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恕罪。”王贤早想好了对策,老脸不红道:“臣是请宝音帮忙,回河套捉拿疑犯,于情于理不能不相送……”
“行了,这次朕就不降罪了。起来说话吧。”朱棣显然心情不错:“锦衣卫和东厂这次齐心努力,仅用了一天多的时间就把案情查清,可见也不全然是吃干饭的,朕心甚慰啊!”
“呵呵。”赵赢赶忙谦虚起来:“皇上谬赞了,这次我等不过以微末之功,赎天大之罪,况且主要是锦衣卫的人冲锋在前……”
“哪里哪里。”王贤也知机地唱合道:“多亏了赵公公老马识途啊!”
“好了,不要互相吹捧了。”显然,厂卫和睦相处,是朱棣希望看到的,他终于说出王贤和赵赢期盼已久的那句话:“这次尔等虽有不查之罪,然则贼人处心积虑、谋划已久,虽圣人亦难免入彀。好在破案神速,还算及时地洗清了流言,就当功过相抵,不赏不罚了!”
虽然从不觉着自己有什么过失,但出了这么大的事儿,王贤和赵赢两个都情知少不了要背黑锅。是以直到此刻,心下的那颗大石才算落了地。两人忙不迭叩首谢恩,老太监还激动地落了泪。
“不要以为不处罚你们,这件事便算完了。”朱棣把脸一拉,恨声道:“烧我三大殿的罪魁还没有落网,甚至连那些动手的喽啰都没抓住!朕决不能放过他们!”
“皇上放心,臣等追到天涯海角,也要将白莲妖人绳之于法,以泄陛下心头之恨!”两个大特务赶忙齐声表态。
“不只是要抓凶手,抓佛母!”朱棣咬牙切齿道:“还要将白莲教连根拔起!那佛母不是山东出来的吗?便先从山东开始!”说着看一眼王贤道:“忠勇伯,朕把这个任务交给你,完不成就不要回来见朕!”
“遵旨!”王贤沉声应下,面上波澜不惊。其实从年前皇帝和太子矛盾激化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有了觉悟,皇帝最重要的特务机构,怎么能交给自己这种太子党?恐怕这次若非天降横祸,皇帝正是用人之际,等待自己的便不是这样的委以重任、体面外调了……总之,对这个结果,王贤早有预料,也甚是满意,所以表现得十分镇定。
‘哎……’见他年纪轻轻就能宠辱不惊,朱棣心下暗暗惋惜,这小子若不是太子的人,那该多好……想到这儿,皇帝意兴阑珊地摆摆手,让王贤改日再来见驾,届时与他面授机宜,便命两个大特务退出去了……
出来乾清门,赵赢那叫一个心花怒放,万万没想到,皇上竟毫无征兆地将王贤调出京城!就算仍让他当着锦衣卫都督,但人不在岗,后患无穷!自己和东厂被锦衣卫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日子,终于要到头啦!
虽是如此,赵赢还得辛苦扮出一副难过的神情,‘依依不舍’道:“刚刚和伯爷合作无间,却又要分开,实在是痛杀我也……”
“呵呵……”王贤却笑道:“赵公公什么时候也这么虚伪了?”
“呵呵……”赵赢被说中了,不好意思地笑笑道:“确实还是有些舍不得的……”
“那就烦请公公,跟皇上讨个人情,把咱留下呗。”王贤哂笑道。
“这个嘛……”赵赢登时无语,好一会儿才吭哧道:“皇上金口一出,断无更改之理啊……”
“成啦,我逗你玩的。”王贤哈哈大笑道:“把答应我的事儿办妥了就成!山高水长,你好好活着,咱们终有再会之日……”
“放心吧,明日就放人。”赵赢终于恢复了常态,皮笑肉不笑一声,看着王贤的背影消失在宫门,也阴下脸转身离去。
乾清宫,朱瞻基还沉浸在王贤离京的震惊中,朱棣又抛出一个重磅炸弹!
“基儿,把当值的内阁叫过来,朕要下诏。”朱棣的表情,比方才要凝重许多倍,语气也沉重太多。
“是。”朱瞻基未及多想,赶紧将当值的金幼孜唤来。这时,太监已经铺好了黄缎子,笔和墨都是现成的。金幼孜在御案后站定,拿起毛笔,调整下呼吸,便静静地等着皇帝口述。
朱棣的心情,比方才愈加沉重,在御案前来回踱步足足十几趟,才艰难地开口道:“朕躬膺天命,祗绍鸿图,爰仿古制,肇建两京,乃永乐十六年正月十五日奉天等三殿灾,朕心惶惧,莫知所措……”
“啊……”听了朱棣的话,一旁侍立的朱瞻基,忍不住低呼一声。金幼孜那握笔的手,也不禁微微颤抖,抬起头来,眼含热泪看着皇帝:“陛下……”
“不要说话,继续。”朱棣微微摇头,继续踱步一阵,情绪愈发激动起来:“意者於敬天事神之礼有所怠欤?!或法祖有戾而政务有乖欤?!或小人在位贤人隐遁而善恶不分欤?!”
