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毕竟还是十八岁的少年,之前一帆风顺、每考必高中,那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小看了天下英雄。这次摔这么大跟头,对他的打击实在太大。
“过去的事就别提了。”王贤摇摇头道:“能保住举人身份就是大幸,三年后卷土重来,你也才年方弱冠,急个屁啊?”
王贤的安慰按说是很给力的,却只让于谦苦涩地笑笑,显然没安慰到点子上去。王贤微微皱眉,旋即明白了于谦为何这般失魂落魄……记得在杭州时,于谦就说过,他跟自家老爷子达成约定,今科中了进士再论婚配。当时于谦的如意算盘是,挟自己金榜题名之势,让自家老爷子改变初衷,向王家下聘。另一方面,以他少年进士的身份,王老爹纵使心有芥蒂,也会接受他这个金龟婿的。
想到这,王贤也就明白了,为何于谦这次表现得如此偏执,在王贤印象中,于谦虽然主意很正,但也不是个不听劝的。原来他把自己的婚事系在了今科会试上,所以他才会不顾王贤的劝阻也要冒险参加考试……于谦很清楚,自己是在和时间赛跑,这科中不了,三年之内休想提婚事,而太孙那边还虎视眈眈,三年之内肯定会向银铃下手。求婚这种事儿,就是手快有、手慢无的勾当,虽然王老爹王老娘肯定是倾向太孙,但有银铃和自己里应外合,估计王贤也会帮忙说话的,这婚事差不多还能成。
可这科就这样错过,要让银铃再等三年……这话于谦是万万说不出口的,他连自己这关都过不了。想到自己离京之后,心爱的初恋姑娘就要变成他人妇,让情根深种的于谦怎能不心如刀绞?
马车上的气氛有些沉闷,就连灵霄见银铃仿佛在下什么决心,也难得地闭上嘴,只用脚尖一下下踢着王贤。王贤知道灵霄这是纯解闷呢,也不理会她,马车一到了低头,便把灵霄扯下去,让两人单独说几句话。
“你扯我干什么啊!”灵霄气鼓鼓地抗议道:“我还想听听他俩说什么呢!”
“老实给我待着。”王贤没好气白她一眼,都十五六的姑娘了,别人家就好说亲事了,这丫头怎么就跟长不大似的?灵霄却不吃他这套,捏着粉拳就要朝王贤腋下招呼。好在王贤对付她早有心得,变戏法似的摸出几枚铜钱道:“那边有卖糖葫芦的。”
“我要那种山药豆的!”灵霄果然眉开眼笑地伸出两根白嫩的指头道:“两串!”
第五百七十七章选择
车上只剩两个年轻人,这马车的隔音效果很好,王贤一把车门关上,便隔断了外头嘈杂的市井声,车厢里静得能听到两人的呼吸声。
好在两人都不是那种婆婆妈妈之辈,很快便调整好心情,于谦先开口了。
“银铃,我让你失望了。”
“如果真对你失望了,”银铃那张清丽的俏脸上,却没有丝毫责怪之色:“我今天也不会背着爹娘来这里。”
于谦闻言愕然抬头,便看到了银铃泪眼中化不开的情意,不禁有些迷糊道:“你不怪我不听二哥的话?”
“因为我知道你为何非要冒险进贡院,”银铃大大方方从袖中掏出罗帕,在水盆中浸湿拧干,然后抬手贴近于谦的脸上。于谦伸手想要接过来,却听银铃柔声道:“别动。”于谦整个人便僵在那里,任由银铃在自己的脸上轻柔地擦拭着,耳边听着她柔情似水的声音:“你真傻,真的,为了我这个小县城里出来的乡下妹子值得么?”
“当然值得。”于谦一阵心情激荡,他满以为自己科场失意必然紧接着情场失意,这次是鸡飞蛋打、一败涂地了。谁承想一直在他和太孙间左右为难的银铃,竟在这时选择了自己,怎能不让于谦大喜过望,一扫阴霾!他激动地举手抓住银铃冰凉的小手,银铃只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就任由他按住了。牵住了梦里才能牵着的小手,于谦愈加激动得语无伦次道:“打三年前的上元节第一次见到你,我心里就只有你一个人,这三年来,虽然家里一直阻挠,我却没有动摇过,我早就暗中发誓这辈子,娶不到你我就出家当和尚去,为了不去当和尚,我这次当然要冒险了!”
“傻样……”银铃虽然大方泼辣,但终究是知道羞臊的大姑娘,让于谦按一下小手,已经让她筋骨酥软、羞难自禁了,忙抽出手来,用青葱般的手指戳于谦的脑门一下道:“就你把我个乡下妞当成宝。”
“嘿嘿,你可不要妄自菲薄。”于谦彻底恢复了活力,甚至比进考场前还要活泼,咧嘴笑起来道:“你可是太孙殿下都觊觎的美人啊!”
“以后这种话别瞎说,太孙是因为我哥,才对我爱屋及乌的。”银铃脸一红,又有些不放心地问道:“你不会以为,我跟他有什么吧?”
