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觉怎么样?”沉默了一会儿,我问她道。
“还行,虽然有点拥挤,但是还好你庞大的身躯挡住了风,挺暖和的。”
“嗯,那就好。”
“只是我担心一件事情,睡觉时你会翻身么?”
“我尽量不。”
“可别‘尽量’,你‘尽量不翻’,我也只能‘尽量不死’,麻烦你体会一下。”
“好好好,绝对不翻。”
说完这句话,我立刻就陷入了沉沉的睡眠中。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又是那个似曾相识的梦境,梦里我看到了她的脸,闻到了她的气息,听到了她的呼唤,交织着冰川碎裂的声响、大地颤抖的回音,我伸手想要抓住她,却怎么也抓不到,只能看她坠跌入黑暗的深渊之中。
猛然醒来后米娜已经不在了,我从窗口望出去,她正一个人坐在雪地上望着天空若有所思的模样。
“你醒啦?睡得好吗?”她看我钻出门来,问我道。
“刚才做噩梦了。”
“又梦到她了是吗?”
“嗯,习惯了,这些年总是会做相同的梦。”
“她是怎么……”她很小心地问我。
“意外吧,在这地方很常见,出去觅食的时候,冰川有时候会碎裂,她就这样掉下去了,一瞬间的事情,我甚至没有来得及救她。”
“所以你就一个人跑到这样一个荒凉的地方来了?”
“嗯,想把自己隔离起来,过一段安安静静的日子。”
她叹了口气,然后又戳了我的屁股一下。
“你不必总用这种方式来安慰我,真的。”我把她抱起来放在肩膀上笑道。
她也会心一笑,然后拍了拍我的后脑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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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米娜一起的日子,过得简单却很开心。
我们每天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在一起睡觉,因为在寒冷的极夜,睡觉可以很好地减少能量的消耗,这样我们就不必经常出去捉鱼。
自从有了米娜,我睡觉老实多了,再也不敢随便翻身了,但她很不老实,时常睡着睡着就趴到了我的肚子上,或者钻到我的胳肢窝下面,而看到她睡觉时候的样子,我有时候也忍不住把她搂在怀里。她像所有南方的姑娘那样,有着娇小柔弱的身子,让人忍不住有保护的欲望。
睡醒的时候,我们时常会躺着聊一会儿天,然后起来一起吃鱼。天气好的时候,我们会在开阔的雪地上散散步,看着漫天的星光,聊着不同世界里的那些故事。如果运气好,有时还能看见极光,而每当这个时候,米娜总会表现得特别兴奋,在雪地上又跳又叫。
“我说米娜,南极的极光和北极的有什么不同吗?”
“没什么区别,除了发音上的,我们说‘极光’不卷舌头。”
“那你在兴奋个什么劲儿?”
“在不同的地方看见相同的事物,也会有不同的心情,这正是旅行的意义,也是我想要来北极的原因。”
“唉,女文青的世界我不懂,我是觉得你要是现在在南极,那里一定很温暖,也总能看见阳光。说真的,我不太能理解你为什么放弃光明而选择来黑暗中等待。我总是很害怕极夜,这种无尽的黑暗让我感到孤独与绝望,等待光明是个痛苦的过程,有时候我甚至怀疑太阳究竟还会不会照常升起。”
“但是你没有一次是在白白等待不是吗?有期待的日子终归是好的。”
“我不知道,或许自从她走了之后,我就更加害怕这种等待了。”
“大熊,你真的不必用过去的事情来惩罚自己的,你应该学学我,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你抱着你那些过去还能得到些什么呢?”
“我就是心里很沉重。”
“那就先试着让自己轻盈起来,过来,让我们一起在极光下翩翩起舞吧。”她跳到了前面的一片空地上,冲我招了招手。
“神经病啊,一只北极熊和一只企鹅在雪地上跳舞,听起来就像个冷笑话。”
“谁看到了啊?这周围连只骆驼都没有。”
我拗不过她,只好和她一起在雪地上跳起了舞。作为一只熊,我跳舞从来都是很豪放的,这对我来说更像是一种释放自己压力的方式,而她跳舞的样子却很美,像是为了诉说一个故事。那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舞步,她的小脚印在雪地上留下了一幅画,舒缓的线条勾勒出了属于另一个世界的风景。
也就是在这样一个时刻,我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喜欢眼前这个小个子的南极姑娘,她轻盈欢快,却又像风那样捉摸不定,她总是无忧无虑,身上带着一股北极所没有的芬芳。
我想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南国气息吧,曾听有人唱起那里的歌,说起那里的故事,但对我而言那里却一直是个神秘而遥远的地方。
然而此刻,虽然我从未到过那儿,却能够感受到属于那里的所有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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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娜是个很健谈的姑娘,她不在吃和睡的时候,嘴巴总是一刻也闲不住。
她时常会嘲笑我的口音,和我探讨南极和北极之间有什么差别,还总抱怨北极的鱼味道竟然是咸的,这是她这个南极甜鱼党所无法接受的。
我虽然有时候觉得她一直唧唧歪歪也挺烦的,但无论如何,总比我之前那些只能和自己说话的日子要来得舒服多了。毕竟熊也是需要交流的动物,我不得不说米娜的新鲜气息确实缓解了我很久以来的抑郁和苦闷,让我感到其实生活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
这天外面刮起了暴风雪,我挖了点冰块把门堵得严严实实的,屋子里顿时陷入完全的黑暗中。我摸索着找了个靠墙的地方坐下来,然后把米娜放在自己的腿上。
“你以前遇到暴风雪的时候都是怎么过的?一个人待在小黑屋里大概会很害怕吧?”米娜问我道。
“习惯了就还好,就是闷得慌,你们在南极遇到暴风雪怎么过的?”“我们会在屋子里抱成一团取暖呀,然后大家一人说一个故事,暴风雪差不多就结束了。”
“噢。”我努力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陷入了沉思。
“你们北极熊不这么做吗?”
