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哥把口琴反反复复洗了又洗擦了又擦,但依然不起作用,口琴里的味道每天都在不停地变化,并且丝毫没有什么规律可言。直到有一天,伦哥在窗边吹口琴的时候看见一只叼着鱼骨头的猫从底下经过,口琴里散发出一股奇怪的鱼腥味时,他才忽然意识到,原来只要他想着谁,口琴里就会弥漫出那个人嘴里此刻品尝到的味道来。
如此说来,那些味道就是前女友当时正在吃的东西吧。他默默地想,她真是一个能吃的姑娘,和自己一样地能吃。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有时甚至还会把自己的那份也吃掉,可她却总是吃不胖,永远那么的苗条那么的好看。或许任何东西对她而言都只是匆匆过客吧,获得多少也能干净利落地流失多少,没有什么东西能在她的身体里留下丝毫痕迹。
她删掉了关于伦哥的所有联系方式,于是伦哥现在只能用这样一种奇怪的方式来了解她的生活,她现在有没有在吃东西,吃的是什么,好吃不好吃,就好像她依然在自己身边的时候一样,两个人一起争着吃同一碗面,用嘴把葡萄送到对方的嘴里,为了最后一片薯片比划半天的石头剪子布。
伦哥知道自己是一个傻子,为一个并不值得的人牵肠挂肚,可他的内心却是如此的柔软,软到像他肚子上的肉一般,没办法团结起来硬邦邦地去恨一个人。毕竟他无法去计较那些她躺在自己肚皮上安然入睡的时光,无论她是一个怎样的人,但有些美好终归没有错,就好像吃完烧烤第二天拉肚子拉到虚脱,无论食物本身有没有问题,但你终归无法否认你前一天晚上曾经吃得很开心。
这天深夜,伦哥又吹起了口琴,但这一次,里面并不是任何食物的味道,而是一股怪异的腥味儿,他觉得似曾相识却又不知道在哪里闻到过,直到转头看见自己隔夜的内裤,才明白了什么似的,默默把口琴放进了盒子里,收在了抽屉深处并上了锁。
伦哥从这天起就像换了一个人,每天都要去操场跑五六圈,然后再做一百个仰卧起坐,他的底子很差,时常会累得四仰八叉,虽然全身的肉依然是软塌塌的,但他内心里的一块地方却渐渐变得坚硬起来。
当芒果再次成熟的时候,伦哥到了另外一个城市,他换了份工作,也换了一个面貌,没有人再叫他胖子了,他柔软的肚皮随着他柔软的心一去不复返,取而代之的是八块腹肌和一颗强大的心。
这天在街角,他看见了一个漂亮的姑娘,嚼着口香糖听着音乐坐在长凳上看书。
他很想认识她,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正当他有些不知所措的时候,忽然想起了自己尘封多年的口琴,他跑回住所在行李箱里找到了它,跑到街角就开始吹了起来。
姑娘放下书,抬起头看着他,好像在听一个引人入胜的故事,这依然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路旁芒果树散发的芬芳一如当年,可姑娘已经不是当年的姑娘,胖子也不再是当年的胖子了。
“你好,请问刚才那支曲子叫什么名字?”一曲终了,姑娘合上书走到了伦哥的身边。
“这首曲子叫《夏日的柠檬》,就像你口中口香糖的味道一样。”
姑娘很惊讶地看着他,问他是怎么知道的。
他笑着没有回答她,而是留下了自己的联系方式。
像所有俗套的故事一样,后来她成了他的女朋友,再后来他们结了婚。
几年后的一天,伦哥在路上偶遇多年前离开他的那个女人,她变了很多,显得有些沧桑,眼神里写满了疲惫,尽管依然还是很苗条,却没有了当年的风采。
他们很礼貌地寒暄了几句,聊起了各自的近况,她说她现在过得并不好,没想到他如今已经不再是个胖子了,当初没有料到曾经如此软弱的他会有如此大的变化,自己还真是有些感慨呢。
伦哥却叹了口气道,如果不是她离开了,自己也不会变成她理想中的样子,只能说现实真是太讽刺了:“我甚至都不知道究竟是应该恨你还是感谢你。”
这是一个略显苍白的黄昏,稀疏的梧桐树在夕阳里映出一个扭曲的剪影,在喧嚣的人群中被渐渐遗忘。
那天夜里伦哥莫名失眠了,脑海里浮现出许多关于往昔的回忆,他拿起口琴,吹起了自己依然是一个温柔的胖子时吹过的曲子。
口琴里弥漫着一股血的滋味,有一丝辛辣,有一丝苦涩,也有一丝稍纵即逝的腥甜。