“怎么会呢?”于谦把头摇成拨浪鼓道:“我家银铃是多自爱的姑娘!”
见情郎如此信任自己,银铃也放下一桩心事,却又提起另一桩心事,郁闷道:“谁是你家的?你说了算么?”
“这……”于谦登时泄气道:“这还真不好办。”他当初和老爹夸下海口,说什么中进士后才娶妻。其实父子俩都心知肚明,这是他娶银铃的条件。现在自己牛皮吹破,达成不了,老爹肯定不会由着自己心意的。
“怎么说我哥现在既是举人,又是四品高官,我家的门第还入不了你家的法眼么?”银铃对于老爷子,那是满腹的意见。要不是那老倌当初瞧不起王家,她和于谦哪有这么多波折。
“嘿,此一时彼一时了。”于谦苦笑道:“二哥现在是朝廷大员,论门第比我家还高,可我爹要是答应,那不成了前倨后恭、趋炎附势,要被杭州人笑话死的。”
“面子,面子就这么重要……”银铃一阵气闷。
“现在关口不光是我爹那边。”于谦可不想银铃对未来公公那么大意见,忙把话题一转道:“还有你爹娘这边,他们对我严防死守,已经给太孙殿下看家开了……”
“那又不是一天两天了。”银铃嘟囔道:“你早怎么不操心?”
“我原本的打算是,趁着自己进士及第,带着自己一班新科同年,直接到你家里提亲,那时候全京城都是新科进士最大,王老爹王老娘也不能把我撵出来。”于谦这小子,已经设计好中进士后的每一步,只可惜出了这档子事,一切都成了泡影。
“可你现在没中进士,去我家里我爹娘肯定把你撵出来,”银铃伤神地支颐道:“也别指望我哥,我哥能保持中立,暗中为咱们创造机会,对你已经很够意思了……”说着幽幽一叹道:“其实我最担心的,还是太孙会因为这件事,对我哥心生芥蒂,那我这做妹妹的,就太狼心狗肺了……”
“是,二哥对我胜似亲兄弟,我们绝对不能害他。”于谦也不知道,王贤为何对自己那么好,但他知道以德报德。
刚刚迸发出的火热气氛,一下被严峻的现实浇熄,马车里重归凝重。
一对情人儿相对苦思,无言良久,银铃突然抬起头,一把抓住着于谦的手腕道:“我们私奔吧!这样就没二哥什么事儿了!”
“噗……”于谦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可毕竟读了十几年圣贤书,还干不出这种节操尽碎的事儿来。只是没想到银铃竟也这样想,他一面心里比吃了蜜还高兴,一面又得赶紧打消银铃这个念头道:“那样绝对不行,且不说咱们两家从此没法抬头见人,单说咱俩亡命江湖还好说,可咱们将来的孩子怎么办?”
“你想的可够长远的……”银铃一脑门子黑线,郁闷地摆摆手道:“我也就随口一说,动脑筋我一向不在行的。”
“还有个办法,就是解铃还须系铃人。”于谦开动脑筋道。
“有话直说。”银铃白他一眼。
“是是是。”于谦忙解释道:“我们的婚事最大的障碍,其实不是两家的父母,而是那位太孙殿下,如果他能放手,我们的婚事就好办了。”
“太孙殿下……”银铃心中浮现出那个总是讨好自己的小黑子,其实她对朱瞻基一点恶感都没有,而且以朱瞻基那么高贵无比的身份,却从来都是想方设法讨好她,换成哪个女子都要感激不尽,幸福地投入太孙殿下的怀抱了。只可惜‘人生若只如初见’,银铃心里已经有了一个于谦,虽然后来在老娘的魔音贯脑下,她也想尝试着把于谦赶出自己的脑海,可于谦一来京城,她一颗芳心便全都系在他身上,为他喜为他忧,为他茶饭不思。这次于谦的表现,更是让她知道在他心里,自己是比什么都重要的,也让她下定决心,遵从自己的内心选择于谦。
她对太孙自然是满心愧疚,更知道他的脾气,恐怕不会那么轻易放弃……
“这件事你就不要操心了,一切交给我就好。”于谦很男人道:“放心,天大的难关,也挡不住我娶你的决心。”
“你就知道吹牛……”银铃白他一眼,心说实在不行,只能自己偷偷去求求天香庵的那位了,那毕竟是太孙的姨奶奶啊。拿定主意,她推于谦一把道:“快下去吧,在车里待这么久,让人笑话。”
于谦也知道不妥,起身洒然一笑道:“总之一切都交给我来搞定,你什么都不用做,就等着当我的新娘子就好!”他的目光相当坚定,他的话也掷地有声,只是配上那副乞丐似的尊容,看起来颇为搞笑。
“傻样。”银铃千娇百媚地白他一眼,然后一脚把他踢下车去。
“哎哟……”于谦猛地推开车门,结果把偷听的王贤和灵霄撞了个正着。两人忙抱头闪到一边,王贤尴尬地笑两声道:“哈哈,今天的天气真不错。小谦你出来了?看来有好消息哦?”
