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鸿毛。
可笑自己,非得错过、失去,感受到那份不可承受之重后,才能掂量出孰轻孰重……
难道自己本质上和那刁小姐一样,都是个矫情的贱人?
“唉,贱人就是矫情……”王贤无奈地搓着脸道。
“你说谁呢?”一声冷哼,刚出现在帷帘后的,那一抹白色的倩影,愤怒地转身欲走。
“我说我自己。”王贤一下从椅子上弹起来,两步跃了过去,一把抓住林清儿纤细的手腕道:“你别走!”
“放手!”林清儿使劲甩也甩不开:“你再不放我喊人了!”
“你听我说两句话,就两句。”王贤却不撒开,沉声道:“第一句是,你知道我脑子被打坏过,所以记性不好,后来终于想起来了,原来你答应要嫁给我……”
“……”林清儿抽不动手,只好任他攥着,却仍背对着他,冷冷道:“可惜我也说过,过时不候。”
“你没尽到提醒义务……”王贤小声道。
林姑娘闻言倏地转身,怒目而视:“无赖!”
“这回是我求你,留下嫁给我,好么?”王贤望着她哭红的眼睛,低声下气道。
“呵呵……”林清儿竟然笑了,“我已经定亲了,我家明天就去苏州,再也不回来了。”
王贤声音发颤道:“能不走么……”
看到他这样子,林清儿却笑得愈发灿烂了:“你以为是小孩过家家啊,我家已经收了人家的文定,退婚是要吃官司的。”
“……”王贤听到了心碎的声音,渐渐松开了手。
看他这样子,林清儿也住了口,脸上笑容敛住。
两人沉默半晌,王贤垂首低声道:“我只是想,等自己稍稍配得上你,再向你求婚的……”说着深深看一眼这白雏菊般的女孩,便转身失魂落魄地离开了……
望着他的背影,林清儿几次欲言又止,不由也叹了口气。
“是不是有点过了……”林荣兴出现在妹妹身边。
“都是婆婆教我的……”林清儿轻咬下唇道,说着扬起尖尖的下巴,娇哼道:“再说他害得我死去活来,可不能便宜了他!”
“唉,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林荣兴摇摇头,他恢复了生员的身份,似乎整个人也恢复了生机,“远之则怨、近之则不逊……”
“哥……”林清儿娇嗔道:“你打一辈子光棍好了!”
“只要娘能答应……”林荣兴苦笑道:“唉,你要去哪?”
“我出去看看,他跟丢了魂儿似的,别有什么三长两短……”
“还说要教训他呢。”林荣兴拉住她道:“放心,男人不像女人,被甩了要死要活,男人顶多大醉一场……”
林荣兴没说错,王贤失魂落魄地走在安静的街道上。
走着走着,他突然听到丝竹嬉戏声,抬头一看,见是一座挂着红灯笼、灯火通明的两层楼。
几个帮闲正蹲在门口拉客,看到他走近,便一起凑上来道:“大官人来了,我家姑娘等你好久了,快进去喝杯酒暖暖身子,听我家姑娘给大爷唱小曲……”
“我没钱。”王贤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走到妓院门口了。
“那下次吧,别让我家姑娘等太久哦……”几个帮闲热情消散,又蹲了回去。却有个瘦子仍站在那里,问道:“哥,你咋了?”
“你怎么跑来当龟公了?”王贤见是帅辉,奇怪道:“你爹不揍死你!”
“没法子啊,总得混口饭吃。”帅辉撇撇嘴道:“再说我也没当龟公,我这叫楼下相帮,是帮着揽客的。”
“哦。”王贤见他没戴绿帽子,点点头道:“请我喝酒吧。”
“啊……”帅辉摸一摸怀里,客人的几个打赏钱,一阵肉痛道:“好吧。”
妓院门口有个小食摊子,是给里面提供小菜的,也有几副桌椅,可以让客人在摊前吃。
两人坐下,帅辉点了糟决明、脆螺、小咸鱼之类的几个小菜,又筛了一壶酒,陪着王贤借酒浇愁。
“哥,你这到底是咋了?”
“曾经有一份真挚的感情放在我面前,我没有去珍惜,等我失去时才追悔莫及……”王贤饮酒如喝水,醉眼惺忪道:“人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如果上天能够给我一个再来一次的机会,我肯定不会错过她……”至尊宝的台词,自己说了那么多遍,每一次都那么搞笑,这次为何字字如刀,割人心扉?
“可惜这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帅辉一脸感慨道:“如果当年我知道自己今天这样,早就答应给人倒插门了,在日子面前,面子算什么?”
“是啊,面子算什么……”王贤灌一杯酒道:“何况我们这种人,哪还有面子可言?”
“哥,你现在有了,你是官家人了。”帅辉按住酒杯道:“明天你还得点卯呢,今天就喝到这儿吧。”
“屁官家人,还不让人训得跟孙子似的。”王贤狠狠啐一口道:“难道咱们这种小人物,就该一辈子被人踩?”
