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中,王贤挽着袖子,蹲在菜地旁,小心地侍奉着刚刚窜出的一排排嫩芽。
顾小怜空谷幽兰一般,安静地坐在他身旁,面上的神情明显比从前灵动许多,甚至可以拿着帕子,不时为王贤擦擦额头的汗水。
戴华蹲在王贤对面,手中也拿着小铲子,却明显有些心不在焉,问道:“麻黄细辛附子汤用了千百年,也没听说毒死几个人,吴大人怎么就用它杀人呢?”
王贤只管决策,至于如何策划执行,自然落在外头的吴为等人身上。这个法子自然是家学渊源的吴为所出,让戴华很是不明觉厉。
“细辛属于神经毒物,细辛中毒能够使人意识不清而呼吸麻痹致死;而附子属于心脏毒物,附子中毒能够使人心脏停止跳动。”王贤一边摆弄作物,一边对戴华答疑解惑道:“若是王贵妃没有吃大枣和海蟹,还不致命,但那两样东西混到腹中,可以加剧细辛和附子的毒性,就是一头水牛也要死翘翘……”
“大人懂得还真多……”戴华一阵毛骨悚然,干笑道:“属下还是第一次听说可以这样要人命的。”
“那是你懂得太少,吴大夫有一千种用日常吃食要人命的法子,吴为起码学了五百种。”王贤促狭一笑道:“所以你以后,到他家吃饭要当心。”
“我哪还敢……”戴华连忙摆手,手中的小铲乱甩,不慎铲坏了一株嫩苗。
“你小心点儿!”王贤从他手中夺过铲子,瞪戴华一眼。
戴华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赶忙转个话题道:“这件事之后,局势会有什么变化吗?”
“不会。”王贤露出一抹冷笑道:“虽然王贵妃梦破人亡,但赵赢八成会兔死狐悲,跟赵王走到一起去。说不定,现在两人就勾搭到一起去了。”
若是赵王听到王贤这番话,必定毛骨悚然,不顾一切也要将这个洞悉天机的家伙杀掉再说!
“要是那样,赵王也算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了。”戴华道:“老太监虽然没有大义名分,但对赵王的帮助只大不小!”说着叹气道:“那几位大学士,这下可真是得不偿失,早知这样,还不如不动王贵妃呢,白白给咱们一个把柄。”
“你道他们不明白这么简单的道理?”王贤云淡风轻地笑道:“他们是别无选择。作为防守一方,他们必须得阻止王贵妃当上皇后,至于后果,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第一千一百零七章局
王贤和三位大学士都很清楚,杀了王贵妃,并不会扭转局势,反而很可能会让赵赢向赵王靠拢,还有可能会引来皇帝的雷霆震怒,大大削弱太子一方本就羸弱的实力。
但他们都不在乎,王贤需要用这件事,把三位大学士拖下水,拿住他们的把柄,让他们日后不敢跟自己撕破脸,便于讨价还价。
三位大学士需要的,是为太子立下奇功,日后才能得到想要的权位。至于这样做引发的后果,他们自问做得隐蔽干净,不会被怀疑到自己,这样就足够了……至于其他,本就不是他们能阻止的,自然也没必要顾及。
“大人,如果赵赢真的如您所言,成了赵王的人,咱们会不会有危险?”戴华小声问道。
“以朱老三的性格,最快也得等他们发动之前,咱们才会有危险。”王贤拍拍手上的土,笑道:“如果是朱老二,咱们现在估计就要人头落地了。”
“当然,要是把赵王换成汉王,大人也不会自投罗网。”戴华笑着送上一句马屁。
“那是当然。看人下菜是最基本的。”王贤坦然受之道:“赵老三多谋寡断,最适合躲在后头阴人,却非要学人家站上前台,干自己最不擅长的事,我才敢如此兵行险招……”
王贤当初进京,实属无奈之举。他看似手握大半个山东,好像有拥兵自重的本钱,但仔细一分析,就会发现他其实弱得可怜……非但官府的军队是柳升的,连白莲教的军队也不属于他,他真正的班底不过从锦衣卫体系中脱离出来的三千人不到而已。
当然,如果他放弃官员的身份,加入白莲教,刘俊的四万兵马很可能会归属于他。但一旦如此,柳升和魏源、储延那些人就一定会和他划清界限。不是眼下这种表面功夫,而是真正的划清界限。因为这些高官显贵不过是担心被皇帝清算,才选择与他合作,实际并没有背叛朝廷的意图。
而且在士绅士大夫阶层心中,白莲教终究是邪教,暂时利用可以,要真是和他们沆瀣一气,必定会被士大夫集团抛弃。王贤还从未见过,有不靠着地主士大夫造反成功的先例呢。
至于朵颜三卫那些蒙古人,更不过只是各取所需的互相利用而已,一旦事毕,大家便老死不相往来。甚至朝廷如果下决心调他们入关平叛,蒙古人一定会很乐意把山东踏平……
倒是宝音的博尔济吉特部更值得信赖,但王贤岂能将他们拖入战火?何况河套那边,也不是宝音一个人就能说了算……
所以细细算来,当时王贤看似奥援无数,烈火烹油,但其实根基十分浅薄,根本不具备与朝廷抗衡的本钱和可能。
这根本就是一盘死棋,王贤只能孤身进京,试图死中求活。所幸,他在葫芦谷之后,有充足的时间思索未来,已经及早地预见到这一局面,并提前许久布下棋子,让胡道士给皇帝炼丹,这才有扭转乾坤的一线机会。
之后王贤一面制造自己束手就擒的假象,一面暗中精心布置,虚张声势,让八方噩耗一齐传递到京城,让朱棣在朝会上大失颜面、震惊无比!
