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老爹想想,好像是这么回事儿。今天看魏知县几次忍俊,应该就是在笑话自己。不禁羞赧道:“老子也觉着怪别扭的,原来是受了那帮促狭鬼捉弄。”原来老爹在省城跑官时,几个布政司书吏对他说,省城的大人们都讲文言,说白话是要被笑话的。
老爹也不是被哄大的,不信道:‘我也伺候了几任大老爷,怎么都说白话?’
人家便嗤笑道,那是在县里,对着你们这帮土包子,到了省城来,你们知县也一样说文言。又说你从前是吏员,自然不讲究,如今做了官,便要成体统,说官话是头一条。
老爹官迷心窍、晕晕乎乎,智商仅剩平时一半,竟信了。于是一直用文言说话,让王贤这一说,才意识到,自己丢老人了……
“丢死人咯……”老爹无地自容,起身进了里屋,出来时已经换上惯常穿戴的六合帽,绸面夹棉袍、老布鞋,顿时顺眼多了……
晚上老娘亲自下厨,烧了满满一桌好菜。
一家人围坐在桌旁,老爹老娘端坐在上首,王贵两口子坐在左边,王贤和林清儿坐右边,小妹银铃打横坐在下首。这也暴露了老王家的底蕴,人家真正的大户人家,吃饭时媳妇都是不上桌的……
不过话说回来,规矩算个屁,自家觉着舒服就行了。
王兴业坐在椅子上,看着满堂儿女,想着去年这时候,自己在凄风冷雨中被发配到盐场,当时万万没想到,仅仅过了一年,自己便否极泰来,重新过上好日子了。想到这,他那张憨厚的脸都笑开了花,望着小闺女道:“今天咱们家四喜临门,小银铃,你知道是哪四喜啊?”
“我知道我知道,”银铃像只小喜鹊,叽叽喳喳道:“第一喜,是爹爹当上官了!”
“不错,”王兴业笑眯眯道:“你们不该一人敬我一杯?”
“当然应该了?”便从王贵开始,连带媳妇儿,一人敬了老王一杯酒,把个王兴业乐得笑开了花。
“第二喜是大嫂终于有身孕了……”银铃大赞道:“真不容易啊,都三年了!”
说者天真烂漫,听者却面红耳赤,王贵两口子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不管怎么样,怀上就好的。”老爹打个哈哈道:“还不敬你嫂子一杯?”
“嫂子,恭喜啦,一定要生个胖小子哦!”王贵媳妇不能喝酒,银铃也不能喝,两人便以水代酒碰了一杯。
王贤和林清儿也敬了哥嫂,王贵坐不住了,偷拉侯氏一把,与她一起站起来,给爹娘敬酒道:“俺们以前不懂事,从今往后再不会了。”
老娘心里冷笑,但这样大喜的日子,不好口无遮拦。便淡淡道:“但愿吧。”喝了这一杯,算是给他俩个面子。
“这第三喜么,”见他们磨叽完了,银铃赶紧接着道:“是二哥成了咱们富阳的财神……二哥,人家为啥叫你财神啊?”
“因为我很有才。”王贤一本正经道,引得林清儿扑哧一笑。
“笨丫头,咱们富阳县的银库、粮库都归你二哥管,你说他是不是财神?”见女儿似懂非懂,老爹又一脸得意地对老娘道:“今天去衙门,我最得意的不是自个被奉承,而是那帮家伙对小二的夸奖,听得我一愣一愣,都怀疑这说的是我儿子么?”说着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老娘瞪老爹一眼道:“老王卖瓜、自卖自夸,连个奉承话都听不出来?”
“不是奉承话,是真服气。”王兴业摇头笑道:“在一起十几年了,他们说的是真话假话,我还听不出?”