“当然不了!”帅辉虽然身为下贱,但心比天高道:“太祖皇帝放过牛、要过饭,还不是开创了大明朝的江山?把那些欺负他的、瞧不起他的,全都踩在脚底下!”说着重重一拍王贤的肩膀道:“哥,咱哥几个就你有希望!好好混,把那些敢欺负你的,全都踩在脚底,让那些瞧不起你的,全都扇自个的耳光!”
“说得好!”王贤闻言瞪着眼,拍着桌,大喊大叫道:“是啊,我要努力,把那些瞧不起咱的,都踩在脚底下!狠狠抽那些孙子的耳光!”
“对,正着抽了反着抽!抽成猪头了用脚踹!”帅辉哈哈大笑道。
看着两个陷入幻想的小伙子,摆摊的于老头暗暗摇头,唉,年轻就是好,再摔打两年,连这样的狠话都不敢撂了……
两人忘了时间,忘了酒钱,勾肩搭背,胡吹海喝……直到相继趴在桌上睡着。
等街上人声嘈杂,两人才揉着眼坐起来,见于老头已经开始改卖早点了。
定定神,王贤突然跳起来,一溜烟跑掉了。
帅辉也想跟着开溜,却被于老头一把抓住衣袖道:“付账!”
看着一桌子的酒瓶子,帅辉两眼发直,这得多少钱?
“五十文,铜钱。”于老头板着脸道。
“啊……”帅辉掏摸全身,也只有十几文,只好一脸讨好道:“我刷碗抵债吧。”
“半个月。”
“太久了,最多七天。”
“最少十天!”
“……”两人争了半天,最后以七天成交。
“说起来,我哥急着去干啥了,他不是那种逃账的人。”帅辉一边刷碗一边问道。
“我看是往码头去了。”于老头叹口气道:“有什么用,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
“唉。”帅辉也叹口气,唱起了小曲道:“问世间情是何物……”
王贤一路跑到码头上,宿醉让他头重脚轻,抓住个人便气喘吁吁问道:“林家的船……”
“已经开走好一会儿了。”他还真问对人了。
“……”王贤闻言拔腿就跑,沿着河岸跑出城好几里,哪能追到林家的船影?最后脚下拌蒜,摔倒在江边,怀里一样东西,也摔了出去,滚到江水里。
王贤翻身去救,已经来不及。只见一个纸袋飘在江上,袋子已经破裂,洒出片片干菊花瓣,那花瓣被清澈的江水一浸,竟又重新舒展开来,一朵朵、一片片顺着江水向东流去……
那是他亲手晒的菊花茶……
王贤仰天长啸,翻身躺在江边,整个身子都被草丛淹没……
一直到了临近中午,他才满身泥泞,光着只脚,一瘸一拐地回到家,叩动门环。
开门的是一个消瘦的如雏菊花般的白裙少女,她轻咬着嘴唇,抬起小脸,眉目如画,轻声道:“你回来了……”
第三十四章后悔药
世上最幸福的,是你明明以为已经失去了,下一刻却见她还在你面前……
王贤使劲揉了揉眼,见自己没有幻视,那俏生生站在面前的,正是老娘口口声声已经和人定亲的林清儿。
“你,你不是走了么?”王贤捏自己一把,痛,那就不是在做梦。可不做梦的话,怎么会出现这种神转折?
“这里是我家,我去哪儿,弟弟?”林清儿掩口笑道,虽然眼还肿得像桃子,看着他的目光却是欢快的。
“你家,那我家在哪……”王贤的大脑停机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道:“你,你叫我什么?”
“弟弟呀。”林清儿笑道。
“弟弟……”王贤差点没噎死。
“是啊,你们是失散多年的姐弟。”老娘的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得意,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道:“呼哈哈哈哈……”
“是啊,是啊,这是我姐姐呢。”银铃蹦到林清儿身边,抱住她的胳膊道:“你看我们长得多像……”
“开什么玩笑。”王贤这个汗啊,这又不是琼瑶小说,还有情人都是失散多年的姐弟……
“蠢蛋,快进来吧。”老娘瞪他一眼道:“弄成泥猴了都!”
王贤进了门,看看林清儿,又看看老娘。“到底怎么回事儿……”
“哼哼,笨蛋,”老娘得意洋洋道:“当然是老娘出马了!”
原来,那天老爹回来后,老娘觉着不能让林清儿这么走了,她虽然不识字,但很明白道理。知道在这个年代的大明朝,哪怕是以文教著称的浙江,读书人都少之又少,读书的女孩子,更是凤毛麟角。
至于既有学问又愿意嫁给王贤这个‘无赖’的女孩子,大明必定只此一位,全国别无分号!
