
李老爷子跟着蒋县丞进了衙厅,当仁不让地坐了正位,待差役上茶后,方缓缓道:“二老爷管事儿更好,我那不肖子的事儿,二老爷知道了吧?”
“正要派人去通知老爷子,”蒋县丞轻声道:“昨夜巡检司从李员外的船上,搜出私盐若干……”
“他是不可能贩私盐的!”李老爷子用拐棍重重捶着地砖道:“我们李家是什么样的人家?岂会干那种下三滥的事儿。”
“下官也是不信的。”蒋县丞点头笑道:“所以令牢头优待员外,等知县大人回来,我也会为员外说情的。”
蒋县丞说得热情,李老爷子却不喜反怒道:“何必这么麻烦,二老爷下令放人不就结了。”
“对不住老封君,本官没这个权力,”蒋县丞两手一摊道:“按朝廷规定,上司暂离不超过三个月,署事者不能擅决刑狱。大老爷两个月就回转,所以下官无权放人。”
“别跟我说这些虚头巴脑的!你要是想放人,肯定有办法!”李老爷子像一头愤怒的老狮子,朝蒋县丞咆哮道:“老夫就问你一句话,放还是不放!”
蒋县丞被喷了一脸唾沫星子,好在他还有些唾面自干的修养。在李老爷子的逼视下,他轻吁口气道:“老封君,你打算和大老爷不死不休么?”
“呃……”李老爷子闻言气焰一窒,半晌方叹口气道:“把富阳折腾个稀巴烂,他魏源可以换个地方做官,残局还得我们收拾。”
蒋县丞听了心中冷笑,都这时候了,还不忘给自己脸上贴金。面上却一脸笑容道:“老爷子果然深明大义,下官也会帮着劝劝大老爷,咱们官绅捐弃前嫌,以和为贵!还富阳一片安宁。”
“正是此理。”李老爷子颔首道:“这下可以我儿出来了吧?”
“唉,老封君,怎么也得先让大老爷消气吧……”蒋县丞压低声音道:“说实在的,员外这一代,不如老爷子们多矣。他们干的那些事儿,实在太缺德了。大老爷整治他们一下,也是情理之中的。”
“他们干了什么?”李老爷子开始装傻充愣。
“老爷子还不知道?”蒋县丞便将大户们为了制造富阳缺粮局面,买通盐运司,将富阳百姓的救命粮,扣在浒墅关之事,原原本本讲给他听。
李老爷子先来一句,“此事听来颇为荒谬。”顿一下道:“若是真的,那杨简这厮罪该万死!”再顿一下,又道:“但我儿绝对没有参与其中。”
“我也相信是这样,可李员外深夜运粮出境,就难以自证了。”蒋县丞叹气道。
“这也是老夫此来的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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