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影还没搭话,红珠便笑言道,“还是娘娘想得周全,奴婢等是万万比不得您的。”花影听罢,也忙来附和,三人一时依言往回走了几步,挑了一枝桂花折下,正赶上前头派了人过来催,红珠便打发了那人先回去报信,自己与花影侍奉着楚窈在后头慢慢过去。恰至月门外,便听得里头报,“冯淑妃到!”
听得这通禀之声,不论诸人先前有多少心思,便都在此刻一一停了,更有那韩氏,一时屏住呼吸,面上神色也不复先时活泼,反越发沉静起来,倒显示出了十分的天家威仪、公主风范,只那藏在桌下的手指紧攥着袖角,也只有那紧紧抿起的嘴唇,展现出她此刻不平静的心境。一时四下里俱是静悄悄的,就连那歌舞也被有眼色的内侍叫到了一旁候着,谁都知道这会儿的主角是淑妃娘娘,想出风头也要等上一等。
一国宠妃当是何等模样?古时杨妃雍容华贵,又有赵妃媚态天成,而楚窈摒弃了常年子啊夏云景面前的娇憨天真,手中执桂,行动间又有月华交映,便好似那月中仙子,清丽绝俗,不似凡人,偏又在见了夏云景之后面色回暖,叫那仙人也坠入了凡尘,染了俗世尘寰。
“妾见过圣人、太后娘娘、皇后娘娘。”楚窈领着二婢盈盈拜下,还未礼成,夏云景便已遣了在赵怡身边伺候的紫烟去扶了楚窈起来,又因左右各坐了太后与赵怡,且太后身侧又坐了韩玉,故虽以左为贵,却也以客为尊,便在赵怡身侧另设一席,恰在韩玉对面。
“淑妃身子不爽利,便不要饮酒了,恰底下进上了桂花茶,你便尝尝吧,”赵怡见楚窈坐下,便忙不迭开口,又叫底下人送上一早备下的桂花茶来。
楚窈笑着谢了,浅抿了一口,便称赞道,“哪个心思这样精巧,也难为她能想到这样的法子制茶,”又对赵怡道,“今日若不是姐姐关心,只怕我还不知道宫里有这等好茶,只是如今叫我知道了,姐姐可不能就只叫我尝上这一星半点的,平白心里惦记得很。”
“只你好这些,旁人哪里喜欢这许多的花茶,既已叫你知道了,自然少不得你的,”赵怡神色里颇有几分无奈。
夏云景见状不免一笑,“皇后说得是,这样的口味,也只淑妃欢喜了。”
太后见夏云景三人相处融洽,眉头不由拧了几分,只意味不明道,“我却不知淑妃还有这等嗜好。”
楚窈一听太后这话,便不由心里一个激灵,来了。
“淑妃是黎国冯氏女,恰今日家宴同请了卿珏公主,”太后面上摆出几分矫揉的慈爱来,“淑妃离家多年,想必也十分想念故土,卿珏公主初来我大夏,想来你们必能十分投缘。”
楚窈在太后说话时,便看向了韩玉。若说此生楚窈重来,即将圆满,那她对不起的人,除了夏云景,也就只有韩玉了。不过人本来就是自私的,在韩玉和赵怡之间,楚窈自然是要选择赵怡的,原是想着此生不见,如今没得办法,却也已经见了,楚窈自然不再逃避,一双眼眸好似盈盈秋水,含笑看向韩玉,却被韩玉混合了了然、悲伤和爱意的目光看得心中一刺,却仍半点不避,到底,虚伪还溶于楚窈的本能之中,自私还是楚窈的人性弱点。
“公主,许久不见,近来可还安好?”楚窈挂起一抹浅笑,似以往在冯府中等着韩玉从宫中来寻她品茗玩乐一般问道。
韩玉闻言,面上神色一恍,却又以一种既怀念,又含着冷意的语气道,“我自安好,原先还惦记着你是否长乐,如今看来,却也不必了。”
“自然是不必了的,”楚窈端坐不动,好似全然没听出韩玉话中深意,只感叹道,“旧年在黎国府中,这时天气已然渐凉,便有桂香缭绕,却也有满地金叶,也不知如今可还是旧年模样。”
“淑妃若是思念故园,大可向陛下请旨,回黎国探亲,”韩玉亦是不动声色看了看夏云景,笑道,“看我,怎么忘了,你已然是大夏的淑妃,自古便没有宫妃回家省亲的先例,便是宫妃出宫,也不过巡幸、游猎和……废位落发罢了。”
最后废位落发几字,韩玉竟没出声,若不是楚窈坐在她对面,旧年又常和她玩些唇语,只怕也看不明白。楚窈见韩玉如此表现,心中却慢慢放松下来,韩玉最后几字不曾出声,虽不乏人得见,但也没哪个人傻得当场说出来。
楚窈自然乐得装作没看见,只道,“公主说得是,不过冯潇无功无德,是断没脸面开这先例的,”俄而又道,“若是公主,想必便是远嫁,也能回宫省亲的。”
“你所愿?”韩玉突然正色问道。