其实他只能让朱棣震惊一时,一旦皇帝回过神来,仔细思索局势,就会看穿他的空城计。但服了胡道士的丹药,朱棣已经没有回过神的机会,一气之下深度中风,使朝局彻底改变!
皇权时代,朝局的稳定、势力的均衡,均系于皇帝一身,一旦皇帝病危,局面将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所有人的心思都会发生变化,所有人都不得不将皇位更替给自己带来的危与机,作为头等大事来考虑!其他一切都得为这件事来让路!所以赵王才会一下子就炙手可热起来。
赵王之外,王贤也是最大的得利者。随着朱棣倒下,山东的柳升、魏源、储延等人,会毫不犹豫地团结在王贤旗下,与白莲教展开更紧密的合作,最大限度地提升集团实力,以应对未来可能出现的种种局面。那些与王贤若即若离的亲太子势力,也会尽可能地向他靠拢,因为谁都知道,一旦太子上位,王贤将成为大明朝最有权势的臣子!没有之一!
王贤之前虚弱松散的势力,一下子变得强大紧密起来,再也不是之前只是看似强大,而是由虚转实,变得真正强大起来!
这就是王贤必须要进京的原因,只有进京,才能将实力兑现夯实,才能真正成为举足轻重的强大力量!
当然,这也必须要付出代价,代价就是他如今被困在京中,形同囚禁。不过王贤也不是生死都捏在别人手中,因为此刻,他的那些虚张声势,已经变成真的实力。谁要杀他,都得掂量掂量,能不能承受得住天下大乱的代价!
不过要是把赵王换成汉王,王贤绝对不敢冒这个险,只是因为赵王多谋寡断,顾忌太多,他才敢这么做……
三日后,原本是封后的日子。
赵王以不能让父皇太过悲痛为由,至今阻止人将王贵妃薨逝的噩耗禀报皇帝。郑和虽然觉着有些不妥,但赵王所言终究也有道理,以皇帝现在的情况,确实承受不得一点风波了。只能寄希望于朱棣彻底糊涂,忘记了封后冲喜之事。
然而事与愿违,这一日朱棣明显很不安生,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想不起来,他一直努力睁着眼,喉咙嗬嗬发着声音,好像在苦思到底有什么事一般。
赵王从旁伺候,故意装作没有察觉皇帝的异样,收拾起桌案上散落的几本书,那是他给皇帝读书解闷用的。‘一不小心’,一枚竹签被他扫落在地上,发出啪的一声。
赵王忙弯腰去捡,余光却紧盯着皇帝,果然见朱棣死死盯着那竹签。赵王的嘴角微微上翘,得意的笑容一闪即逝。
站在一旁的郑和,见状面色巨变,但此情此景,容不得他多嘴。
“冲喜……”果不其然,朱棣一下子想了起来,口中含糊道:“今天,是冲喜的日子吧?”
赵王身子一僵,肩头微微抽动,似乎在背对着皇帝抹泪。
“王贵妃呢?”朱棣这才想起,已经有三天没见到王贵妃的人影了,“怎么大典还没开始?”
“父皇……”赵王哽咽道:“贵妃娘娘病了,大典今日举行不成了……”
“为什么?”朱棣嘴角抽动,神情焦躁起来。
“贵妃娘娘病了……”赵王又重复一遍。
“那也不能误了冲喜……”朱棣声音含糊,但语气不容置疑道:“今日必须举行。”
“举行不了了父皇!”赵王猛地转回头来,满脸都是泪水,神情沉痛无比。哆哆嗦嗦地哽咽道:“贵妃娘娘薨了……”
“什么?!”朱棣如遭雷劈,一下子竟挣扎着要坐起来,当然毫无疑问,又重重摔在床上,若非一旁的郑和眼疾手快,非得从龙床上掉下来,摔个再度中风不成……
“他……他说什么?”朱棣喘息如拉风箱一般,死死盯着郑和,嘶声问道:“真的吗?”
“皇上,保重龙体节哀啊……”郑和只能含泪点头道:“三日前贵妃娘娘暴毙,为了皇上的龙体着想,一直瞒着皇上没禀报……”
“嗬……嗬……”朱棣两眼发直,剧烈地喘息着,大量的口水从歪斜的嘴角淌下,郑和赶忙给皇上推宫活穴,赵王也上前给皇帝擦去嘴边的涎水。
“是谁干的?!”朱棣喘息稍定,无力地看着赵王,从牙缝中挤出这四个字。朱棣再糊涂,也明白王贵妃此时暴毙,肯定不是意外。而是因为有人不想让她当这个皇后!
