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为点点头,目光投向黝黑的夜空。好一会儿才低声道:“我相信,严先生没有白死……”
柳升没听清他说什么,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吴为摇摇头,却不作答。
洪熙三年四月二十八,是大军出征的日子。这日清晨,午门外广场上旌旗如林、红缨如火,八万顶盔戴甲的精锐将士整整齐齐、森严列队,领兵的将领身穿明晃晃的铠甲,骑在高头大马上,在他们的主帅镇国公王贤带领下,神情肃穆地望着午门方向。
午时正刻,五凤楼上钟鼓齐鸣,午门缓缓敞开,一队队高举着龙旗、宝幡、罗伞、金瓜的大汉将军,排着整齐的队伍,从正门鱼贯而出。
左右两掖门也同时敞开,文武百官从中而出,在各自的位子上立定。
到最后,炮声隆隆、号角震天,王贤高喝一声:“恭迎皇上!”言毕翻身下马,单膝跪地。
众将士紧跟着王贤齐刷刷跪地,山呼万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是便见朱高炽在几名皇子的搀扶下,出现在午门下,登上了点将台。
朱高炽一手扶着栏杆,看着高台下乌压压的将士,扬尘舞拜,山呼万岁,一颗心激动得不能自已,若非他这具残躯已经不堪疆场驰骋,他真希望此刻率大军出征的能是自己,就像先帝那样……
等到行礼完毕,官兵起身,广场上变得鸦雀无声,所有人屏息凝神,静听皇帝训话。
“将士们,鞑靼贼子忘恩负义、狼子野心,数年来多次寇我边塞、掠我边民,更有特鲁河畔杀我将士两万,此刻又进犯河套,妄图吞并,是可忍孰不可忍?!”朱高炽高声喝道。
“不可忍!不可忍!”众将士血脉贲张、高喝起来。
“镇国公何在?!”朱高炽大喝一声,王贤赶忙应声出列,登上了高台。
来到高台之上,王贤甲胄在身,不能全礼,只能单膝跪地,听皇帝亲口敕封他为平虏大元帅,命其节制山陕直隶一切军政民政,一应官员任其去留,四品以下可先斩后奏!大小事务可便宜行事!
虽然王贤知道,这些任命随时都可能做不得数,但文官们能把山西陕西直隶的民政人事交出来,都可以算是对他所释放善意的积极回应了。这让他感到宽慰,杨荣杨士奇等人,终究不是只知道争权夺利的蠢货,关键时刻还是能以大局为重的。
洪熙皇帝又将代表皇权的天子剑赐予王贤,王贤转过身去,把皇帝钦赐的宝剑高高举起。
八万将士登时爆发出惊涛骇浪般的欢呼声。不知是不是错觉,在杨士奇等人听来,这番欢呼要远比方才任何一次都要响亮得多……
欢呼声中,留守京师的官兵们,在上官的带领下,抬着数千只硕大的酒坛,为每个出征的将士都斟满了一大碗酒。杨士奇和杨荣也端着酒具登上高台,朱高炽亲自斟满一碗酒,双手捧到王贤面前,激动道:“元帅,此去只管安心作战,后方一切都会以战局为重。来,朕敬你一碗,愿你此去旗开得胜!”
王贤也激动得不免动情,双手接过酒碗,高声道:“请皇上静候捷报!”说完高举起酒碗,一饮而尽。
八万将士也都将酒喝完,王贤高声下令道:“三军出发!”
登时鼓乐高奏,将士们轰然转身,迈着整齐的步伐,昂然离开午门广场,穿过长长的天街,向德胜门方向开去。
天街之上,早就挤满了闻讯前来为大军送行的百姓,不单是出征将士的妻儿父母,那些子弟不在军中的百姓也箪食壶浆、以送王师。
王贤骑在马上,在一众将领的簇拥下,正缓缓行在队伍中央,便见由数百名老者提着酒壶、举着肉食拦在了他的面前。
“京城百姓推举我等为镇国公、大都督饯行,祝公爷旗开得胜、驱逐鞑虏!”为首的老者颤巍巍、高声对王贤说道。
王贤示意卫士将为首的几位老者放进来,几位老者便为他斟酒,然后高举头顶,大声道:“老朽代京城百万百姓、大明亿万苍生,敬大都督一碗!”
侍卫紧张地看着王贤,想示意他找个借口不要喝这来路不明的酒水,王贤却置若罔闻,双手接过来,毫不犹豫地将那一碗酒饮尽。
百姓爆发出一阵欢呼声,王贤将酒碗递还给那老者,向周围百姓拱拱手,高声道:“父老乡亲,我等所衣所食,皆是百姓供养,如今为国出征,必不负父老所望,不破鞑虏,誓不还朝!”
百姓们的欢呼声更盛了,许许多多人激动地跪下,高声喊道:“公爷必胜!”
更多的百姓被感染,也跟着跪下,高喊声越来越响亮整齐,甚至传到远处的午门下:“公爷必胜!公爷必胜!”