皇帝越说越激动,声音也愈发高亢起来,除了执笔疾书的金幼孜,包括太孙在内,大殿所有人都跪在地上!皇帝那愤怒的声音,依然在宫殿中盘旋:“或刑狱冤滥及无辜而曲直不辨欤?!或谗慝交作谄谀并进而忠言不入欤?!或横征暴敛剥削而殃及田里欤?!或赏罚不当资财妄费而国用无度欤?!”
皇帝的眼眶已经红了,声音也嘶哑起来,甚至要扶着御案才能站稳,仿佛所有的力气都被这一个个问句抽走了?
朱瞻基已经泪流满面,终于忍不住哽咽道:“皇爷爷,别说了,这只是人祸,不是天灾啊!”
朱棣却并不理会,依然用尽力气,一个字一个字往外挤道:“或租税太重徭役不均而民生不遂欤?!或军旅未息征调无方而粮饷空乏欤?!或工作过度徵需繁数而民力凋敝欤?!或奸人附势群吏弄法抑有司罢软贪残恣纵而致是欤?!”说完,皇帝一抹眼眶的泪水,仰天长叹道:“下厉于民,上违于天,朕之冥昧,未究所由……尔文武群臣受朕委任,休戚是同,朕所行果有不当,宜条陈无隐,庶图悛改,以回天意。钦此!”
最后几个字,用尽了皇帝最后的力气。说完,朱棣眼前一黑,似乎要晕倒,唬得朱瞻基等人赶忙爬起来,想要上前搀扶。却见皇帝摆了摆手,扶在御案上的另一只手青筋暴起,用尽力气撑住了自己的躯干!
皇帝直挺挺立在那里,沉声道:“下诏吧!”
“是……”金幼孜跪地俯身叩首,脸上已经满是泪水!
皇帝下罪己诏的消息,如炸雷一般,把所有人都震惊得目瞪口呆!
“什么?!”王贤正在锦衣卫衙门,和众手下交代离京后的安排,得知此讯震惊莫名道:“罪己诏?!”他本以为前日里,皇上不过是故作姿态,想不到今日便下了罪己诏!可想而知,这对刚愎自用、自诩千古一帝的朱棣来说,是何等艰难的决定!可想而知,三大殿被焚,对皇帝是何等沉重的打击!
片刻之后,王贤得到了罪己诏的全文,草草浏览一遍,他明白了,这道诏书是不下也得下的。无论如何,不管有什么样的原因,象征至高皇权的三大殿被焚,都会被天下人视为天子失德、天命不佑的象征!这对整个帝国、对皇帝陛下来说,都是一次不容回避的执政危机!朱棣必须要正面解决、消解危机,才能让他的帝国继续正常运转下去,否则就像被卡住齿轮的机械,会使帝国陷入停滞,往日掩盖起来的危机,也会竞相浮现出来!
朱棣的处理是非常高明的。下罪己诏的前提,是已经证实天火之说纯属无稽之谈,是白莲教纵火而已。皇帝这时候认错态度越诚恳,越会被视为品格高尚、勇于揽责!乃至代臣民受过!若是没有查明纵火案,皇帝是万万不会下这罪己诏的,那样会坐实了‘天怒人怨’,皇帝失德!
现在案情查明,罪己诏已下,臣民对皇帝的非议便去了七七八八……但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皇帝就三大殿失火的原因连发十余问,让臣子帮他找答案,却只字未提是迁都所致!可见,朱棣断不容许任何人非议迁都之事!
然而,偏有那不长眼之辈,刚刚被东厂放回来,见皇帝下诏罪己,还要求臣子随便批评自己!便以为皇帝是迫于压力,准备服软了!礼部主事萧仪竟当日就上书,直言三大殿遭受火灾,是因为迁都的缘故!
第九百二十一章离间
朱棣的反应也很迅速,当天便就萧仪的奏疏做了朱批,说他把迁都与三大殿火灾联系起来,完全是蓄意诽谤!将当了出头鸟的萧仪投入东厂大牢,不作任何审讯,就以‘谤君之罪’处以极刑!
对于这种不长眼的家伙,王贤没有什么同情。况且老太监将人都放了,已经还了他人情,他就是想出面干涉也没人买账了……再说,都是行将离京的人了,还有什么好掺和的?除了让人给太子带了封信,自陈心迹外,王贤这阵子便一直窝在衙门里,一边安排调配日后事宜,一边冷眼旁观事态的发展……
事情自然还没完,加上死在东厂牢里的,为了迁都之事,已经有八名官员丧命!八个人的牺牲,非但没有吓住义愤填膺的官员们,反而让他们愈发群情激奋!科道言官纷纷上书,力陈迁都就是三大殿被焚的原因!皇上把国都从南京迁来北京,不但诸事不便,就连大明的皇脉也撂在江南,这是大不敬的事!上天当然要示警!
还一个个激动地表示,如果皇上要杀,他们愿洗颈就戮!但绝对不会改变观点!