楚窈一怔,不由看了看上首三人,太后神色莫名,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倒是夏云景看楚窈看向自己,便打断道,“却原来淑妃与卿珏公主还是旧识。”
“可不只是旧识呢,”韩玉轻轻动了动嘴唇,到底没再出声,若非楚窈习惯看她唇语,大抵也以为韩玉只是想说什么,却又临时咽回了肚子里吧。
不过韩玉没说出声,便显得夏云景颇有几分尴尬意味了,好在赵怡接口道,“既然是旧友重逢,不如淑妃就以茶代酒,敬一敬卿珏公主吧。”
“以茶代酒?也好,”楚窈还没应下,韩玉便已利落的饮了一杯,又给自己满上,动作利落干脆,颇有几分决然之意,“敬昔年天真年少。”
楚窈唇边不由显出一抹苦笑,却又很快恢复,以茶盏邀敬,“愿公主长乐未央,”楚窈以衣袖遮掩饮茶之时,趁着衣袖遮了坐上三人,对着韩玉飞快的以口语道,只愿你我各自安好。
楚窈不去想韩玉是否懂了,因为她知道,韩玉定然是懂了的,只因这之后的韩玉不再咄咄逼人,而是恢复了以往的娇俏高傲,把太后逗得十分欢喜,只差没当场发下懿旨,聘她为新帝贵妃了。
如今离那日,已过去了半月,楚窈与韩玉再没见过,曾听过一句分离之语:一别两宽,各生欢喜。若真能如此,也是一件幸事,只可惜,半个月能发生许多事情,比如黎国使团被秘密扣押在大夏,不得离开。
“娘娘,卿珏公主递了牌子,想求见您。”花影趁着楚窈心情好,小声禀报。
楚窈原在打谱,闻言却是再也没了心思,不免搁置了,只叹道,“偏我对不起她,只我若助了她,又要对不起圣人,也罢,债多不愁,能解了她的也好,至于圣人……这辈子是还不清了。”
良久,楚窈又道,“我这一路,万事有将军在前头,如今要自己顶上了,却偏生心软起来。”
“娘娘您素来便是个好心肠,哪里岂止如今心软,”花影又道,“只是娘娘您可不能乱了分寸,一步错步步错,咱们如今,一个不小心,便是粉身碎骨的时候了。”
“可不是吗,”楚窈看了看花影,“瞧我,整天闲了不动脑子,却还没得你看得清楚,前儿圣人新赏的琉璃,你且去挑挑,可有喜欢的。”
“那奴婢就谢娘娘赏了,”花影也不推辞,直接应了下来。
“你帮我回了公主,就说明日我请她赏桂,”楚窈见花影应了出去,不免有些心烦,却又突然自顾笑了,“明知道回去必是死局,偏你不愿赖活着,果然是恼了我,果然是该恼我的,也罢,走了也好。”
☆、第七十七章
“可打听清楚了?那黎国公主到底给淑妃娘娘传了什么消息?”
紫烟站在一四面透风的水阁里头打点,一名粉衣宫人就站在她近旁,远远看着,两人面上都带着笑意,低声私语,更添了几分景致。
那宫人闻言,也悄悄回道,“那黎国公主看形势不对,且咱们又把她扣着,不能离开,便求到了淑妃娘娘头上,想叫淑妃娘娘帮她。淑妃娘娘心善,便应了黎国公主明日过来拜见,娘娘还吩咐明日要设宴款待黎国公主,约莫有几分践行酒的意思。”
“便是想要回去,也不看看有没有那个命,”紫烟的声音里透出几分狠厉。
而那宫人竟像丝毫不察,全然无任何疑问,反拉了紫烟的手,温言笑道,“她倒是找对了人,只是若她走了,只怕淑妃娘娘很要吃些挂落。”
“那可未必,”紫烟摇了摇头,“岂不闻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她打从利用了淑妃娘娘的愧疚之心,便注定必死无疑,不说圣人如何,将军便头一个容不下她,便是真离了宫又如何?保她一进黎国国境,便能没得悄无声息。”
紫烟一时又笑道,“我的好妹妹,多亏你机警,不然她这打算若是成了……淑妃娘娘可是咱们将军的心尖子。你这回违规同我联络,只怕免不了要暴露了,若淑妃娘娘问起来,你便直说是将军担心宫中有小人作祟,惹了淑妃娘娘不快,特地遣你过来伺候的,必不会有事。”
“我也正预备实话实说呢,”那宫人笑道,“只是我与姐姐所想不同,我这先斩后奏的,既然斩了,便也该去奏一奏,我等奴婢,怎么能等主子问起来,才想到要去回话呢。”
“怪道淑妃娘娘赐你玲珑之名,你这心眼儿可不是珠子一般剔透吗,”紫烟也不恼,只挥手叫她自去,免得耽搁了。
玲珑答应一声,便自回去了,再没关注紫烟如何。
等到玲珑回了楚窈处,只和花影打了个照面,便被花影叫住了,“这会儿红珠姐姐不在,琉璃你随我去伺候娘娘吧。”
玲珑答应一声,过来捧了花影准备好的茶盏,两人一前一后,往楚窈的小书房去了。
楚窈看见玲珑回来,问道,“都说了?”