没有人能够吻醒她,就像冬眠的松鼠再没有了春天。
——《她在睡梦中》
她在睡梦中
#
梁先生是我的一个朋友,他四月的时候生了一场大病,病愈后渐渐开始失眠,从起初的一晚上勉强能睡五个小时,发展到后来的三个小时,再到一晚上只能合眼一个多小时,最后他到天亮连二十分钟都睡不踏实了。
于是就像歌里唱的那样,他在五月的早晨终于丢失了睡眠。
然而他的这种失眠不同于其他任何人的病症,普通的失眠症患者会因为整夜无法入睡而精神萎靡,昏昏欲睡,甚至神经衰弱,然而梁先生只是单纯彻底丢失了本能的睡意而已,从五月至今,他尽管从不入睡,却也不曾感到丝毫的疲惫,没日没夜的如同打了鸡血一般精神,就仿佛他已经完全不需要睡眠这种东西了一般。
用他的话说,别人只是因为睡眠短小而不能尽兴,而他则是彻彻底底地将睡眠阉割掉了,睡功能丧失,成了睡眠王国里的太监。
这是一种寂寞的病,梁先生告诉我自从他失去了睡眠之后,生活开始变得很无聊,他曾经是个嗜睡如命的人,一天能睡十个小时,然而自从他彻底失眠后,每天的这十个小时就这样赤裸裸地空余了出来,就仿佛上帝每天往你卡里多打了十万块钱一样,你都不知道该怎么去挥霍它。
梁先生今年三十出头,谈过几个女朋友,最后都宣布告吹,现在一个人住在一所公寓里。在确定自己失去睡眠后,他含泪把自己卧室的床给撤了,默默把它搬到了楼下的杂物间里,这本是一张很大很软的床,他花了很多积蓄买下了它,没想到现在不仅没有女人,连睡眠也没有了,于是这张漂亮的床就这么成为了一个占地方的奢侈品,让他觉得痛心疾首。现在那里被换上了一张按摩椅,他每天凌晨三点到四点坐在那里,对着墙壁思考人生。
我有天很好奇地问他现在的夜生活是怎么样的,他说自己现在一到夜里过了十二点就变得神经质起来,因为距离第二天早晨上班还有整整九个小时,除了在凌晨两点给自己加一顿饭之外,剩下的时间空虚到令人不能自已。
梁先生也尝试过用酒精和药物之类的东西来让自己入睡,但似乎这些东西对他一点也不起作用,多喝酒只会让他哗啦啦地吐,吃安眠药则让他觉得头疼,但睡意依然是丝毫没有的,他也不敢加大剂量,生怕暂时的睡眠没有换来,永久的睡眠就这样悄然而至了。
看梁先生渐渐由原本的“失眠者”变成一个歇斯底里的“追梦人”,我不免觉得有些不可理喻。我时常想,为什么他是如此强烈地渴望睡眠呢,既没有丝毫困意,身体也未曾从失眠中受到什么损害,为何他还要如此迫切地去索求这几个小时完全无意识的体验呢。照常理来说,如果是我,能够永远不需要睡觉,这相当于上天间接赐给了我额外三分之一的生命啊,我与其浪费这宝贵的三分之一在睡觉上,不如用这些时间去更好地享受人生呢。
不过我从没问过梁先生,或许对我们而言,睡眠只是一个围城而已,自从梁先生被睡眠帝国流放后,我们只是羡慕地望着他从倦意桎梏中解脱,却无法揣测他在城墙之外的心情。
而他似乎也开始慢慢接受这种设定,不再疯狂地想要重拾睡眠,而是试着把睡眠的时间用一些琐碎的事情填满。他学会了泡茶,学会了做蛋糕,还学会了织毛衣,一到午夜就俨然变身成一个家庭主妇,像是什么浪漫童话故事里的桥段一般,只可惜他上演的始终是自导自演的独角戏,毕竟那是一个连整座城市都在安然沉睡的时刻。
他在凌晨四点给自己安排了一个“午夜茶”时间,在月光下喝着茶看着过期的报纸,思考着这杯茶是十二点前泡的现在算不算隔夜茶诸如此类无聊的问题,然后在那里呵呵呵地傻笑,觉得自己好像被什么遗弃了似的,是世界的孤儿。
这样抽风的生活持续了很久,直到他遇到了昏睡不醒的周小姐。
#
事情的起因是在三个月前,梁先生在我的建议下去了一趟睡眠诊所。
睡眠诊所的医生在了解了梁先生的状况后并没有给他开安眠药,而是开了一种抗焦虑的药物,这种药自然不能解决梁先生的睡眠问题,但却能让他不再觉得自己睡不着是件烦恼的事儿了。这不禁让我为这个医生治病的逻辑深深地捏一把汗,幸好梁先生不是去看尿床的,否则他回来以后觉得尿床一点儿不害臊可就麻烦了。
周小姐就是梁先生在睡眠诊所的候诊室遇到的一个姑娘,这个姑娘外表看起来正常得很,和他自己一样,没有其他睡眠病患者的外部特征,于是他心想或许她和自己恰好是同一种病症。
他走过去坐在那姑娘旁边问她:“嘿你好,你也是来看病的吗?”
“是啊。”
“你也是失眠吗?”