“其实北极熊生来就不是喜欢群居的动物,我们虽然内心渴望沟通,但是彼此却只是在雪地里擦身而过,忙碌于各自的生活。”
“为什么呢?”
“或许我们并没有需要彼此到如此强烈的地步吧。我们每个个体都有能力狩猎,也有足够的脂肪让自己保持温暖,因此我们不像你们企鹅会成天凑在一起,更多时候都只是为了各自的生存奔波而已。”
“所以听起来北极熊真是矫情的动物呢。”
“少来啦,你根本不懂作为一只北极熊的脆弱……不过我的确挺羡慕你们的那种生活。”
“但其实作为企鹅,我们也有自己的苦恼呀。群居生活虽然听起来热闹又有趣,但是成天和一群跟你长得一模一样的东西待在一起,做着一样的事情,难免也会找不到自己的存在呀。”
“怎么说?”
“你想啊,为了合群,大家在吃饭的时候你也得吃饭,大家在睡觉的时候你也得睡觉,即使是游泳这么自由的事情,我们都要排着队一个个往水里跳,我觉得这实在是太愚蠢了。”
“所以这也是你独自出来旅行的理由?”
“是的呢,可以逃离那种生活,去做自己真正想要做的事情。”
“哈哈哈,我觉得我们俩都挺矛盾的嘛,不是吗?”
“生活嘛,就是一个不断逃离,最后发现自己回到原点的过程,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旅行就是一群人去到另一群人活腻了的地方体验生活。”
我们俩就这么在黑暗中讨论着彼此的生活,不知不觉外面的风雪声越来越小了。我把米娜放在身边,到门口挪开了一点冰块往外瞅了瞅,感觉暴风雪似乎就快要过去了。
“米娜,过一会儿就能出门了,第一次感觉时间过得这么快。”
“是呀,我觉得我们俩这种相处方式就挺好的,既不过分亲密,又不疏离。”
“你说北极熊和企鹅能在一起么?”我笑着调侃道。
“可以,不过会是个很冷很冷的爱情故事。”
米娜在黑暗中调皮地戳了我的屁股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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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三个月过去了,米娜开始每天趴在窗口张望,等待漫漫极夜后的日出。而我却感到一股深深的失落,因为我知道,当太阳出来以后,米娜就要离开了,回到她久违的故乡。这是这些年来我第一次如此不情愿看到日出,因为一个来自南极的姑娘,一个甚至还没有我脑袋大的姑娘。
但我却没有告诉米娜我的心事,毕竟我不能挽留她,我也不可能跟她一起随着洋流漂到南极去,如果我再轻一点的话,或许理论上是可以,但是我毕竟是一只北极熊,一旦到了南极就会变成一个无解的笑话。
某一天,我忽然从睡梦中被叫醒,米娜兴奋地拉着我到外面,说太阳马上就要从地平线上升起来了。我陪着她在雪地里坐了不知几个小时,太阳才终于羞涩地从地平线上露出了一角,但是没过多久,它又缓缓地落下去了。
这一幕虽然短暂,米娜却显得非常开心,她对我说道:“大熊,极夜结束啦。从今天开始,日出的时间会越来越长,你漫长的黑夜结束了。”
“嗯。”我冲她别扭地笑了笑。
“怎么啦?大熊,你应该开心才对,你等待的东西不是终于来了么?”