“当然是真的,叔叔的人品能力,在县里早就传开了,谁不知道冷面铁寒亲封的‘江南第一吏’,就是年仅十六岁的王家二郎!”侯氏忍不住接话,讨好王贤道:“叔叔原是有大能耐的,嫂子原先真是有眼无珠,幸亏叔叔大人大量,嫂子真是又羞愧又感激……”
王贤连说了好些宽心话,才让侯氏停下喋喋不休。银铃等不及道:“第四喜,是我大哥,终于得偿所愿,当上纸坊东家了!”
“呵呵……”王贵憨笑起来,今天他已经跟原先的东家说了,东家感念他这些年任劳任怨,又想着日后靠他跟王贤扯上关系,便给他算了二十贯工钱……全都是钱串子。
“啥?”侯氏有些懵了,望着王贵道:“你当啥东家?”
王贵便将王贤给自己买了张家纸坊的事情,简单一说。他只是忠厚,并不傻,只说兄弟俩一人占一半,其他的一概没说。
侯氏听完,大惊大喜之下,不禁有些失态,忍不住呵呵傻笑。望向王贤的目光闪闪发亮,彻底把他当财神了。“二叔在衙门住着,肯定很不舒坦吧?”
“还好,吃饭有食堂,早晚还有白役服侍。”见林清儿也很关切地望着自己,王贤只好打起精神答道。
“那等人服侍叔叔,如何关顾周全?”侯氏殷勤道:“回头嫂嫂给你找两个勤快可人的丫鬟早晚服侍,家里才能放心。”
“深谢嫂嫂,不劳挂怀。”王贤这个汗啊,心说当着林姐姐的面,你要送我可人小丫头,这是跟我有仇么?
林清儿倒只是微笑,看不出情绪变化。
“咳咳。”老娘终于听不下去了,呛声道:“王贵媳妇,王贤不用你操心,你还是省下钱,雇两个伺候你自己吧。”见侯氏愣住了,老娘干脆宣布自己的决定道:
“我和你爹过了年,就带着你妹妹去杭州了。”老娘说完,明显见大儿媳眼里闪过惊喜,二儿媳则满是惴惴。“王贵媳妇说得对,王贤住衙门,也得有个人照顾。再说没老人在家,清儿也不方便和哥嫂同住了。索性让她搬去照顾王贤,王贵两口子愿意在家住就在家,愿意去住你们的大宅子也可以,老娘给你们自由。”
“娘……”从开始,林清儿一直很淡然地听着,直到听到老娘的安排,她登时满脸通红,头低得快要折断,却就是不说‘不行’……
“就知道你们早就想过自己的小日子了。”老娘冷笑连连道:“都是娶了媳妇忘了娘的东西。不过王贤我可提醒你,你俩现在可还是姐弟,姐姐弟弟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不用我嘱咐吧!”
这下连王贤的脸都红了,哭笑不得道:“娘,你放心吧……弄不出人命来。”
【本卷终】
第二卷钱塘春潮图
第六十六章永丰仓
这娘俩说话素来口无遮拦,却把林姐姐羞得满脸通红。王贤侧目看她,只见林姐姐的脸蛋如红玉一般,真叫个娇艳欲滴,叫人真想摸上一把。
他大着胆子,在桌下偷偷伸出爪子,一把握住林姐姐的小手。林姐姐娇躯一震,但当着公婆兄嫂,哪敢露出半分异常,只能强忍着羞意让他握着。
王贤暗喜得逞,把玩着林姐姐绵软无骨的小手,怎么舍得再松开?竟真一直握到吃完饭……
可苦了林姐姐,又羞又怕,还带着丝丝甜蜜,阵阵销魂,待到王贤松手起身后,她竟一下子空落落的,两腿酥软,站都站不起来。
“姐姐,你怎么了?”王贤关切问道。
林清儿朱唇紧咬,恨恨地瞥他一眼,闷哼道:“无妨,不胜酒力。”
“娘,我送姐姐回屋。”王贤便去扶她,却听老娘道:“清儿那点分量,让银铃就行了,你把你哥扛回去!”
