喘口气,他接着道:“如果你们没看清告示,本县就在这里,再郑重宣布一次,为了让我富阳百姓顺利度过春荒,本县从湖广购入的三万五千石稻米,后日,最晚大后天,就要运抵本县了。为了让我富阳百姓,再不用遭受高昂米价的盘剥,本县决定将粮价,定为一两一石,敞开供应!”
“太好了!哦!哦!哦!”老百姓爆发出响彻云霄的欢呼声,一直传到数条街外的李家别业,骇得那帮大户面无人色。他们都有些明白,富阳百姓的心,已经不属于他们了……
魏知县又抬了抬手,效果比之前好十倍,大街上登时鸦雀无声,都等着听青天大老爷说话。
“过去,我富阳县‘八山半水分半田’,耕地极少。百姓们不得不吃外县的高价米,最便宜时也要一两一石,春荒时节,甚至到了二两一石。粮价之高,不要说在浙江省,就是在大明朝,也是独一份!”魏知县满含感情道:“我富阳的百姓聪明勤劳,每户收入即使在浙江,也是名列前茅!可为什么大伙儿的生活,却比邻县还要辛苦呢?原因就在这个粮价上!”
“因为粮价高昂,不单意味着你要多花别人一倍的钱,来填饱肚子,还会引发百货价格的普涨。所以在咱们富阳,什么都比别处贵,诸位比人家多赚的那点钱,就这样被高昂的物价吞掉了!”
听了魏知县的解释,富阳百姓恍然大悟,怪不得怪不得,原因在这里啊!
“本县上任以来,一直致力于解决这个桎梏民生的大难题。”魏知县接着吹牛道:“后来在户房司吏王贤的协助下,终于摸清了脉象,找到了方子。于是去年与湖广方面尝试联系,经过不懈努力,终于与他们建立了长期合作。双方合同规定,湖广方面每月提供本县稻米最少两万石、上不封顶!”顿一下,他用尽力气,一字一句道:
“从此以后,我们也能买到五百文一石的稻米!我们吃高价粮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噢!”“噢!”“噢!”“噢!”富阳百姓欣喜若狂,无以表达对为魏知县的感激之情,只能纷纷跪下给他磕头,一口一个‘青天大老爷’!
王贤和吴为笑吟吟旁观,吴小胖激动地大喊道:“自这一刻起,富阳的民心,尽在大老爷这边,只要他一声令下,富阳百姓会为他赴汤蹈火的!!”
王贤笑着点点头,“可不是么。”
“诸位快快请起,莫要折杀本官。”魏知县也感动得流泪,将面前的百姓一个个扶起,终究还是忍不住傲娇道:“现在你们知道,本官心里,到底有没有你们了吧!”
一句话,说得百姓又惭又愧。他们之前一直觉着,魏知县只重视灾民,却无视他们这些子民,这让老百姓有种亲子不如养子的怨念。哪怕魏知县为他们卖了官田,也有许多人不领情,认为他是被逼无奈而已。
直到此刻,富阳百姓才终于明白,他们真的误会大老爷了,魏知县其实一直都在替他们苦心经营,他们却生在福中不知福,反而去伤他的心!真是不当人子!
风雨过后才会有彩虹,误会消除了往往能加深感情,百姓对魏知县的心理,混合着感激与歉疚,终究升华成了崇拜与盲从。现在就算魏知县说煤是白的,他们也一定附和说雪是黑的!
而且本着人推卸责任才能好过的本能,他们将鄙夷的目光投向那些曾将灾民赶出家、曾在衙门前跪逼的家伙,恨不得将这些大逆不道的家伙揍得鼻青脸肿。
尽情享受过百姓的盲目崇拜后,魏知县才回到签押房。
他脸上的兴奋之色很快褪去,淡淡对王贤道:“若是三天前遇到这种场面,我肯定激动得好几天睡不着觉。”
“那么现在呢?”王贤笑问道。
“现在……”魏知县撇撇嘴,摇头道:“只是感觉吐出一口闷气,但对老百姓的狂热表现,好像感觉没那么强烈了。”
“恭喜大人。”王贤抱拳笑道:“终于宠辱不惊了。”
“你还用给我戴高帽?”魏知县笑骂一声,正色道:“为师不过是在想,其实民心这东西,有时是很狭隘的……一味为了得民心的官员,其实不一定是好官。”
听了这话,王贤对魏知县真要刮目相看……原来周臬台看好他,不仅是因为自己的功劳,也是他本身就具有极优秀的潜质。能在三十岁的年纪,便明白这个道理,魏知县就比大明朝九成九的官员要出色!
“大老爷高见……”王贤笑着点头道:“其实绝大多数时候,百姓要求的,只是最基本的温饱和安全,为民着想只是做官的最低要求罢了。”
“嗯。”魏知县闻弦歌而知雅意,明白王贤是在委婉提醒自己,不要矫枉过正,忘了以民为本,便重重点头道:“仲德,你我名为师徒,实则益友,”顿一下,真情实意道:“为师何其有幸,能遇到你这个不出世的奇人!”