“赵公公已经在彻查了……”赵王跪在皇帝面前,沉声说道:“儿臣斗胆怀疑,是有人想阻止冲喜!不希望看到皇上龙体好转!”
朱高燧巧妙地偷梁换柱,将封后和冲喜偷换概念,朱棣竟没有察觉出来,咬牙切齿道:“太子,就这么等不及吗?!”
“还不能认定是大哥,他人在南京……”赵王竟然替太子说情开了。但那是因为他太了解朱棣的刚愎自用,这时候越是说情,就越是把太子往火坑里推。反而自己落个好名声。
“不是他还能是谁?!”朱棣发直的眼冒着寒光,颤抖的声音透着彻骨的冷冽:“他真以为朕已经是死人不成?!”说着嘶声咆哮道:“连朕的贵妃都敢杀,下一步就是弑君了!”
“皇上!”郑和和赵王几乎同时跪在皇帝面前,前者哽咽道:“太子仁孝,断不至于干出这种事来,皇上……”
“你闭嘴!”朱棣目光冷峻地扫了郑和一眼,郑和一下子便不敢出声。
“父皇,不管是不是皇兄指使,但宫里肯定有内鬼,朝里也一定有贼子!”赵王厉声说道:“那些人什么丧尽天良的事都干得出来!”
“查!给朕彻查!”朱棣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一双眼,一张脸都涨得通红,近乎发紫。“他们要让朕死,朕先让他们死!”
“由谁查,从谁查起,先抓哪些人?还请父皇示下!”赵王急声追问道。
第一千一百零八章门庭若市
“你一个,赵赢一个,英国公一个,成国公一个,荣国公一个……”朱棣两眼发直道。
“啊……”赵王有些发蒙,荣国公乃是姚广孝,皇帝怎么提起这个死人来了?只好结结巴巴问道:“荣国公几年前已经去了……”
“胡说,他没死,他昨天还和朕说话来着……”朱棣已经开始说胡话了,表情愈发不自然,瞳孔也有些涣散,最后只能两眼紧闭,咬紧牙关。
“皇上!”郑和哭了出来,膝行上前,大声道:“您不能再劳神了,龙体要紧啊!”
“父皇,事关太子,需要您的明旨啊!”赵王却不依不饶,大声紧逼道。
“王爷!别说了!该怎么查,你心里还不清楚?你是要逼死皇上吗?”郑和怒视着赵王,听到身后朱棣越来越急促的喘息声,他忙高声道。“还不快传太医!”
赵王也看到朱棣面色由红转紫,又由紫转青,整个人都意识涣散了,这才赶紧打住话头,一起喊太医过来。
然而好一会儿都没人响应,两人这才想起,太医院的那帮太医,已经被赵赢一股脑抓到东厂去审问了。居然没有给皇帝留一个侍奉的……
等到赵王派人通知赵赢,从诏狱中提出两个,外形相对比较完好的太医,再急匆匆赶到寝宫,皇帝已经陷入了昏迷……
太医很快诊断出,皇帝二度中风,赶忙给皇帝下针,一直忙活到半夜,朱棣才脱离了危险,但依旧昏迷不醒。
“皇上到底什么时候能醒?”赵王把那名姓周的太医叫到外头,沉声问道。
周太医苦着脸道:“这谁也说不准,可能三五天后会醒,也可能十天半个月醒不了,还有可能……”后半截话他压住没说,但谁都能听明白,朱棣有可能永远也醒不过来了。
“醒来后,皇上会不会好转?”赵王幽幽问道。
“不可能了,皇上暴怒血苑于上,风阳痰火与气血阻于脑窍,横窜经络,病情已是严重恶化。”周太医叹气道:“罪臣等竭尽所能,也只能为皇上续命而已,无法阻止病情恶化。”
“你的意思是,即使皇上醒来,也会是神志不清,耳聋失语?”赵王这些日子侍奉朱棣,已经是脑卒中方面的半个大夫了。
“是。”周太医点点头,为了推脱责任,他又强调道:“就是扁鹊再世,也没法让皇上清醒了。”
“很好……”赵王下意识说一句,惊得周太医毛骨悚然。赵王自知失言,死死盯着他道:“你治死了王贵妃,本当是死罪,是本王把你救出来的。”
“王爷的大恩大德,罪臣铭感五内,来生衔草结环也要报王爷的恩德。”周太医其实满心委屈,毕竟他当时可认为王贵妃得的不是伤寒,而是食物中毒。虽然后来屈从了金院判,但金院判也明言他自己负全责,与旁人无关的!
当然周太医也知道,这些话是不能说出口的。无论如何,只要东厂认定他要对王贵妃的死负责,就可以抄他九族,这点是不用怀疑的。
“本王不需要你来生报答。”朱高燧冰凉的手指搭在周太医颈间道:“只要你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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