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千九百九十八剑。
第两千九百九十九剑。
——第三千剑!
第三千剑挥完的瞬间,萧子白就猛地一蹬潭底,划动手臂冲破潭面,抱住岸边的一块半露着的岩石大口大口地喘息了起来。他浑身又酸又疼,久久没有呼吸过空气的肺部憋得几乎要爆炸,换了别人早就瘫软在岸上了,然而萧子白一边喘息着,一边心里却还在想:“憋气的时间还是不够长,是我这次着急了,第三千剑最后的那一劈未能圆转如意。”
他浑然忘记了,作为一个还没筑基的凡人,每日下水憋气挥剑三千次是一件何等艰难的事情,更何况在那一口充满死寂的冷澈寒潭里,还要忍受那种被世界所遗忘的孤独。
萧子白并不是每天都能感受到唐临的存在的,但他每天都要在这口寒潭里练剑,三千次劈斩,从未间断。
萧子白将身体半靠在石头上,慢慢地喘匀了气,正要上到岸上尝试吐纳之时,他忽然听到了寒潭附近的树林里,传来了一阵拨动草木的声响,同时还有隐隐的说话声。他凝神静听了一会儿,随风飘过来几个零零碎碎的词句:“……碧灵秘境……”
“……御兽宗……”
“……我们……”
想到抢走那个团子的唐临就是御兽宗的人,他没有犹豫地闪身躲到了大石之后,将自己的口鼻半浸没在水中,再一次屏住了呼吸。谈话着的两人越走越近,最终似乎是站在了萧子白藏身的大石前,在离他极近的地方轻声地说着话:“你确定了吗?碧灵秘境七年后就会开启?”这人的声音有些粗重,说起话来带着点迫不及待的意思。另一人则低低冷笑了一声,悄没声儿地道:“当然是确定了,这又不是什么隐秘的事情。碧灵秘境三百年一开,上次开启恰是两百九十三年前,宗内参加过那次秘境试炼的人一抓一大把。之前结了金丹的沈彬真人,不就是当初那拨里出来的么?三百年前,他也只是个刚刚筑基的修士罢了。”
“那就好!”这人先是大喜,之后好像是想起了什么,话音间就带了些犹疑:“可是那小子不久前刚刚入门,要是七年后他没能筑基,进不了碧灵秘境,那我们不就是白安排了么?”
“这有什么!大师兄你当初进凌山,一年不到就筑了基,内门弟子们筑基也没有超过三年的。这小子要是七年后还没能筑基,显见是没有什么天赋,那也就根本构不成威胁了。”另外那人轻轻松松地道。顿了一会儿后,他又说:“大师兄你平时为人做事如何,那都是有目共睹的。掌门随随便便收的一个毛孩子就想抢走你的位子?我们肯定是万万不能答应。”
凌山剑宗内门弟子中公认的“大师兄”方宏朗听了这话,暗暗地舒了口气,嘴上却还是叹道:“终究是我做的不够好,否则掌门又怎么会选了个外人做弟子。”
“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如何能与大师兄相比,想来掌门真人不过是一时糊涂罢了。”另一个人不以为然地道:“掌门真人收那个小子为徒本身就是个错误,需要有人来帮忙纠正这个错误——御兽宗不是一向都挺急公好义的嘛。”
“御兽宗真的会背下这个黑锅吗?”方宏朗不甚放心地问,他看着自己的师弟许勋,希望这个一向足智多谋的同门能够给他一个肯定的答复。
许勋暗地里啐了方宏朗一句“胆小如鼠”,面上却丝毫也没带出来,而是依旧笑吟吟地道:“出入碧灵秘境的机会御兽宗一向不会放过,这次他们肯定也会派人来。御兽宗的人向来是一点就着的性子,到时候随便制造点摩擦,再把那萧子白推出去,小小地动一些手脚……”
说到这里,许勋就装模作样地摇了摇头,作出了一副悲容来:“可怜我那小师弟,本来是听了掌门真人的话前往碧灵秘境试炼的,万想不到那日,他竟在众目睽睽之下,死于公平决斗之中,真是天妒英才、少年薄命啊!”