王贤这才发现,自己光顾着调戏林姐姐,没看见那边大哥已经醉歪了。只好去把王贵扛起来,架着他回房。
往厢房的路上,王贵搂着他的脖子,呜呜痛哭道:“兄弟,二郎,哥哥我对不起你啊,其实我没少在背后骂你,尤其是翠莲离家出走后,我都不想看见你……”说着使劲抱住他道:“你对我这么好,哥哥却在背后骂你,我真不是人,我不配当你哥。呜呜,以后我管你叫哥吧……”
王贤无奈苦笑道:“不骂我,你就真是鼻涕了。”把他费劲地弄到东屋,侯氏赶紧打开门,两人给王贵扒了衣裳,塞进被窝了。王贤刚要走,又被王贵拉住道:“你欠的债我来还,我这里有二十贯……”
侯氏虽然讨厌雪中送炭,却喜欢锦上添花,竟也肉痛地笑道:“是啊,二叔,我还有个百多两,赶明儿的咱先把账还了。”
“不用,你们日后开销大,作坊运转也还要钱,不用管我,我自有办法。”王贤笑道。
“你看看我兄弟,打着灯笼没处找!”王贵躺在床上,大声道:“翠莲,你当初真瞎了眼啊……”
“是,我瞎了眼。”侯氏是一点脾气都没了,顺着王贵说道。
“打住吧,别再提这茬了。”王贤笑笑,关门出去,直奔西厢房,却吃了闭门羹……
“姐姐,开开门啊。”王贤小声叫门,里头没人应声。过一会儿,银铃从堂屋探头出来,“姐姐睡了啊。”
“睡了,谁给闩的门?”王贤瞪眼道。
“那谁知道?”银铃扮个鬼脸道:“兴许是梦游呗。”
“去你的……”王贤明白了,这是林姐姐怕自己在兴头上,干出什么丢人的事儿来,让她在公婆面前抬不起头。
“嘿嘿,没地儿睡了吧?”银铃幸灾乐祸道。
“哼哼……”王贤小声道:“你看我怎么进去。”说完提高声调道:“是啊,没地儿睡了,只好去小秦淮凑合一晚。”
然后朝银铃无声地比画‘一、二、三、四……’,还没数到十,‘喝醉了’的林姐姐,果然红着脸开了门。
王贤朝银铃比画个胜利的手势,迈步进去林姐姐的香闺,谁知那边林姐姐却闪身出来。
“进去睡吧,我和银铃挤挤去……”林姐姐示威似的耸耸小鼻头,便挽着银铃的胳膊进堂屋了。
看着屋门哐地关上,王贤咂咂嘴,真是的,你躲过初一,还能躲过十五?进去厢房一看,好在林姐姐还没把被子抱走,顿时大感欣慰,脱光衣服钻进去,嗅着满满的少女体香,进入了香艳的梦乡。
睡梦里,他和林姐姐好似那并蒂莲、两角菱,五彩的鸳鸯戏水忙……
早晨起来一看,坏了,丢人丢到姥姥家了。遂早饭也不吃,招呼也不打,溜之大吉……
回到衙门,吃过早饭。王贤头一件事,便是吩咐秦守去找几个工匠,抓紧把分给自己的院子修葺出来。
秦守拿着钥匙过去一看,是个一进三向有房的小院子,空空荡荡,家具日用全无,且门窗破旧、内墙剥落,非得找泥瓦木工大修一番不可。秦守见状自以为是道,‘这定是大人给我们孝敬的机会。’
于是他回户房故意打听,哪能找到称心的工匠,众人闻弦歌而知雅意,便你包了木匠、我去找瓦匠,他购置桌椅、我买床铺……不一时,举房的书办,便将一应开销瓜分完毕。
这么大动静,王贤就是没听到,帅辉也会打小报告。王贤闻言不禁愕然,他还真没借机敛财的意思,但让秦守这狗腿子一宣扬,自己再矢口否认也没意思了。只能提醒自己下不为例,以后再有这种事,千万不要声张,由家人操持即可。
其实婚丧嫁娶乔迁之喜,向来是上司敛财、下级上贡的机会,千百年来习以为常。王贤又没打算当清官,何况他连官都算不上,何苦为难自己?一切循例就好。
下午向魏知县报过上月账目,王贤便提出,希望到永丰仓盘库。
让王贤一提醒,魏知县才意识到,自己上任之后,一直忙于夺权,竟疏忽了常平仓这茬!