“是啊,但是你要走了呢。”
米娜忽然就不说话了,她低着头想了一下,然后抬头望了望我。“大熊,你再抱着我睡一次好不好?等下一次天亮我再走。”于是我和她回到了屋里,最后一次把她拥入怀里。她很快就睡着了,然而我却一直清醒着,就这么看着她,看着她,一直到天亮。
第二天送她到岸边的时候,我一时想不到有什么要说的,既不知道该怎么告别,也不知道怎么感谢她这些日子的陪伴。
“大熊,我该走了。”米娜戳了我的屁股一下道。
“嗯,米娜,赛由娜拉。”
“别整鸟语,听不懂。”
“这几个月,谢谢你了。”
“你不必谢我,我觉得你应该离开这里。”
“离开这里?去哪里?”
“去南方。”
“南极?”
“你不必去那么远的地方,你只要再往南走走就好了,你既然害怕极夜,越往南的地方,极夜就越短不是吗?你是时候和这里说再见了,这里太沉重太荒凉了,而且你又喜欢用意念来抓鱼,我觉得你早晚会饿死的。”
“好吧,我会的,那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如果你愿意一直往南走的话,我会在世界的最南方等你。”
“但我如何知道哪里才是南方?”
“既然你已经在世界的最北方,那么无论未来你朝哪个方向走,都注定是南方。”
后记
关于“成人童话”这个定义,大约来自于两年前。
当时我还在念大三,刚失恋不久,心情苦闷压抑,倾诉欲旺盛,身边所有能逮着的人都会被我拉住喋喋不休地痛说上个把小时的革命家史,因此后来大家见到我都躲得老远,生怕浪费时间又听我把那些破事翻来覆去地说。后来我哭诉无门,成了孤魂野鬼,开始大半夜跑到学校的湖边对着天鹅唱歌,在被保安当成神经病抓了几次后学老实了,只好对着电脑,把所有想说的话在深更半夜“噼里啪啦”地敲成一个个故事。
于是就这样,前女友变成了企鹅,住进了冰箱里;神奇的口琴被包起来,塞进了箱底;我也成了一个超忆症患者,学会了如何在文字中寻找救赎……
其实我写作已经很多年了,但是从来没有尝试过这样一种写法,用一些虚构的甚至荒诞的框架,去讲一个正儿八经的故事,就好像在开着玩笑的时候,悄悄把所有真心话大实话都一股脑地说痛快了一般。
我时常和别人说,写作对我而言就是一种表达方式。既然是表达方式,肯定就会有风险,毕竟作为成年人,说话要分时间地点场合,不能撒开了性子胡说八道。而真心话则更是不能随便和别人说,一方面你不知道别人愿不愿意听,是不是把它当一回事,另一方面你也不知道别人会不会反过来利用你的真心,这就好比你不能为了和人坦诚相见把裤子都脱了,不仅容易感冒着凉,还有春光乍泄的危险。
尽管在很多年前,我还是一个喜欢直言不讳地表达自己的热血青年,在经历了很多挫折碰了很多钉子后,也开始学会了修辞,隐喻对比夸张讽刺,无所不用其极。似乎是圆滑世故了不少,但也确实降低了表达风险,还不影响沟通的质量:毕竟懂你的依然懂,不懂的哈哈一笑也就过了。
所以所谓的“成人童话”其实是我在失恋那段时间与这个世界沟通无果后的一个产物,一是想用各种美好的童话来强行治愈自己,二是想披着那些虚构的外衣尝试换一种方式与这个世界进行强制沟通,认识的人多少可以读出点意味,不认识的人就权当看了个有趣的故事。
然而未曾想过这种安全无痛的表达方式会让人上瘾,后来的我开始有了更大的野心,试图用这件护身袈裟去说更多的心里话,不仅关于爱情,还关于自己对人性,社会乃至哲学问题的思考,因此“成人童话”开始真正意义上像只属于成年人的童话了。
如果说传统意义上的童话是尝试用孩子们的视角来解构这个复杂的世界,把所有人性中的七情六欲与卑鄙丑恶淡化甚至美化,那么“成人童话”则是把这些东西放大甚至符号化。毕竟孩子的纯真需要被保护,而对于早已不再纯真的成年人而言,则更需要被提醒。
因此这是一本色调很怪异的书,里面既有温馨甜蜜的故事,荒唐到让你发笑的故事,也有让你读到纠结万分,脑子转不过来的故事,甚至还有令你背后发凉、细思恐极的故事。但无一例外的是,这些故事全都是亦真亦幻的,没有绝对的虚构,也不存在照搬的现实原型。
在最开始写这些故事的时候,我会在每个故事的结尾加上自己的解读,例如“其实恶魔就是莉莉安公主的青春,是我们每个人终将逝去的青春”等等,后来我删掉了那些解读,因为我觉得这很多余,尽管作为作者,我对这一道道阅读理解题有着绝对的权威,但我不想把这些故事潜在的可能性抹杀掉,毕竟这不是我写它们的初衷。
无论如何,希望你们都能够喜欢这些故事,童话可以儿童不宜,但别让对这个世界的好奇与思考变成了“成人不宜”。
陈谌
2014年7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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