于谦羞臊道:“二哥,你为老不尊,竟然偷听。”
“第一我还很年轻,第二我才没偷听……到呢。”王贤郁闷道:“这辆车是北镇抚司特制的,隔音效果太过分了。”
“是啊是啊,怎么都听不到。”灵霄可惜地看着地上的糖葫芦,末了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道:“我们什么都没听到。”
“那二哥怎么知道?”于谦好奇道。
“只要不是瞎子,就能看见你这嘴巴都快咧到耳朵根了。”王贤翻翻白眼道:“不过银铃也真是的,给你擦脸就擦脸呗,只擦一半算怎么回事儿?”
“是啊是啊,就跟个阴阳脸似的。”灵霄很赞同道。
“我先去洗澡了……”于谦登时满脸通红地掩面进了澡堂。
“嘿嘿。”望着他狼狈的背影,王贤和灵霄默契地击掌庆贺,灵霄得意洋洋道:“谁叫他害得我们撞了头。”
“就知道你们在作弄他。”这时候,银铃也下了车,嗔怪灵霄道:“怎么说他也是你哥,你别一口一个小谦谦的。”
“怎么了,我叫小贤贤嫂子都不介意,叫声小谦谦,你就不乐意了?”灵霄促狭笑道:“还真是胳膊肘儿往外拐呢。”
“瞎说,看我不撕烂你的嘴。”银铃羞得满脸通红,和灵霄闹成一团。不过她很快就安静下来,怯生生望着自己的二哥,只见他正一脸宠溺地望着自己。
“哥,对不起。”银铃低垂着头道:“我太任性了……”
“你任性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今天才想起道歉。”王贤却爽朗地笑起来。
“太孙那边你没法交代……”银铃愈发愧疚道。
“这有什么,强扭的瓜不甜,婚姻大事么,就讲个你情我愿,既然你还是决定跟于谦混,二哥我自然要支持了。”王贤摇头笑道:“还能让你白叫了十几年哥哥?”
“哥……”银铃终于忍不住泪水奔涌,扑在王贤怀里抽泣起来。
“好了好了,别哭了,这么大姑娘了,让人看着多不好意思。”王贤忙用眼神示意灵霄把银铃拉开,笑道:“赶紧上车吧,他们马上就要洗完澡出来了。”
第五百七十八章补偿
银铃的马车离开不久,洗刷干净的举子们便穿戴一新的陆续从澡堂出来。为了给他们洗尘,王贤特意包下了整个澡堂,而且还十分贴心地按每个人的尺码,准备崭新的衣衫鞋帽,都是京城最有名的福瑞祥出品,穿上去立马焕然一新。
有道是佛靠金装、人靠衣装,洗完澡、穿好衣衫的举人们,终于摆脱了刚出狱时的晦气,恢复了几分昔日的风流洒脱,不过他们对王贤的感激之情,却不减反增,对他也益发恭敬起来。这不难理解,一来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如今他们算是落了难,别人虽不至于躲着他们,可像王贤这样解衣衣我,推食食我,就没有几个人愿意做了。更何况,以王贤今时今日之地位,完全用不着讨好他们,相反他们这些落第举子应该好生讨好他一番才是正办。
众举人和王贤在澡堂门前说了好一会儿话,待最后进去的于谦也出来,王贤笑道:“上车,回会馆。”举子们便登上来时的马车,于谦上车前还东张西望,被王贤取笑道:“别看了,已经回去了。”
“那我就放心了。”于谦这才讪讪笑着上了马车。
浙江会馆位于秦淮河畔,原先是元朝的一座兵营,大明建国后废弃,被浙江商人买下来,重建成了浙江会馆,供进京做生意的商人和赶考的举子使用。在京的浙商特别多,这座会馆自然修得又大又体面,平时浙江商人进京,抑或浙江籍官员在京中排班候缺之类,都住在这里头,只需要缴纳少量的房租便可。不过每逢大比时,会馆里住的商人之类便自觉搬出去,腾出住处给进京赶考的举子居住。
马车径直驶入会馆,在院子中停下来,当车帘掀开,举子们发现院子里站满了人。这都是等在那里迎接他们的,除了林荣兴、李寓等刚从贡院回来的同年,还有会馆的人员、浙江的商人,还有浙江籍的官员……虽然尚书侍郎这一级的没有亲至,但武选司郎中柴车等人的到来,已经给足了这些失意举子们面子。不过举子们也有自知之明,知道他们其实是看在王贤的面子上才会来的。
举子们一下马车,众人便包围上来,用亲热的语言慰问他们,用亲切的举动簇拥着他们进了会馆的大厅。大厅中已经摆开一溜十张大八仙桌,桌上摆满了瓜果时蔬,美酒佳肴,只是热菜还没上。
王贤和柴车请一众举人在正厅就坐,在同乡前辈高官面前,举人们姿态摆得极低,自然逊谢不已,却架不住王贤等人的热情,说今天他们才是主角,执意把他们按在座位上,举人们这才有些惴惴地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