于是方宏朗就放心地笑了起来,他笑的时候却是完全没有想到,那个“小小地动一些手脚”的策划者是许勋,真正要动手的人却是他自己。
方宏朗要杀萧子白,是因为萧子白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小子抢了他看中许久的掌门弟子之位,他以为杀了萧子白、让掌门弟子的位置重新空出来,下一个坐上去的人就能换成他自己。许勋帮着方宏朗杀萧子白,则完完全全是为了抓住方宏朗的把柄,好在关键时刻发难,让方宏朗死无葬身之地。
两个各怀鬼胎的人站在少有人迹的寒潭旁说了会儿话,确定了执行计划后,就各自离开了此处。为了避免他人怀疑,方宏朗特意先走了一步,留下许勋在原地等了片刻方才离开。
他们二人先后离开后,萧子白默默地从潭水中站了起来,看着二人离去的方向,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他的脑海深处,隐隐地浮出了一段朦胧的记忆。
第19章
御兽宗内,被孔六勒令“先筑基再出门”的唐临抬头往天边看了一眼,禁不住微微蹙起了眉。
小孩儿现在的心情好像不怎么好。
他在静室里左右踌躇了一会儿,努力地想用“反正凌山剑宗现在又不会发生什么特别的剧情”来劝说自己,但再多的理由也抵不过萧子白在他心底涌动的情绪。唐临烦躁地在静室里转了几个圈儿,最终还是选择将意识沉入鸟身,悄悄地从闭关的静室里钻了出去。
一边钻,他还一边想着“反正师父答应过我让我出去,我只不过是提前把假期用了而已”,然后便理直气壮地鬼鬼祟祟着出门了。
由于担心被御兽宗的众人发现,唐临蹑手蹑脚地将自己藏匿在宗内无处不在的迷雾里,连翅膀也不敢如何挥动,完全是靠御风滑翔一路溜出去的。他自以为走得隐秘,从头到尾没惊动过什么人,却不知道自己前脚刚离开御兽宗的迷雾范围,后脚孔六就抬起头来,往他消失的那个方向静静瞥了一眼。
“……你就这么放他走了?”孔六身边坐着的黑衣少年玄宁疑惑地问道:“他毕竟还是只幼崽,要是在外面遇到了什么危险——”
“——那也不过是损失一个木分身罢了。”孔六轻描淡写地道,同时在棋盘上轻轻落了一枚白子,又执起一枚黑的来,拈在手中慢慢敲击着棋盘。
玄宁抿了抿唇,思索了一会儿后,还是趴到棋盘上,仰起头对孔六说:“就算分身也还是一条性命,你真的便这么让他自己独个儿溜了?”
外面的世界对妖那么危险,都不派个什么人在后面保护一下吗?
孔六没说话,只拿出枚玉牌在玄宁的面前晃了晃,玄宁眼尖,一下子看出那玉牌中有个若隐若现的鸟影。那鸟影身如玄凤,头生冠翎,双翅而三足,赫赫然便是唐临鸟身的样子。玄宁立时松了口气,便也不再多问些什么了。
他侧过身子半趴在孔六的身上,一双桃花眼望着孔六拈棋的手,目光围绕着他修长的手指打转,孔六勾起唇,一转手收起玉牌,有意无意地用手指擦过玄宁的脸颊,再度在棋盘上轻轻落下一子。
棋盘边摆着的熏香炉中,有细细的烟游笼着,低回宛转。
孔六这盘棋悠悠闲闲地下了一天半,唐临在空中拼尽全力地飞了一天半。虽然说他能随时随地感应到萧子白的所在,并不用担心迷路,但他一只妖兽根本就不敢在外面多待。
凌山剑宗的人知道“团子”是御兽宗孔门主门下弟子的灵宠,倒是不会对他做出些什么,可架不住其他人不知道啊?虽然他身上有御兽宗的契约符文,有脑子的人都知道不能去招惹,可万一要是来了个没脑子的呢?他现在不过是一只没筑基的小鸟罢了,真遇到那些大能也只有被捏死的份。
一想到孔六科普给他的那些妖族的花样死法,唐临就禁不住打了个哆嗦,更加用力地挥动起了翅膀。
凌山剑宗内,寒潭旁的萧子白疑惑地抬起头来望了望:他怎么总觉得团子现在离他越来越近了呢?应该是错觉吧,毕竟团子这时候应该正和那个“唐临”一起在御兽宗中修炼。
他摇了摇头,继续绞尽脑汁地思索起那段朦胧的记忆。
萧子白不记得那段记忆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了:他隐隐地觉得那段记忆其实并不真正地属于自己,但当他藏身在岩石之后、意外地听到了一场针对自己的阴谋后,那段不属于他的记忆就自然地从脑海深处浮现了出来。
但无论他如何努力地去回想,那一段记忆都始终像是被蒙上了一层雾气般模糊不清,萧子白明明觉得他“应该”知道一切,却拼尽全力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就像是有谁,或者有什么,故意在阻碍着他一样。
萧子白冷淡地垂下眼。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想不起来具体的记忆又有什么要紧?只要他不断变强,变得足够强,总有一天,任何的阴谋诡计都再伤不了他。
那个时候,也再不会有人阻止他寻回团子。