这就有点贱了,因为这波上书的,基本上都是科道言官!科是指六科给事中!道是指御史十三道!这两个部门,一共将近两百多名御史言官,是受大明祖训保护!可以直陈君过,不受处罚的!何况皇帝还下旨,要求臣子畅所欲言,是以虽然要被气炸了肺,朱棣还是拿这些言官无可奈何……
无奈之下,朱棣只好召集公卿大臣、六部九卿商讨对策。这些高官显贵,对迁都的态度是比较暧昧的,尽管心里头没人乐意从江南烟花之地,迁到这极北苦寒之地。但朱棣迁都之前,已经分别找他们做过背书了,不管主动也好,被迫也罢,这些人都已经表态支持迁都了。
而且,能做到六部九卿的官员,和那些公侯显贵一样,全都是在靖难之役站过队的。当年朱棣对建文旧党斩尽杀绝,这些人中不乏亲自操刀者,就算没有下场的,也因为是朱棣一党,都成了南方士族的仇人!因此能离得江南远一些,大家也会感觉自在一点。
之前,朱棣没有强迫他们表态,这些老奸巨猾的家伙,也乐得袖手旁观。现在皇帝有些吃不消了,自然要拉他们下水……
“朕已经想好了。”朱棣目光扫过众人,缓缓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既然有想法,就要让他们说出来!总比藏在心里,腹诽朕好的多!”顿一顿,朱棣的目光,再次扫过众人道:“朕已经看过了,上书的都是些不知轻重的年轻人,或许是听了什么歪理,或许是没有想明白。总之,是要靠你们这些师长为他们传道解惑!”
“臣等遵旨。”公卿大臣们就知道准没好事儿,却又不得不硬着头皮接旨。
“朕意已决,七日后,让你们和那些科道言官丁是丁卯是卯,掰开揉碎了辩一辩!”朱棣别出心裁道:“这场辩论,要让天下人都听到!就摆在午门外!”
“这……”公卿大臣们一阵阵头晕,他们年纪本来就大,这件事又毫不占理,怎么跟那些伶牙俐齿、得理不饶人的言官们斗!
“这场辩论,只许胜不许败!”朱棣却毫不讲理地提出他的要求,沉声道:“要让天下人都知道,迁都是对的!是符合祖宗法度的王道!是功在今朝利在千秋的盛举!”
“臣等接旨……”大臣们无可奈何,除了接旨,又能如何?
“基儿……”最后,朱棣瞥一眼一直在一旁默不作声的朱瞻基。
朱瞻基的心咯噔一声,他恨不得自己会隐身才好,一直提心吊胆捱到方才,还以为自己能躲过一劫呢……
“朱瞻基!”见他不应声,朱棣眉头微蹙,声音转冷。
“孙儿在。”朱瞻基赶紧出列,恭声施礼:“皇爷爷有何吩咐?”
“这次辩论你来主持。”朱棣沉声道:“务必不要出岔子!”
“遵旨……”朱瞻基一张脸险些成了苦瓜……他可以料想到时候定是一边倒的局面,只不过是言官们压过部堂高官,皇爷爷却想不出岔子,那自己这个裁判得黑成什么样才能办到?
他已经可以想见,午门辩论一过,自己就彻底成了百官的敌人了……
“哎……哎……哎……”坐在王贤面前时,朱瞻基仍旧在唉声不绝,他饮一杯烧酒,满脸通红,眼里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神采:“仲德,兄弟,你说我是图什么?原本安安稳稳当我的孝子贤孙就是,干嘛非要露这个头?你说我是不是自讨苦吃?”
“你才知道啊。”王贤看着朱瞻基,这位多年的好友,已经变得很是陌生。
“哎……”朱瞻基再叹口气道:“我现在是悔之晚矣……”
“不晚,回头就是岸。”王贤沉声劝道。
“晚了,晚了。”朱瞻基摇头苦涩道:“上了皇爷爷的贼船,再想下来有那么容易吗?”说着叹息一声,又饮一杯烈酒道:“我算是看明白了,他老人家是想让我把人都得罪干净,一心一意给他做孤臣!”
“太孙,恕我直言,储君可不是这么当的。”王贤微微皱眉道。
“我何尝不知?”朱瞻基抬起头,双目红肿地看着王贤道:“可翻遍史书,你能找到几个,像我祖孙这样,皇帝、太子,太孙一堂并存的例子?!”
“还是有的……”王贤轻声道。
“你是说唐高宗的太孙李重照?”朱瞻基博闻强记,哪怕喝醉了也不糊涂。
“不错。”王贤点点头道:“彼时太子李显仍然在位。”
“哈哈哈!”朱瞻基放声笑道:“仲德!你什么都好,就是略输文采!不过这样也好,要是文采也好,你还是人吗?!”说完,他又斟了一杯酒,举起悬在半空,有些悲凉地笑道:“李重照这个太孙,可当的太惨了。他一岁受封,三岁就和他爹一起被废了!”说着将杯中酒缓缓洒在地上道:“可见,二储并存不是什么好事!”
“看来是我胡乱举例,贻笑大方了。”王贤笑笑道:“不过本朝没有武后,太孙也已成年,何来物伤其类?”
“我倒宁肯,自己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朱瞻基却幽幽道:“如今识尽愁滋味,却道,天凉好个秋!”说完,又连饮了数杯。王贤本来还想再劝他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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