永丰仓就是常平仓,本朝又叫预备仓,是朝廷为稳定民生的一项善政。它主要有三个功能,一个是‘平粜’,即所谓春买秋卖,调解粮价。一个是‘出借’,农村青黄不接时,向百姓出借籽种口粮,春借秋还,当然要加收利息。还有一个是‘赈济’,遇到大面积水旱蝗灾时,开仓赈济百姓……
毫不夸张地说,常平仓就是一州一县的稳定器,这个制度运行得好,百姓便经得起灾荒,生活便比较安定。若是运行不好,则时有破产之民,灾荒时更会出现大面积饥馑,导致饿殍遍地、流民失所……
魏知县既然立志要上报皇恩、下安黎庶,常平仓搞得如何,可以说是重中之重,一经提醒,自然无比重视。
听了那些偷梁换柱的花招,魏知县咬牙切齿,冷冷盯着王贤道:“本官现在也知道,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但你给我记住了,伤天良、害国法的钱,一文不许贪,否则本官砍了你的狗头!”
“属下正与大老爷不谋而合,”王贤心里苦笑,我要是想贪污,何必巴巴跟你汇报,“属下身为阖县的账房,有些陋规常例,不得不因循,不然这么大的摊子,一日都无以为继。但伤天害理、贪赃枉法之事一定杜绝,必不给大老爷惹麻烦、亦不让大老爷被老百姓戳脊梁骨。”
听了他的表态,魏知县深感贴心,才换上笑脸道:“本官力排众议,让你来管户房,一是看中了你能力出众,但更是看中你性情忠良,千万不要让我失望!”
“是。”王贤一副感激涕零状。
从知县手里拿到票牌,王贤便到壮班点了二十名民壮,与吴为所率的二十名书办汇到一处,赶往位于城东的永丰仓。
盏茶工夫来到仓库所在的永丰巷。王贤让众人在大门口等候,自己在吴为的陪同下,先进去与仓大使验看票牌。
本县的仓大使叫杜子腾,虽是不入流的小官,却也比吏员高一个层级。王贤尽管炙手可热,依然不敢托大,与杜子腾执礼相见后,到他的值房就坐。
杜子腾四十多岁,肥头大耳,一副腐败相,不过也正常。官场有句话,叫‘当官不如为娼、为娼不如从良’,意思是从实惠论,当官的不如管仓库的,管仓库的不如管粮库的。可见库大使官位虽卑,油水却无比丰厚。
王贤道明来意,杜子腾并不意外,因为历年初冬,都要卖出旧米、买入新米,也算是例行公事,今年拖到冬月底,已是着实晚了呢。这里头当然有许多花头,但杜子腾和王贤不熟,前番让周洋周粮商去探口风,也吃了闭门羹。加上王贤又是知县的亲信,杜大使不敢贸然开口,决定先公事公办。
验看了票牌之后,杜子腾让仓吏去取账册来,介绍道:“本县原来有四座预备仓,分设在四乡,但这些年沿海闹倭寇,布政司下令,将常平之粮集中在县城,不再设仓于乡下。”
在王贤前世的记忆中,好像明中叶才闹倭寇,但其实从洪武年间到永乐年间,沿海的倭寇亦十分猖獗,好在此时明军战力强劲,倭寇只是骚扰,不足为患……不过倭寇来去无踪,又有内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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