“老师谬赞了。”王贤苦笑道:“学生充其量只算个狗头军师。”
“这种话以后万万不可说。”魏知县对王贤的态度,跟从前大有不同……从前总是居高临下的赏识。但现在,他对王贤却已经是敬重的了。说话的口气,也变得平等而亲切,“我虽然见识不多,但也知道你这样的人才,是可遇不可求的。如果不能让你为国家所用,是本县的失职。”
“学生已经为国所用了。”王贤苦笑道。
“杀鸡用牛刀而已。”魏知县正色道:“昔日刘玄德用凤雏为知县,落下大材小用的笑柄。君乃国士,却用为小吏,我若不向朝廷举荐,岂不是陷主上于不智?”
“呃……”王贤听魏知县这意思,似乎要向朝廷举荐自己。他自然知道,大明朝有四条做官的途径,其中之一就是举荐。洪武年间还曾经停过十多年科举,改为由官员举荐人才,只是后来因为这法子太缺乏标准,洪武皇帝还是恢复了科举取士。不过举荐制度还是留下来了,永乐元年就曾下旨,令京官七品以上,外官县令以上,各举所知人才,务求野无遗贤。
“可惜举荐为官者终究不是正途,难以进步。”还没等他想好怎么回答,魏知县却又道:“不过别担心,皇上并没有下诏求贤。为师一个县令,人微言轻,朝廷不大可能专为你一人下旨征辟。万一真征辟的话,你不应就是了。”
“学生敢不应么?”王贤瞪大眼道。
“没什么不敢的。”魏知县道:“但凡对科场有点信心的,都会逢召不应。一心向学,何罪之有?这样非但不会有麻烦,还能大大提高名声。”说着淡淡一笑道:“这看起来是无用功,但等你将来当上官,就知道名声的用处了。”
王贤心里却不甚在意,因为他已经基本了解大明官场的生态。知道魏知县这一套,都是清流的玩法。自己能中个秀才就烧高香了,想中举人进士门儿都没有。既然注定不是清流中的一员,要这种清名有何用处?
不过终究是魏知县的好意,王贤自然一脸感激不尽。
说完闲话回到正题,魏知县关切问道:“卖一两一石会不会赔?毕竟大老远运来的。”
“不会赔的。”王贤解释道:“湖广那边米多而贱,我们肯长期购买,他们求之不得,是以价钱给的很低。”顿一下道:“眼下春荒,都只卖四百文一石。等到春荒过去,就会降到三百文一石。”
“进价四百文的话,肯定不会赔吧。”魏知县对湖广米价如此便宜,感到相当不可思议。
“嗯。”王贤点头道:“即使卖一两一石,这一趟也能净赚万两!”
“真不错。”魏知县笑眯眯道:“这样杨员外那帮人,肯定要赔钱吧。”
“赔大发了,”王贤冷笑道:“他们的进价就是二两六七,又存了这么长时间,抛掉损耗之后,成本得涨到三两一石差不多。”
“那真要赔大发了。”魏知县幸灾乐祸道。
“其实这个价钱,本来是打算和他们商量着定的,”王贤冷声道:“但这帮王八蛋欺人太甚,不给他们点颜色看看,就不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
也不知道这马王爷,指的是魏知县,还是他自己。问王贤的话,他肯定说是魏知县,但真正了解他的人知道,王贤百分百说的是自己。
第一百二十一章天罗地网
两人正在说话,外面胡捕头进来禀报说,大部分百姓已经散了,但仍有一批人跪着不走。
“为什么不走?”魏知县问道。
“他们是那天跪逼大老爷卖田的,还有把灾民赶出家的。”胡捕头回道:“可能是觉着要是这样回去了,会被街坊邻居骂死,所以得求大老爷原谅。”
“让他们跪着好了!”魏知县还记着仇呢。
“大老爷,还是见见他们吧。”王贤赶紧劝道:“没必要跟百姓怄气。”
“哼……”魏知县也是说气话而已,便让人将李观叫来。等李观到了后,才让人将几个代表叫进来。
仍是上次的几个老人家,只是表情从满脸委屈,变成了满脸羞愧,他们跪在魏知县面前,一个劲儿地磕头赔罪,哭泣道:“我们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对不起大老爷……”
魏知县既然叫他们进来,自然不是给他们脸色看的。但有个问题,他必须要知道,板着脸道:“现在诸位能说,他们是谁了吧?”
“是,是李员外他们,”老人家不会再帮大户们隐瞒,反而恨恨道:“他们不是人,明明再等几天粮食就到了,却骗我们说,县里的粮船在苏州被扣下了,还怂恿我们把灾民赶出家门,又让我们到县衙跪着……这是把我们当枪使,扎向大老爷啊!”