握紧了手中的铁剑,萧子白长长吸了口气,再一次闷头扎进了水中。
远处飞来的唐临只来得及远远地看了萧子白一眼,还没来得及惊喜,下一刻,就眼睁睁地看着小孩儿沉没在了满潭破碎的水花深处。
那一刻唐临的脑海中几乎是一片空白,根本没来得及有什么太多的想法,他身体的反应却比僵硬的大脑要快得多,萧子白的衣角刚刚被水花吞没下去,唐临就本!能地跟着一头扎进了潭中。
他完全忘记了自己并不会游泳。
唐临尖锐的喙刚刚触及到水面,一点火星便猛地爆出,原本平滑如镜的潭面骤然间掀起波澜,整片水潭不可抑制地剧烈波动了起来。在唐临的喙尖挟着火星没入水中的瞬间,水潭的波动突兀地停止了,扬起的波浪诡异地凝固在半空中——
然后是“哗啦”一声巨响。
整片潭水像是被人从中劈了一剑似的,从唐临入水的喙尖开始迅速地分离成两半,炙热的火焰将透碧的潭水高高地堆积成两堵厚厚的墙,露出了墙中央干燥的地面。从水面下暴露在空气里的萧子白愕然回头,正看见唐临挟着满身火焰向着他低低俯冲而来。
萧子白那瞬间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但他却直直地站在那里,完全没有避让或者闪躲,甚至张开了手臂去迎接那只满身火焰的大鸟:就算是在梦里也好,就算只是幻觉也好,哪怕会被那火焰灼伤呢,无论何时何地,他总是不会去推开团子的。萧子白低下头,他温柔地看着浑身是火的唐临合拢双翼,一头扎进了自己的怀里。
与萧子白所想象的不同,那火焰并没有烧到他,而是柔柔地环绕在了他的身侧,将他暖融融地包裹了起来。感受到怀中那熟悉的温暖,萧子白更加笃定自己正处于幻境或是梦乡:如果现在他正身处于现实而不是梦境,团子怎么可能被他稳稳当当地直接抱在怀里?在团子还是个毛团子的时候,他就早已经抱不动它了。
唐临小心地控制着火焰,准备烘干萧子白身上的衣物,然而在看了一眼萧子白梦幻般的神色后,唐临还是忍不住挪出份心思感应了一下萧子白的心情:……卧槽,这回大意了!
唐临颇有些悔不当初。他只记得自己这分身和本体外观上毫无差别,却忘记了自己的本体日夜都在淬炼筋骨皮肉,不断不断不断地变重,早就成长到了萧子白抱不起来的地步,而分身本质上不过是一只木鸟而已。虽然拥有了血肉之躯,可也不代表同时拥有了和本体一样的重量……
唐临囧囧有神地操控着土系灵力,拉着自己的身体直接往下一沉。
萧子白不提防一下子被手臂中的重量压了个趔趄,但他反应过来后,不但没有生气,眼神还慢慢地亮了起来。
“团子,是你么?”萧子白极欢喜地道,他的神色惊喜得让唐临慢慢地生出了几分愧疚。轻轻鸣叫着回应了一声后,唐临张开翅膀,安抚性地拍了拍萧子白的肩。
萧子白猛地把头埋进了唐临蓬松的羽里,唐临歪过头,蹭了蹭他的脸,然后展开翅膀,覆住了萧子白的背脊。
在烈火与寒水的环绕下,一人一鸟紧紧地拥抱依偎着,亲密得仿佛他们从未分离。
——然而谁都知道,这终究只是种错觉罢了。
他们已经分开过,彼此都有了秘密,并且心照不宣地对分开时发生的事情三缄其口。萧子白没有告诉唐临,他曾经遇到过另一个自己;唐临也不曾向萧子白表明,他现在来的不过是个分!身。
他们只是站在那里彼此依偎着,在对方的身上汲取自己所需的温暖与勇气。
唐临将头静静地靠在萧子白的肩上,内心久违地安定了下来,他感觉到萧子白口鼻中呼出的气息拂在自己的羽毛上,一下一下,有规律地微痒,带着些湿湿暖暖的气息。
只是这么片刻的功夫,那些烦心的“天道”、让他头大的阴谋、种种不祥的可怕猜测都突然间离他远去了,之前让唐临坐立难安的预感也霎时间远离了他。自他摆脱心魔幻境之后、始终纠缠着他不放的那种不真切的虚幻感也随之消失了,唐临面前的萧子白真实又鲜活,并且真真切切、实实在在地把他搂在了自己的怀里。
也许这么说有些丢脸吧,但唐临还是坚持觉得,萧子白的怀抱格外地令他安心。
唐临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就算现在成了妖,他内心里也还是把自己当成一个凡人。天道、杀戮、修行、法术……这一切离曾经的唐临是如此遥远,它们只存在于文字和想象里,是最荒谬的梦里也鲜少梦见的东西。
在过去二十年的生命里,唐临一直是一个完完全全如假包换的凡人。
然后,突然有一天,这个凡人穿进了一本他曾经看见过的书里,还变成了一个妖怪。
面目全非,种族全非,改变得彻头彻尾。
唐临不适应,一点都不适应,一个人要怎么适应没有手的生活?要怎么用三条腿的脚走路?虽然他的骨子里已经埋下了妖族的天性,终究还是属于人类的那一部分灵魂占得了上风,唐临依旧把自己当成!人,然而他此刻却已经变成了一只鸟。
这种心理上的落差感和沮丧感难以言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