老娘做梦都想让王家出个读书人,儿子这一辈是没指望了,只能寄希望于孙子辈。这世上还有比林清儿,更适合的儿媳人选么?为此,老娘亲自登门,跟林家人商量,看看能不能收林清儿为养女,将她养在家里,保证会像对亲闺女一样待她……不过话说回来,就是对亲闺女,她也一样从早骂到晚……
养女跟童养媳不同,是老百姓规避孝期的方法。按规制,为父母祖父母丁忧得二十七个月,将近三年时间,对正常生活影响极大。老百姓又不是做官的,一举一动没人盯着,便想出各种办法糊弄。‘收养女’还是其中最有节操的一种哩。
但林家当初和王兴业说愿意结亲、只是因为在孝期云云,不过是拖延之计而已。他们根本不想把林清儿,嫁给声名狼藉的王贤……
现在面对老娘的‘无理’要求,林老太太自然不愿答应。可惜,她的对手是天上地下海里江里多栖全能超无敌的王大娘。老娘本着咬定青山不放松,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精神,缠了她整整三天!林老太太终于被折磨得神魂颠倒,点头同意了……
其实林老太太是被老娘感动了,觉着女儿能摊上这么个看重她的婆婆,也不失一件幸事。
获得林家人的首肯后,老娘终于见到了林姑娘。
林清儿早被老娘感动得稀里哗啦,可是王贤那日的无情拒绝,伤透了她的心,更让她毫无自信……难道他根本就是嫌弃我,是被人退过婚的?
老娘听了少女幽怨的心曲,哈哈大笑道:“傻丫头,男人都有病,有病治病就是了!”说着拍胸脯道:“听老娘的,咱们演一出戏,保准一下就试出那小子的贱骨头来!”
“娘……”林清儿扭捏起来。
“唉,闺女哎……”老娘搂着林清儿,乐得开了花。
“于是,你们就玩弄我的感情?”王贤瞪大眼睛,愤怒道,“明明已经订好的事情,为什么要骗我?!”
“没有这一出。”老娘冷笑道:“你还稀里糊涂地矫情呢!”
“……”老娘总有办法让王贤哑口无言。
“洗干净了赶紧吃饭,吃了饭赶紧滚去衙门!”
“哦……”王贤摸摸脸上的泥巴,不禁有些尴尬,赶紧打了盆水,在天井里洗刷起来。
一条毛巾递过来,王贤伸手去接,和那人手指相触,抬头看是林清儿。
林清儿缩回手,红着脸道:“你怎么又改主意了?”
“因为我想明白一个道理。人生长着呢,就算现在一时潦倒,只要努力,终有一天可以翻身……”王贤说着,深深望着她那精细的五官,低声道:“但是好女孩不会一直等你,错过了就真错过了……”
“这两件事其实并不矛盾,为什么不先娶了她,再和她一起努力呢?”林清儿的声音细小却坚定。
“嗯,是我矫情了,好在还有机会挽回。”王贤点点头,诚恳认错道。白云悠悠,天地可鉴,世上最幸福的事,莫过于有后悔药可吃……
“我的菊花茶呢……”林清儿哪好意思再讨论下去,转个话题道。
“这……”王贤嘴巴微张,肯定是老娘把自己的举动,献宝似的告诉她了。“其实我是想晒来给你道歉的,记得你说自己喜欢喝花茶。”
“……”林清儿心里一阵欣喜,他果然是记得的。
“但现在已经掉到富春江里了。”王贤实诚道:“我娘还晒了些,比我弄得好多了,你先喝那些吧。”
“我等明年秋天的……”林清儿浅笑着用脚尖踢踢他的脚尖:“还有玫瑰茶和荷花茶……”
午饭过后,王贤便收拾东西,要搬去衙门住了。至于他的房间,自然归林清儿所有了……林清儿除服之前,他们的身份是姐弟。
王贤的东西也简单,一个铺盖卷,两身换干洗湿的衣裳,再就是几本书了。
临走时,林清儿塞给他一本《论语集注》,轻声嘱咐道:“公务闲暇时多看看书。你不是说过,能用十年时间,把秀才考出来,也是极好的么。”
“嗯。”王贤点点头,苦笑道:“没有老师指点,干看书行么?”
“你先把上面的内容背熟了,”林清儿红着小脸道:“自然有人指点你。”
“谁,你么?”王贤眯眼道。
“你很不屑么?”林清儿总是被他气到,哼一声道:“县里的教谕说,我若是男子,考个举人绰绰有余!”
“哇,姐姐是才女啊。”银铃惊叹着蹦进来,拉住林清儿的衣袖,央求道:“先生收下我这个女弟子吧。”
“想什么呢,赶紧过来搭把手!”老娘在天井里忙着裱鞋面,闻言大怒:“识字有什么用,能吃啊!”
“那我姐姐为啥识字……”银铃又跳出去抗议道。
“那是吃饱了撑的……”既然已经把人留下,老娘自然没啥顾忌了,想咋说咋说。
林清儿在屋里惊得目瞪口呆,仿佛不认识老娘一般。
“习惯就好了。”王贤尴尬地挠挠头,小声道:“不过以后也够你受的,有个心理准备吧……”
“哦……”林清儿见他背起竹筐,连忙把铺盖卷压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