魏知县心说,人家让你们去死,你们也去啊?看一眼边上的李观,李刑书便写好将笔录拿给一众老人家,要他们在上面签字画押。
老人家们大都是当过里长的,基本识字,一看是刚才口供的笔录,便犯了难道:“能不签么?”
“不签就是你们的责任。”李观冷声道:“公然违抗县里的命令,还聚众滋事,已经犯了王法,知道么?!”
“我签,我签……”老人家们哪敢再得罪魏知县,全都在笔录上签字画押,不会写字的也按了手印。
魏知县这才露出亲切的笑容道:“诸位快快起来吧,你们也是为了富阳父老着想,本官岂会怪罪?”
老人家们如释重负,连声说再也不敢了,并主动提出,请灾民回去居住,保证像对自己家人一样对待他们。
“哈哈哈,好啊好啊……”魏知县开心大笑起来,心说真是棋筋占得、满盘皆活。实在是太爽了!“积善人家必有余庆,诸位老人家必然福寿连绵!”
老人家们千恩万谢出去,当天下午,各家就把灾民都请回去。不管出于愧疚也好,还是生存压力顿减也罢,随后的日子里,富阳百姓和灾民再没发生过摩擦,甚至不少人家还住出了感情,结成了亲家,当然这是后话。
李家别业内,惶惑不安的气氛依然浓厚,但已经到了最危急的时刻,总不能坐以待毙吧。诸位员外不得不强打精神,商量对策。
“诸位,浙江省可不止一个富阳县,各县的粮价都高高的呢。”李员外咬牙道:“不能在本县卖米,我们可以销去别处!”
“卖到外县……”众人眼前一亮,但旋即又黯然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外县很快就会知道富阳发生的事了,粮价肯定应声下跌,对我们更是要往死里压价,能卖到二两一石就不错了。”
“抓紧时间,抢在消息传出去之前,还是可以卖上价去的。”李寓道:“我们往淳安县卖,那里的粮价在五两一石,我们卖三两五应该没问题的!”
“也对。”众人点头道,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与其被县里活活困死,还不如去外县一搏……现在他们已经不求大赚,只求回本了。
于是赶紧分头行动,将满仓满囤的粮食装船,待到三更时分,悄无声地启程驶向新安江。
今夜月明星稀,波光不兴,船舷破水,发出轻微的哗哗声,凉风习习,送来芦苇的清香。
为了到淳安尽快出手,几位员外亲自押船。此时其中一艘船上,船舱里孤灯如豆,气氛十分低沉。几位员外一边吃酒,一边小声说着话……
“这次就算顺利,也赚不到钱。不赚就是赔,咱们赔是一定的了。”于员外喝下一盅烈酒,辣得他眼泪都出来了,“还落下这么大笑话。”
“是啊。”几位员外郁郁地点头道:“早知道官府能从湖广买米,打死我们也不会这么干。”
“其实早几天出手,咱们还能大赚一笔的,可是有些人就是……”有人怒道:“太贪心不足了!非让咱们等等、等等,这下终于等出事儿了吧。”
“我看他根本不是为咱们着想,他是想拉着咱们,跟县太爷斗气。”另一人气愤道:“魏知县这样的狠角色,躲着他走还来不及呢,非要惹他干嘛?”
众人深以为然,于员外却担心道:“小声点,让李大哥听到就不好了。”
“怕啥,他又不在咱这艘船上。”那人却满不在乎道:“再说就算听到又如何?我是不打算再跟他掺和了。”
“是啊。现在就指望这次能顺顺利利的,买回祖传的二百亩地,安安生生过日子,不再跟着瞎闹腾了。”旁人也纷纷附和。
于员外见重压之下,众人已经各有想法了,他也算是领头的,想说几句话凝聚一下人心,便道:“诸位,胜败乃兵家常事,以孟德之强,尚且有败走华容道,但……”
“但可不是次次都有关云长!”显然,这次对乡绅们的打击,比想象的还要大。他们虽然还因着惯性,跟随李员外的步伐,但心里已经没有丝毫的斗志了。
‘唉……’于员外不禁暗叹一声,人心散了,败局已定,刚要再说几句徒劳的话,突然听到外面哨声大作,打破了夜的静谧。
紧接着敲锣声、打鼓声、呼喊怒骂声响成一片,江面上像开了锅一样。
“怎么了?”李员外心情不好,没有理会任何人,在船舱里闷头假寐,听到声音第一时间冲出来,“遇到水匪了么?”
“不是,是巡检司!”船老大面色发白道:“让我们停船检查。”
李员外定睛一看,只见江面上火把照天,一艘艘快船上,都挑着白底黑字的灯笼,上书‘巡检’二字!
“不是跟赵巡检打好招呼,今晚他们不巡江么?”另一艘船上,于员外一脸焦急道:“怎么……”
“中计了!”李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