听到这整齐的呼喊声,朱高炽的神情略有些不自然,但皇帝什么也没说,便登上銮舆还宫去了。
杨荣、杨士奇对视一眼,后者冷笑一声道:“镇国公一朝出征,威信大增,咱们多年摸黑全都成了无用功。”
“呵呵。”杨荣笑着摇摇头,看着远处欢呼的方向道:“要是输了这一仗,结果会怎样?”
“那自然是国之不幸了。”杨士奇笑笑,低声道:“不过福兮祸所依,谁能说得准呢?”
“是啊,咱们为大明祈祷吧。”杨荣说完,与杨士奇并肩进了午门,没有王贤这块巨石压在头顶,他们感觉连呼吸都轻松了许多。
王贤的大军是四月底出征,五月初到了宣府,王贤命大军一面稍作休整,一面从打前站的锦衣卫口中,了解河套的情形。此时,距离阿鲁台进犯河套已经过去整整两个月,距离鞑靼军包围大王城也已经过去一个多月。让王贤稍感欣慰的是,当初筑城时,就考虑到可能会被围攻,所以两座城池修建的还算高大坚固,加之蒙古人不擅攻城,大王城至今还没有沦陷……
是以尽管忧心如焚,王贤还是采取了莫问的建议,大军稳扎稳打,缓步推进,不给敌军趁乱偷袭的机会。
结果从宣府到大王城不过五百里地,王贤的八万大军足足走了十天!
十天里,柳升、许怀庆等众将心急如焚,他们担心,这样慢吞吞赶过去,要么大王城破,要么鞑靼军队已经远遁,这次劳师远征会无功而返!
王贤其实比柳升等人更着急,那大王城中可是有他的妻女,但王贤更知道,越是这种时候就越是不能着急,一着急就会出错,一旦犯错,可能就是万劫不复!
“大帅,咱们再不赶紧,那些鞑子就要跑没影了!”许怀庆冲着端坐在马车上读书的王贤,大声嚷嚷道。
“放心,世易时移,这几年下来,鞑子不会再像从前那样望风而逃了。”王贤头也不抬,淡淡说道:“他们想击败我们的心情,不亚于我们想击败他们,不用担心白跑一趟。”
许怀庆等众将对蒙古人的印象,确实还停留在他们像兔子一样,王师一到,便望风而逃的阶段。闻言还是不放心道:“要是他们真逃了呢?”
“就算逃,也不会逃太远的。”王贤终于不耐烦地抬起头,皱眉道:“你们与其在这里聒噪,不如回去加紧操练你们的部下!他们有几年没有在草原上驰骋过了?又有几年没有真刀真枪的厮杀过了?!”
“是……”许怀庆等人被骂了个大红脸,这才乖乖地散去,该干嘛干嘛去了。
“哎……”王贤叹了口气,再也没有心情看书,他的视线投向大王城方向,目光中满满都是忧虑。
第一千一百九十四章兵临城下
河套,被围攻一个月的大王城。
城外的草原已经变成了血色的海洋,方圆数里的地面上,到处是横七竖八的人马尸首,这都是鞑靼人的杰作。
在之前一个月的进攻中,阿鲁台父子没有动用嫡系的鞑靼军队,而是驱使附庸部落的兵力攻城。蒙古人不会打造攻城器具,只有一些粗糙的云梯,采用最残酷蚁附攻城之法,鞑靼骑兵挥舞着兵刃,在后头驱赶着那些可怜的各部男丁,还有抓来的汉人男子攻城。稍有迟缓者,就会遭到身后鞑靼骑兵的射杀,进也是死,退也是死,那些可怜的各族丁壮只能不要命的,一波接一波朝城头涌去。
城上的守军在宝音的指挥下,一直坚决而强悍的抵御着敌人的攻击。他们将一切能够投掷的东西倾泻而下,羽箭射光了,就用开水、滚油往下泼。滚石檑木砸光了,就从民房中拆下石块木梁,往下砸。那些被驱赶攻城的各族壮丁,身上没有丝毫遮蔽,一片一片地从云梯上摔下,城下的尸堆越积越厚,最厚处已经高达一丈,倒让后面攻城的壮丁有了踏脚石一般,攻城时和城头的距离缩短了不少。
远处大旗之下,阿鲁台和他的儿子失涅干端坐在马背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惨烈的攻城战,大王城的城墙,已经被鲜血染成黑红色,但阿鲁台父子丝毫不为所动,甚至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明朝果真派出援军了吗?”阿鲁台面现忧色,低声问儿子道。
“是的父亲。”失涅干沉声答道:“明朝的镇国公王贤率领十余万军队,三天前已经到了张家口……”
“三天前就到了张家口?”阿鲁台一惊,神情有些慌张道:“这么说他们随时可能会出现在咱们眼前?”
“并不是。”失涅干却摇头道:“明军的行军速度极慢,每日不过四五十里,如今应该才行军过半。”
“明朝人最是狡诈不过,那镇国公王贤更是狡猾如狐,当年把马哈木老贼玩弄于股掌的就是他。”阿鲁台神情凝重道:“要谨防他们突然加速,打咱们个猝不及防。”
“那不正中了咱们的下怀?”失涅干却大笑道:“咱们的鞑靼铁骑之所以不用来攻城,不就是为了用来打援吗?”