“不是,我的病……”
话没说完,那姑娘就一头栽倒在沙发上不省人事了。
梁先生慌得一下子跳起来,扯着嗓子大喊有人晕倒了。医生从诊室里出来一看,说这姑娘只是睡着了而已,不过是深度睡眠,怎么叫也叫不醒的,过一会儿估计自己能醒来。
等了半个小时,那姑娘果然挺尸般地忽然坐了起来,又把梁先生给吓了一跳。“不好意思,这就是我的病,一种奇怪的昏睡病,我在任何时候都可能忽然睡着,过一段时间又会自然醒来。”
周小姐今年二十五岁,她得这个病和梁先生一样原因不明,她说自己有天在家里吃饭的时候莫名就脸朝下栽在饭碗里睡着了,醒来的时候一脸都是米粒,不过她很庆幸自己那天没有喝汤,不然在汤里淹死可就丢人透了,像只无头苍蝇似的。
周小姐告诉梁先生,自从她得了这种病,就没法上班了,因为有时候走在马路上都可能忽然睡着,另外生活上也产生了诸多的麻烦,上个厕所洗个澡什么的都必须有人看着,不然随时可能一头扎进马桶里。
梁先生也把自己的病告诉了周小姐,她听完后露出了羡慕的眼神:“我觉得像你这样其实不坏,至少生活是足够完整的不是吗?我现在的生活完全变成了一个个零散的碎片,我对每一天已经没有了概念,因为无法预计自己什么时候会忽然睡着,醒来以后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久。”
“不不,其实我并没有好到哪里去,正是由于我的意识一直都清醒着,每天就这样看着日出日落,天黑天明,才没有了日子的概念,任凭时间如何一分一秒地流逝,我都毫无知觉。所有的事情我现在都只能以小时来划分,用闹钟来提醒,对我而言生活就是一个无尽清醒着等待死亡的过程,毕竟睡眠曾是个多好的逃避呀,现在没有事情我能等睡一觉醒来再说了不是吗?”梁先生如是说道。
“我们俩还真是奇怪呢,一个想睡却睡不着的人,和一个不想睡却总是睡着的人。”周小姐捂着嘴笑了起来。
“我在想,当这个世界上一半的人在睡觉的时候,另一半人总是清醒着的,根据睡眠守恒定律,也许正是你偷走了我的睡眠也不一定呢。”梁先生调侃道。
他俩就这样在候诊室里聊了一个下午,整个过程还算是轻松愉快,除了周小姐期间又忽然睡过去两次以外。
在他们各自被医生开了一些抗焦虑的药物打发走之后,周小姐忽然问起梁先生有没有女朋友。
“没有,我暂时没有这个打算。”
“为什么呀,虽然‘睡’对你来说已经没法发挥它不及物动词的作用了,但你依然可以发挥它及物动词的作用呀。”
梁先生反应了半天才惨淡地一笑道:“嗨,还是算了,睡完女人后不能擦干净睡上一觉,世界上没有什么比这个听起来更令人感到绝望的事情了。”
#
最终梁先生还是和周小姐在一起了,对此我并不感到意外,我觉得与其说是爱情,不如说是一种彼此的需要,周小姐需要人全天候照顾,梁先生需要人填满他的生活,就连梁先生昂贵的床,也需要物尽其用。
白天梁先生上班的时候,除了风驰电掣地上上厕所,周小姐大部分时间就在床上待着,晚上梁先生回来了,她才能在屋里或者出门去活动活动,当然梁先生必须时时刻刻跟着她,以防她忽然睡着撞到什么东西上。
每次周小姐洗澡的时候,梁先生都会搬张小板凳坐在门口听里面的动静,为了不让自己看起来过于像个变态,他会象征性地拿起一本书来慢慢地翻着,尽管脑子里想的事情全然与书无关。
周小姐睡着的时候,除了整理房间做做家务以外,梁先生还会给她做吃的,然后摆在她的旁边,等她醒来后看她惊喜的表情。
在其他时候,梁先生会和周小姐像正常情侣一样一起坐在沙发上看看电影聊聊天,唯一不同的是周小姐总会在各种各样的时刻猝不及防地睡去,只留下梁先生一个人在一旁怅然若失。对于从不入睡的梁先生而言,他时常会默默看着周小姐睡觉,他觉得她睡着的样子很美,让他想起很久之前听过的一首歌,歌名叫《她在睡梦中》,歌中有一句这样唱道:“看着你睡在我身旁,像孩子一样,多想摇醒你,告诉你我有多么爱你。”
当然梁先生并没有这么做,倒不是他觉得这样矫情,而是无论怎么摇,周小姐都不会醒的。如此香甜而深沉的睡眠,让他时常感觉眼前的这个姑娘就仿佛他自己已然失去的睡眠一般,在另一个世界,遥不可及。
醒来后的周小姐总会第一时间寻找梁先生,就像睡醒的孩子本能地寻找母亲一般,这渐渐变成了一种依赖。周小姐时常会问梁先生,会不会有一天醒来后再也找不到你了呢。但对于梁先生而言,他并不觉得自己会离开她,他更加担心的是周小姐有一天再也不会醒来,因为从自己逐渐失去睡眠的过程中,他仿佛看到了周小姐最后的归宿,那就是生活完全被睡眠填满。
事实上周小姐忽然睡去的频率的确在一天天地增加,睡眠的时间也越来越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