“都是按娘娘您的吩咐说的,”玲珑点点头,又学了一番与紫烟的对话,恭维道,“紫烟姑姑所言所行,竟与娘娘所说分毫不差。往常姐妹们都赞玲珑,如今娘娘一出手,就要叫玲珑羞愧得无地自容了。”
“你这心巧,嘴也这样巧,难怪奉承得你花影姐姐什么都依了你,”楚窈听了玲珑奉承,也没说什么,只打趣了玲珑和花影一回。
却原来这玲珑的确是赵怡那边安排过来的,过了紫烟的手,紫烟自然知道,不过赵怡一开始就把楚窈宫中自己安插的人手过了明路,又再三敲打,叫这些人只认楚窈这一个主子,故而玲珑这回传话,其实是楚窈的手笔,而非玲珑自作主张了,又有玲珑心思巧,得了花影的眼缘,便被花影挑了出来,一面跟着花影学习,一面伺候楚窈,已然是定好了的下一任女官人选了。
楚窈这头收了话,紫烟得了消息,眼见玲珑不见了身影,便也不敢耽搁,忙回去寻赵怡去了,待到紫烟一五一十说完,赵怡面上却带出些恼意。
“好个卿珏公主,黎国美玉,却不闻玉虽质美,却更易碎,她既来了大夏,哪里还有好生回去的道理?更何况她知道了窈儿的身份,更是留她不得。”
“那卿珏公主确实可恶,这成功了,她能安稳回黎国,把我大夏一干密事带回去,咱们多年准备功亏一篑也就罢了,只怕冯相也是难逃干系。若是不成,她也不慌,留得命在,她还能做个贵妃,若没命在,她更能安稳得了淑妃娘娘的愧疚,叫淑妃娘娘记住她一辈子,果然是黎国皇室第一人,可惜了是个女子。”
赵怡闻言,脸上神色却松了松,“你道真是那玲珑私下找你回话?必然是得了窈儿指使。我原想着若窈儿果真对她心软,便是饶她一命也无妨,现在看来,在窈儿心里头,终究是黎国冯相更重要些。”
紫烟闻言略吃了一惊,又很快想了个明白,“原来将军您早在娘娘面前把那一干人等过了明路,难为我还担心一场,”又道,“自然是冯相更重要些,莫说那卿珏公主虽在黎国略有维护娘娘,如今又打着恋慕娘娘的姿态来寻娘娘,可这里头有几分真心,几分算计,几分是冯相的缘故,只怕也没人知道。娘娘在黎国那几年,与冯相相处融洽,父慈女孝,便是太子殿下归来,不也常常念着冯外祖吗。都说小孩子心思纯净,可见娘娘与冯相父女感情是真好了。”
“冯相是个明白人,窈儿的身世如何是他自己查出来的,自然更信上几分,何况他与黎国已然一触即发,除了归顺大夏,哪里还有活路,不如各自看开,倒是真心更多些,倒是那韩玉,”赵怡眸色越发深远起来,“若非是窈儿提醒,我倒还不知道,她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都说她与窈儿感情如何要好,不过是她借着窈儿拉拢冯相权势,想要做女主罢了。”
“果真?”紫烟是头回听闻,又把往日韩玉行止一番对照,却半点不曾发现。
“她有这个心思,手里却还没这么多权势,她此番亲来大夏,确实是为了寻窈儿,”赵怡的手指在小几上敲了敲,“窈儿聪敏,可做军师,且身后站着整个冯氏。她便是贵为公主,终归要嫁人,若她做出痴恋窈儿姿态,求了她皇父,叫她以女子之身娶了窈儿,一得黎国文人赞一句风流,平添几分好感,二得窈儿谋略,三得冯氏权势,她未必不能如愿。”
赵怡见紫烟仍有些不信,便解释道,“韩玉初来大夏,莫非真不知道窈儿便是淑妃么?这可是发了明旨,入了玉蝶的,且是圣人亲遣了仪仗把窈儿和文渊从卫地接回来的,便是一时不知,但真有心找寻,私底下疏通了关节,至少玉蝶上头的名讳是做不得假的,哪里会如这卿珏公主半点不知呢。”
赵怡顿了顿,又道,“卿珏公主初来,便扮做娇憨模样,可你看她后来举止,哪一样不是十分聪明得体?不过是在尴尬时候扮一扮罢了,只是人都有第一印象,往往以为,这第一眼见了的便是真的了,哪知道这第一眼见的,才最可能作假。”
“将军不说,我竟也被她骗过去了,”紫烟有些后怕,“如今想想,她至多不过在您、圣人并太后面前扮一扮,到了旁人,尤其是伺候的宫人面前,从来是十分高傲的。”
“这便是了,”赵怡点了点头,“即便她有千般心思,毕竟是千娇万宠的公主,生来便是万万人之上,决计不会时时目下的。”
赵怡说着又道,“那日宴饮看来,她约莫是对窈儿有几分情谊的,但这情谊多少,大抵还比不上咱们圣人对窈儿的心思多,更多的不过是她彻底断了念想,不能得了冯氏一门助力罢了。”