“话是不错,但总之是小心为上。”阿鲁台沉声道:“让阿布只安的斥候严密监视,一旦他们靠近,必须第一时间来报!”
“父亲放心。”失涅干轻声应道,心中却颇为不屑,暗道:“父亲终究被汉人吓破胆了,已经称不得草原上的英雄了。”
阿鲁台不知道儿子心中所想,突然将目光投向天空,指了指那白云蓝天间的一个小小的白点。
马上有鞑靼勇士开弓搭箭、弦如满月,朝着那白点一箭射了出去。
长箭带着呼啸声直入云霄,那飞在天空中的白点应声而落。
又有鞑靼勇士飞马上前,在那白点落地之前,便一把抄在手中,然后拨马回来,双手呈给太师过目。
阿鲁台父子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只白色的信鸽,被当胸射穿。
“雕虫小技其能瞒过父亲的法眼!”失涅干不称赞鞑靼勇士的箭法,只一味拍父亲的马屁,原来蒙人中也有口蜜腹剑之辈。
“哼……”阿鲁台面色矜持,难掩得意道:“老夫在草原上打猎几十年,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没有能逃得过老夫这两只耳朵的!”
失涅干将绑在信鸽腿上的小竹筒拆下来,取出里头的信纸,展开递给父亲。
阿鲁台接过信纸,只见上头只有四个字‘王师已至’!显然是送给城内的。
别看只有区区四个字,要是让城内的人看到了,必定会士气大振!
“可惜他们收不到了……”失涅干和众头领嘲笑起来,失涅干更是高声道:“传令下去!让孩儿们加强警惕,绝不能让一只信鸽飞到城中!”
失涅干话音未落,却见阿鲁台脸色一变,霍然抬头望着东边天空。
失涅干等人也茫然随着阿鲁台的目光望去,只见那蓝天白云中,陡然冲出了无数的白点!
那是数不清的信鸽,目测起码有两三百只,从远处飞过来,竟有些铺天盖地的气势……
“无耻,居然来这手……”阿鲁台老脸涨得通红,感觉像被无情地嘲讽了一样。
“射啊,快射啊!”失涅干咆哮起来,鞑靼勇士纷纷张弓搭箭,射取飞过头顶的鸽群!连失涅干和众头领也加入进来,想要将鸽群全都射下来……
蒙古人的弓法确实厉害,弓弦响处无数箭支飞上云天,鸽群登时遭了殃,中箭的鸽子下饺子一般噼里啪啦落下来。
但鸽子实在太多,还是有不少幸免的飞出了弓箭的射程,飞到了大王城上,在城头盘旋几圈,鸽子纷纷落了下来。
宝音一身银甲,仰头看着天空的鸽子,缓缓抬起手臂,一只纯白色的信鸽便轻巧地落在了她的手背上。
宝音轻轻地抚摸了一下信鸽的颈背,这才解下了鸽腿上的竹筒,掏出筒中的信纸。然后宝音神情激动地向她周围的蒙汉勇士高声宣布道:“朝廷的援兵已入河套!王大都督亲率大军来增援咱们了!”
“嗷!万岁!万岁!”城头的蒙汉勇士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声,苦战一个多月,他们等到了胜利的希望!
宝音含笑看着在城头上又蹦又跳、忘情欢呼的部下,知道这下再不用担心他们的士气了。想到这,宝音将目光投向城外的鞑靼军队,显然敌军早就知道这一消息,不知他们会不会知难而退,解除包围撤军呢?
‘那样岂不太便宜了他们?!’宝音贝齿轻咬朱唇,死死盯着那位鞑靼太师的大旗,这次河套的损失实在太惨了,三四万蒙汉男儿阵亡,数不清的百姓家园被毁,整个河套多年的发展全都化为乌有……这笔账必须要清算!绝不能让鞑靼人就这么全师而退!
那阵白鸽如雪,似乎让鞑靼人的气势受到极大影响。这天余下的时间,鞑靼人的攻势都有气无力,甚至连驱赶奴隶赴死的兴致都没了,太阳刚刚偏西不久,阿鲁台就草草下令收兵。
听到收兵的号角声,那些被驱使的各族男丁眨眼便退了个干干净净,要比他们前进的速度快上十倍。他们快速的退回到鞑靼人的偏营中,在那里,他们的妻子儿女早就翘首以盼……鞑靼人驱赶着那些被他们武力降服的部落,劫掠来的人口一起出征。妇孺除了作人质,逼迫男丁为他们拼命,要挟男丁不敢逃跑外,还可以给蒙古勇士发泄用,这是从铁木真时就传下来的老套路了……
饱受摧残的妇孺们,紧张地盯着那一张张满是血污的面孔,乞求着其中有自家男人出现……可惜每一天,都有好几千男人出去后再也回不来。那些幸运返回的男人,回到自己家人身边,紧紧搂住自己的妻儿,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眼中满满都是庆幸,庆幸自己又多活了一天……虽然不知明日是生是死,至少今日可以和妻儿团聚。
至于那些到最后也没等到自家男人的可怜人儿,则或是抱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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